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阿泰又不是別處男子?!彼絿伒?。 我笑了笑。 阿泰,是這片海灘上最大的漁戶郭老大的兒子,年紀與小鶯相仿。二人一向合得來,每次我來此處消閑,小鶯就喜歡去阿泰那邊的漁船上轉悠。 見我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小鶯忙岔開話:“夫人,今晨我隨你出來前,老錢與我說,昨日又有媒人來問了?!?/br> 我:“……” 小鶯大約也是被我帶出師了,近來也懂了些油嘴滑舌的門道,搪塞的本事見長。 “是么。”我神色平靜,“誰家派來的?” “便是城西的陳家秀才?!毙→L說,“那媒人來請老錢在夫人面前說說,可夫人交代過一律回絕,老錢也不好告訴夫人。” 我瞥瞥小鶯:“所以老錢讓你來說?” 小鶯忙道:“他可不敢,只是告訴了我,我想著既是有此事,也不好不讓夫人知道。” 我“嗯”一聲,繼續翻書。 小鶯看著我,片刻,聲音滿是試探:“夫人覺得那陳秀才如何?” 還說不是來幫問的。 我不答反問:“你覺得如何?” 小鶯卻是神色認真,道:“陳秀才家中算得殷實,不過年紀大了些,還死過一個妻子,夫人若嫁過去,便是繼室。還是上次來提親的那位虞公子好,年輕俊氣,雖是個經商的,但家世清白,脾氣又好,定然不會虧待夫人。” 我沒想到她竟認真給我出起了主意,啼笑皆非。 “夫人不喜歡?”小鶯問我,“那位虞公子,在海鹽縣可有名了,許多女子都想嫁他?!?/br> 我嘆口氣,裝模作樣道:“那虞公子雖好,可虞家在海鹽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我一個寡婦,就算那虞家公子不嫌棄,嫁去也難免矮人三分,又是何苦?” 小鶯看著我,片刻,點了點頭。 卻又忽而道:“夫人,你可是還念著你那亡夫?” 我哂然。 早在來到海鹽之前,我便已經給自己偽造了籍書。 這種事做得最好的當然是曹叔,但我既然不想去投靠他,那么自然也不會為了這事再去請他幫忙。我也沒有工夫像曹叔那樣,找一個鳥不拉屎龜不靠岸的地界去賄賂府吏落假籍,于是,便只有自己動手偽造。 廬江郡與淮南郡相鄰,口音并無多大差別,而戶籍之所,我選了廬江境內潯陽縣。此地離廬江郡治遙遠,吏治松懈,乃是作jian犯科之首選。我潛入縣府之中,找到戶曹籍書存檔之處,照著樣式和筆跡抄眷一份。而后,我又趁縣長入睡時,用迷藥給他加料,從他身上取下印綬,在籍書上蓋了印。 新籍書上,我的名字叫倪蘭,是個寡婦,但比云蘭年輕,和我一般歲數。她父母雙亡,丈夫亦在婚后不久去世,可謂天煞孤星。 得了這籍書之后,我也恢復了女裝,不再扮男子。這是無法的事。在雒陽時,我便早已時常覺得我的身形扮男裝已經有些不合適,整日束胸也甚是不舒服。且若要定居,每日與許多人打交道,總要易容也甚為不便,萬一被人窺破,則更是麻煩,倒不若大大方方地穿起女裝。反正從前見過我的人,大多只看到我穿男裝的樣子,穿上女裝倒也算得改頭換面。 從那時起,我便是寡婦倪氏。 既然是寡婦,那么我還有個亡夫。不過我除了胡謅亡夫姓周之外,從來不曾過多提起自己的來歷,一來懶得編,二來說多錯多,不若由別人去猜,省我一番氣力。 “何來此問?”我面不改色道。 “他們都這么說。”小鶯道,“自從夫人來到海鹽,兩年來總有媒人登門,可夫人總是聽也不聽便將人打發了,不是還念著亡夫又是為何?” 她說的他們,就是我那幾個做活的仆婢,平日無事就愛聚在一起說著說那。 既然有人替我圓話,我自然不會拒絕。他們最好能把我的來歷都編全了,只要不是太離奇,我并不會干涉。 “哦?”我不置可否,道,“他們還說了什么?” “他們還說,夫人定然很喜歡他。”小鶯繼續道,“不然這些年那么些媒人上門來,夫人也不會連問都不問,通通推拒了。” 我哂然,輕咳一聲,不置可否,繼續翻書。 “夫人,”小鶯卻不放過,好奇地盯著我,“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他么……”我一時答不上來,莫名的,忽而想到了一個人。 他執筆坐在案前,認真地寫著字,微微低著頭,脖頸和脊背的線條優雅而挺拔。片刻,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起眼來,黝黑的雙眸中似乎瞬間盛起了光亮,唇角微微彎起…… 時近正午,那掠著茅草亭邊緣的陽光落在我的身上,似乎已經有些熏熱。 我望著遠處湛藍的海水,目光幽遠,長嘆一聲,緩緩道:“他么,是世上最好的人?!?/br> 小鶯目光一動,又道:“他們還說,夫人的亡夫是得癆病死的,夫人……” 我搖頭,嚴肅而深沉:“小鶯,莫再問了?!?/br> 小鶯望著我,神色亦變得憐憫,片刻,點了點頭。 “夫人,”過了會,她忽而鄭重道,“我會告訴他們,不許他們亂說?!?/br> 我欣慰地淡淡一笑:“如此,你有心了?!?/br> 小鶯抿抿唇,拿起一旁的空杯子,給我去添茶。 我也不再多言,靠回隱枕上,一邊繼續吃著桔子,一邊又拿起書翻了起來。 居然敢咒公子得癆病。 我心里不悅地想,回去扣他們月錢…… 第122章 倪夫人(下) 海鹽縣城離海邊不遠, 我和小鶯從海邊的屋宅回到萬安館的時候,正值午后。 此地離雒陽兩千余里, 雖看著偏僻,交通卻不算艱難。海鹽縣往東可出海路,往南可走水路,若是北上, 五日內可到淮南。且此地以鹽田和海產聞名,頗為富庶, 四面八方的商販常年絡繹不絕,多有客舍。 萬安館便是其中一處, 兩年前, 我定居此處時,將它買了下來。 我沒有對公子撒謊。離開雒陽之后, 我先回淮南的田莊里查看, 見老張的確將祖父的書運到了, 伍祥夫婦也按照我的意思收好,便放下心來。之后, 我一路南下, 在各處地界都轉了轉,最后來到海鹽,覺得此地無論位置還是氣候, 都甚合我意, 于是決定留下。 萬安館在海鹽開了多年, 本是個生意不錯的地方??上е魅思业膬鹤雍觅€, 氣死了老父。為了償還賭資,那兒子便將萬安館出售。但因為急用錢,要一次付訖,有心要的人都無法拿出許多錢,一時脫不了手。這時,我正好來到,得知此事之后,上門看了地方,與主人家一番討價還價之后,當即以十三金的價格買下,除了整個館舍之外,還有打雜的五個仆人。 海鹽乃商賈云集之地,風氣較別處開明。外地人為經商遷徙而來,乃是常有之事,而婦人經商亦不鮮見。故而我買下萬安館之后,官府也不過在立賣券的時候查看了我的籍書。 從此之后,我便是海鹽縣萬安館的主人,而周圍人都叫我倪夫人。 萬安館生意不錯,客人進進出出,用膳的用膳,投宿的投宿。 “夫人回來了?!笨吹轿疫M門,掌事錢五迎上前來。 “老錢?!蔽乙贿厡⑹稚系奈锸步唤o小鶯,一邊問道,“館中這兩日如何,可有什么事?” 錢五笑瞇瞇道:“這兩日甚好,客房都住滿了,亦無甚大事?!彼f著,卻將目光瞥了瞥小鶯,見我看著他,忙又收回來。 錢五是萬安館中多年的老仆,精通日常打理之事,我買下萬安館之后,主人家沒有將管事也留給我,我便將錢五升為了管事。此人雖有些油滑,但做事尚算得用心。我也是做過奴婢的,知道但凡是人,總免不了有些小心思。不過我來這海鹽縣城,是想找個安定去處過過安穩日子賺賺小錢,只要不妨礙這些,大可不必理會。 我神色如常,又問了些別的事,錢五一一答來,頗為清晰。我頷首,讓小鶯去倒些茶水,自己則照例走到柜臺里,翻看錢賬。 堂上甚是熱鬧,不時響起喝彩之聲。 說書人金口李正在講著楚漢相爭的垓下之戰。他是個盲人,眾人都叫他老金,在海鹽一帶頗有聲名,每逢出場,皆座無虛席。他正說到緊張處,周圍的賓客皆聚精會神,就連路過的人也忍不住駐足,聽得津津有味。待得一段說完,眾人鼓起掌來,紛紛掏錢。 “老金,你總說這些老舊之事有甚意思。”一人忽而道,“這些年京中風云變幻,你若拿來說一說,豈不有趣?!?/br> 我正算著帳,聞得此言,不禁抬眼朝那邊看了看。 “這些客人?!崩襄X搖頭,嘀咕道,“唯恐天下不亂?!?/br> 我沒言語,繼續算賬。 “嘖,朝中之事可輕易說不得?!迸赃吜硪蝗诵Φ?,“說書人也不過掙口飯吃,說前朝之事才安穩。是吧,老金?” 老金瞇著瞎眼,一邊收錢一邊笑道,“朝中之事么,說也無妨,只不過天下皆知,我怕說了沒意思?!?/br> 這話出來,眾人皆鼓噪起來,要老金說一說。 老金卻擺擺手,推辭道:“今日的書說完了,我等行有行規,些許閑話不可多扯。” 一人笑罵道:“你這老金,說這么多,不就是饞酒。”說罷,朝柜臺這邊道,“老錢,拿兩壺酒來!” 老錢應一聲,即刻擺出笑臉,拿出兩壺酒,親自送上前去。 老金見狀,也不推拒,把錢收好,大大方方地在臺下的案席前坐了下來。 “諸位既要聽朝中之事,我便說上一說,權作閑聊?!崩辖鸬?,“不過我有言在先,我說的這許多話,亦道聽途說而來,諸位聽聽也就罷了,不可造謠生事?!?/br> “知曉了!”旁邊的人迫不及待道,“老金你快說!” 老金倒了杯酒,啜一口,放下,道:“三年前之事,諸位聽也聽過了,我來說些未聽過的。諸位可覺得,當年圣上那中風,好得甚為神奇,竟是一下扭轉了乾坤?” “怎么?”旁人問,“你是說那事有內情?” “自是有?!崩辖鹫f著,壓低聲音:“天子可非**凡軀,他本天上神仙,乃是天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東方青靈始老天君分下凡……” 我喝著茶,突然聽得此言,被嗆了一口。小鶯見狀,忙拿出巾帕給我。 眾人被這神神叨叨的言語逗得笑了起來。 有人嚷道:“老金你莫胡謅,說著朝中之事,怎么連什么老天君都出來了?!?/br> 老金道:“這可不是我胡謅,這在雒陽乃是人人皆知之事。不然你想,圣上得的可是中風,那般難治之癥,圣上說好就好了,豈非神跡?” 我一邊用巾帕擦著嘴角一邊想,我那幾句鬼扯,當時聽到的也不過只有豫章王和公子那幾個人。他們都是知曉厲害的,不會隨意傳話。想來如今傳得天下皆知,與皇帝離不開干系。 他那場病,好轉得的確神奇,與其告訴天下人是蔡允元醫術了得,倒不如順水推舟造個神仙出來,好讓臣民信服畏懼,乖乖順從。這皇帝果真虛偽,莫看從前眾人總說他最厭惡旁門左道神仙方術,對自己有用的時候,什么妖言也不忌諱。 果然,聽眾們聽得老金一番言語,皆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老金繼續認真道:“可雖是如此,圣上當時卻仍有一難。何難,諸位可知?便是熒惑守心,彗星西犯,紫微震蕩!”他又喝一口酒,道,“諸位可想,那紫微可就是帝星所在,邪祟侵蝕而入,天庭混沌,故而人間亦不得安寧。故而圣上中風,臥病不起,皆是此因!” 眾人一陣唏噓。 “那怎么辦?”有人緊張地問道。 “自是還要天庭的神仙們相助。”老金道,“諸位,天庭神仙皆受人間供奉,人間混沌,他們日子也不好過。如今老天君受困,天庭神仙豈不著急?倒是正好,當初老天君下凡之時,還有一位神仙亦放心不得,追隨而至。說起這位神仙,諸位必是都知曉,那乃是天庭之中第一英明神武風華無雙的神仙北斗真君!那北斗真君,又稱北斗七元星君,乃天之侯王也,主制萬二千神,持人命籍。北斗乃紫微星官之首,紫微震蕩,北斗真君出手相助,亦義不容辭。” 老金說書有幾分本事,雖與我當年說的有出入,倒不妨礙我也聽得津津有味。 “老金,”聽眾里又有一人忍不住道,“你說了許多,這北斗星君卻是誰?” 老金呵呵一笑,卻賣弄起來:“北斗星君是誰,諸位不妨猜上一猜?!?/br> 眾人相覷,未幾,有人道:“豫章王?” 老金搖頭:“再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