第148節
那外袍身量頗長,相愛是呂稷的。不過它甚是暖和,走出外面,一陣風迎面而來,我并非感覺到冷。 我告別了老張,開了院門,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雒陽的各處街道,到了夜里便寂靜無人,只偶爾有京兆府巡邏的軍士走過。 我沿著墻根,往桓府的方向疾行。 槐樹里距離桓府并不算十分遠,步行將近半個時辰之后,我已經走到了桓府面前那熟悉的街道。我尋著平日里翻墻的地方,爬上墻頭,輕輕一躍,雙腳落地。 這里正是桓府的后園,昨日公子與我說話的地方。 我望了望四周,只覺心頭跳得飛快。說實話,這并非我第一次在深夜出沒,但這絕對是我最沒有底的一次。 從后園往公子的宅院,路途并不遠,轉過幾處回廊就到了。 這條路我也在夜里走過許多次,知道這個時候,不會有什么不去歇息的閑人。我正順著回廊前行,突然,前方傳來些動靜,似乎還有燈籠的光照。我瞅了瞅四周,忙躲到回廊旁邊的一叢茶樹后面。 未幾,幾個人走過來,我借著燈籠的光照瞥去,不禁愣了愣。 是沈沖。 他顯然是要留宿在桓府之中,這個方向,當是去他平日留宿時住的那處院子。沈沖眉間神色沉沉,而旁邊跟著的,卻是桓攸。 二人一路說著話過來,借著樹枝的縫隙,我看到桓攸一邊搖頭一邊道:“元初真是被家中慣壞了,竟這般執拗。” 沈沖忽而道:“表兄亦以為,那尸首就是霓生?” 桓攸訝然,道:“那還有假?那尸首上的衣裳,連元初身旁的青玄都看過了,說那的確是云霓生的衣裳。” 沈沖沒說話。 桓攸拍拍他的肩頭,道:“我知你也受了那侍婢照顧,自是有些難舍,不過母親一向跟信任你,元初那邊,還須你多加開導開導。” 沈沖似在沉默,少頃,嘆口氣,答道:“這我知曉。” 桓攸聲音寬慰,又與他繼續交談著,往回廊的那頭走去。 待得無人了,我從藏身之處出來。 長公主倒是會裝,我心想,竟然連沈沖都請了來; 我不多逗留,繼續前行。順著回廊,沒多久,拐到了侍衛們的住所。 不出我所料,這里也有人徹夜未眠。我從一處窗口翻進室內時,榻上的人即刻起身,低聲問,“誰?” “我。”我答道,扯下面上的玄巾,走到阿洪的面前。 燈火倏而點起,阿洪將它拿在手里,瞪著我,憔悴的臉上目光不定。 “你……你來做甚?”他問。 “自是給你來送解藥。”我也看著他,神色輕松。 第120章 約定(下) 說罷, 我伸出手來,張開, 一顆藥丸靜靜躺在手心里。 阿洪目光一亮,正要伸手去拿,我卻將藥丸收回。 “這般著急做甚。”我說,“我有事要問你,你須得如實答來。” 阿洪只得收回手,道:“何事?” 我問:“便是回府之后的事、做了甚,與人說了甚, 全都告訴我。” 阿洪道:“我也不曾說了甚做了甚,我昨日和陳定回府之后即向徐內官覆命, 他未多言,只讓我等嚴守此事, 不得說出去。到了昨日夜里,長公主和公子從宮中回來,公子發現你不見了, 就到處去尋你, 鬧了一整宿。” “鬧?”我冷笑,道, “長公主既然要做成我出逃的模樣, 莫非不曾讓張內官將我的物什清理干凈?” “清理了。”阿洪道,“張內官將你的細軟都清理了干凈, 連你的契書都不見了, 可公子還是不信, 說此事疑點頗多,必有蹊蹺,還去報知了京兆府,讓他們一道派人去尋。” 我聽著這些話,心中莫名的有些寬慰。 這些年我對公子使的詐也不能全然算坑人,至少公子被我練就了一身防騙的本事,尋常的把戲在他眼前已經沒有了用處。 “長公主也由著他去尋?”我問。 “長公主沒有阻攔。”阿洪道,“還派人幫公子一道尋找,直到今日午后,他們在城外的撈尸人那里尋到了你的尸首。”他說著,忍不住看著我,“那尸首莫非是你親手……” “我又不是長公主,傷天害理之事還做不來。”我冷冷打斷。 阿洪面色訕訕,不出聲。 “找到了尸首,然后呢?”我繼續問。 “公子得知之后,即刻去看。眾人都說那尸首就是你不假,定然是你偷跑時不慎落水溺死了,但公子仍是不信,一言不發地回了府,面色嚇人。長公主去勸他,他便與長公主吵了起來。” “吵了起來?”我問,“吵了甚?” 阿洪搖頭:“這我就不知曉了,張內官將所有人都摒退下去,無人聽得到。”說罷,他露出可憐的神色,“霓生,我說的都是實話,若有半句虛言,我……我天打雷劈!” 我對他賭咒發誓不感興趣,道:“那表公子怎又來了府中?” “是大公子請過來的。”阿洪道,“長公主被公子氣了一場,主公怒極,要將公子關起來。大公子想兩頭勸一勸,便讓表公子去勸公子。” 我了然,看看阿洪,知道從他口中也問不出再多的東西來,將藥丸遞給他。 阿洪連忙接過,正要吞下,我說:“慢著。” 他定住。 “這藥雖給了你,不過你須知曉我的本事。我從前即可為公子擋災,還能算得天機,乃是我身有異術。”我說,“這解藥乃是壓制之物,服下之后,你自是無事。不過你我之事,只有你我知曉,若旁人聽到半點風聲,我可在千里之外做法,催動那毒物復發。” 阿洪面色一白:“你……” 我說:“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記得便是。”說罷,我不再理他,將玄巾重新蒙起,打開窗戶出去。 出到外面之后,我也不再磨蹭,借著夜色的遮蔽,一路走到了公子的院子里。 院子里甚是安靜。 廊下的燈籠在風中微微搖曳,在四周投下朦朧的光。 三年來,這里的一切我早已熟悉,明明上次來到這里不過隔日之前,可現在回來,卻仿若隔世。 雖然沒看到什么人,但我仍然不打算冒險。我繞過院子,走到屋后,找到公子屋里的窗戶,輕輕地打開,鉆進去。 屋子里很是安靜,我無聲地往里面走。可越接近臥榻,我的腳步越是慢下來。 我該與他說什么? 他若是讓我留下,我該怎么辦? 我咬了咬嘴唇,在心里對自己道,云霓生,你既然做了,便不可再回頭。這是為你好,也是為公子好。 深深呼吸一口氣之后,我不再躊躇,走到公子的榻旁。 出乎我的意料,那榻上卻是空空如也。 我愣住,又往室中別處的坐榻看去,仍然不見公子的影子。 在書房么?我想著,正要出去,又站住。 心底一動,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那廂房離公子的屋子不遠,沒多久,我站在廂房的窗前。那窗軸有些老了,轉動的時候不靈光,縱然是我小心翼翼,打開來的時候,還是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我鉆進去,未幾,雙腳落地。 這廂房與公子的比起來,小得不起眼。但它畢竟是我三年來的棲身之所,我對它也一向盡心整理,并無甚怨言。 桓府財大氣粗,就算是仆人住的地方,廊下的燈籠里的蠟燭也總是點得足,時常過了三更還亮著。這曾讓我一度詬病,但現在,我卻覺得這并非壞事。 因為那光照從門邊的窗戶透進來,我能清晰地看到榻上躺著的人。 公子和衣臥在我的褥子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黯淡的光照落在他的臉上,仍然俊美如玉。 我輕輕地走過去,想將他看清楚些,在榻旁坐下。 室中安靜得落針可聞,我能聽到公子平穩而悠長的呼吸。他似乎疲憊得很,不知道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就算在睡夢中,眉間也仍然微微擰著,似乎那睡夢中仍有些煩心事。 我看看他的身上,心中嘆口氣。 若說我離開之后,有什么最不放心,那便是他的起居。公子入睡的時候若是沒有人給他掖被角,他便會毫不在意地繼續睡著,像現在這樣,被子只蓋了一半也無所察覺。 我將那被子拉起,才掖好,公子倏而睜開了眼睛。 雖是在昏暗的夜色中,但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片刻,變得明亮。 他突然坐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霓生?”他的聲音仍然帶著初醒間的低啞,卻已是清醒。 我看著他,苦笑,輕聲道:“公子不疑我是鬼么?” “不疑。” “為何?” “我知道你不會就這樣死了。” 我哂然,正待再說,突然,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你……你去了何處?”公子將我箍在他的臂間,只聽他的聲音在胸膛間震響,竟似帶著些哽咽,“我……我到處尋你……” 我聽著他的話語,一下什么也說不出來。 貼著我的心口的,是另一顆心,跳動得有力而飛快。 眼底澀澀的,我不由地吸了吸鼻子,未幾,抬起手臂,也輕輕環在他的背上。 “我知道。”過了會,我低低道,“故而我來看看你。” 那懷抱倏而松開,公子仍捉著我的雙臂,看著我。 “到底出了何事?”他問。 我抿抿唇角:“出了何事,公子還猜不出來么?” 黯淡的光照里,公子的眼神倏而變得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