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不過公子究竟來頭大,住的是上房。雖與雒陽或者別的州府比起來寒磣許多,但有單獨的一處院子,在鐘離縣乃是一般人住不起。有公子在果然好,連帶著我這個貼身侍婢也沾了光。 得人好處, 自然要伺候周道些。我隨公子下了馬車, 殷勤地問公子:“公子餓了吧?想吃些什么?” 公子問:“此地有甚好吃?” 我說:“這般時節,揚州人都愛食蟹, 淮南亦不例外。淮南河湖眾多, 所產螃蟹個大rou甜, 脂豐膏滿,佐以本地所產香醋及黃酒,乃世間無雙之美味。” 公子看看我,道:“是你想吃吧?” 我訕然:“是公子問我此地美食。” 公子唇角彎了彎,未答話, 卻道:“便只有蟹?” “自然還有別的。”我忙道, “淮南最有名的是豆腐。這客舍中做的豆腐也不差,嫩滑如膏,公子亦可品嘗。” 公子頷首, 忽而問:“你怎知這客舍中的豆腐不錯?” 我一愣, 意識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說漏了嘴。 “我乃本地人士, 從前也來過不止一次,自是知曉。”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答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如此,便教店家做來,每人都呈上些。” 我心中一喜,應了聲,去吩咐店家。 公子果然豪氣,給每人都賜了酒rou,隨從們歡天喜地,在堂上吃得痛快。 他則如往常一般,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青玄也跟著眾人吃喝去了,只有我侍奉在公子身旁。 當仆從魚貫地端著食盤,擺置到案上的時候,我眼巴巴地望著那滿盤的大蟹,不禁暗自咽了咽口水。心里盤算著等公子吃完,我定然也要出去吃個痛快。 公子看著案上的食物,并未動箸,卻吩咐令置一張案來,也呈上一份。 “霓生,”他說,“你與我一道共膳。” 我訝然,道:“可我要侍奉公子。” 公子不以為然:“不過用膳罷了,有甚可侍奉。出門在外,不必講究許多。” 他這般大方,我也不拒絕,依言在那案旁坐下。洗過手,又假惺惺地如貴胄們一般與公子客氣兩句之后,再也顧不得斯文,即刻伸手將一只肥蟹拿起,掰扯起來。 我已經三年不曾吃到淮南的蟹,昨日到這客舍里用膳時,聞到鄰座的味道便已經暗自饞得腹中叫喚。可惜我要須得裝作外地人士,不識得本地食物,不可大快朵頤。 如今,心愿終于得償。 久違的味道到了口中,我滿足地深深呼吸一口氣,就像當年祖父親手做給我吃的時候一樣。 待我連吃了三只以后,抬起頭,忽然發現公子盯著我看。他面前的蟹仍是原來的模樣,一點未動。 “公子怎不吃?”我問。 公子道:“我不知如何吃。” 我了然,看著他對著那盤蟹無從下手的樣子,心中竟有些得意。 京城的貴胄就是這般,號稱吃遍天下珍饈,其實孤陋寡聞得很,離了仆人,連剝蟹都不會。 我用巾帕擦擦手,起身,走到公子的案前,在他身邊坐下。我從他盤中拿起一只蟹,麻利地用剪子剪去腿,開了蟹殼,清理掉不可食之物。然后將腿rou取出,放在盤中,不一會,一只蟹已經剝好,擺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從前從不吃蟹,看著蟹殼里的膏,他露出嫌惡之色。 “這有甚好吃?”他說。 我說:“公子嘗嘗,可好吃了。之所以挑這般時節來吃,便是要吃這膏。” 公子盯著蟹殼,好一會,提箸,勉為其難地挑一點,放入口中。 “如何?”我問。 公子將蟹膏在口中停留片刻,眉頭仍然微微皺著,卻沒多說,又挑了一點,吃了起來。 他一向挑剔,看他竟是吃了下去,我不禁生出些nongnong的成就感來。我又取了箸,夾起蟹rou,點了點醋,放到他的碗中:“公子再嘗嘗這個。” 公子夾起來,放入口中。 “好吃么?”我看著他。 “嗯。”公子道,“尚可。” 對于公子來說,尚可便已經是難得的贊譽。我心情大好,看他快要吃完了,又去取蟹再剝。 不料,公子卻道:“不必,我自己來。” 我訝然,道:“剝蟹又腥又麻煩,公子但吃便是。” 公子卻滿不在乎,看我一眼:“不過剝蟹,我一個男子,莫非還不如你?” 我啼笑皆非,覺得近來頗有些怪哉。 從前,他明明對我的侍奉享受得理所當然,現在竟會說什么男子不男子的。 “公子真要自己來?”我問。 “這還有假?” 我不多言,再拿起一只蟹,繼續撥開。 公子學著我的模樣,也拿起蟹和剪子,一步一步地跟著卸腿剝rou。他學得很認真,專心致志。但蟹殼究竟硬,公子第一次對付,頗有些狼狽,不是用力太大以致蟹腿碎爛便是蟹殼飛了出去,袖子也被汁水弄臟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 公子瞪我一眼,待得剝好,卻將碗推到我面前:“你吃。” 我愣了愣。 “為何給我吃?”我問。 公子不緊不慢:“不是嫌我剝得不好么?便賜你了。”說罷,卻將我的那碗拿了過去。 我盯著他手中的碗,又看看我手中的,又好氣又好笑。剛才說給他剝他不愿意,如今卻又要來拿我剝好的。 “公子還是吃自己剝的。”我忙道,說著,就要將碗換回來。 公子一手將碗壓住:“為何?” 我說:“這碗蟹殼上雜物還未清理干凈,腿rou上也全是碎殼。” 公子瞪我一眼,提箸把蟹殼和蟹腿上的雜物剃凈。片刻,推回來:“清理凈了,吃吧。” 我:“……” 公子卻已經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他夾起一塊蟹rou蘸了醋,放入口中,姿態文雅,一如既往。然后,端起酒杯,啜一口黃酒。心無旁騖,仿佛全無雜念。 方才不是還嫌棄么……我腹誹著,也不再拒絕,就著他的那碗吃了起來。 我以為公子不過嘗嘗鮮,吃兩只就會罷手。不料,他吃完之后,又開始剝了起來。 他似乎上癮了一般,讓仆人把我的那盤也拿過來。剝好了,卻不急著吃,沒多久,剝好的蟹rou和蟹殼已經在盤中堆得滿滿。 我看著,眼饞不已,慫恿道:“公子何必這般攢著,吃蟹講究新鮮,現剝現吃才好。” 公子卻不為所動,掰著一只蟹腿,道:“剝蟹比吃蟹有趣,你想吃便吃好了。”說罷,把盤子推過來一些。 說實話,我實在心動,卻礙于面子,忸怩道:“那如何使得,這是公子剝的……” “嗯?”公子看看我,“方才你吃下去那些不也是我剝的?” 此言甚是在理。我不再裝模作樣,謝了一聲,不客氣地從他盤中拿起一直蟹殼,吃了起來。 說實話,我從前也像他這樣,喜歡把蟹剝好了以后,攢起來一起吃個痛快。祖父曾笑我,說這是饕餮之相。如今,我發現公子也是如此,不禁信心大增。 我吃了些殼和腿rou,看看正在專心致志剝蟹的公子,心想,他反正多的是,于是,又拿了些過來,待得吃完,再拿…… 等公子終于剝累了,放下剪子開始吃蟹的時候,我面前的蟹殼已經堆得似小山一般,公子面前卻所剩無幾。 “公子,”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來剝給公子吃吧。” “你我二人也吃不了許多,”公子不以為意,“吃完再說。”說罷,他洗了手,拿起箸,夾起些蟹rou,不緊不慢地吃了起來。 我看著他低頭用膳的樣子,忽然覺得,這個晚膳,倒像是他伺候了我。 而公子一臉坦然,似乎全無所覺。 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感覺,軟軟的,卻甚是愉悅,仿佛吃了一塊糖。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當奴婢當習慣了,愈發沒出息,居然會因為被人伺候了一次便心懷感動…… 這頓飯,我吃得十分饜足。 吃到最后,就算已經飽撐,我也仍然舍不得那最后的兩只蟹,冒著被撐死的危險繼續拿了起來。 轉頭,我發現公子看著我,目光饒有興味。 我假惺惺地將其中一直讓給他:“公子若是想吃便吃吧,回了雒陽便吃不到了。” 公子嗤之以鼻:“回了雒陽,想吃甚吃不到?” 跟大富大貴的人計較這種事果然無趣,我樂得收回。待得吃完,仆人正將食盤和殘骸收走,外面忽而有人進來,說鐘離縣的縣長馬韜求見公子。 我擦著手,聽得這話,愣了愣。馬韜耳朵倒是靈,這么快就得了風聲。 公子亦露出詫色。 “縣長?”他問,“可知何事?” 從人道:“不曾說。” 公子上次去河西時,路過各處州邑縣鄉,也是各種大大小小的官吏慕名求見,最大的還有太守。但他向來厭煩應酬,統統回絕不見。 正當我篤定馬韜也會受到一樣待遇的時候,公子卻道:“如此,請他入內,在堂上等候便是。” 我訝然。 公子卻對我道:“霓生,隨我去更衣。”說罷,起身往后室走去。 “公子要見這位縣長?”到了室中,我一邊給他更衣,一邊忍不住問道。 “嗯。”公子說著,看看我,“你識得他?” 我忙道:“不認得。我是看公子從前不喜歡與郡縣官吏來往,故有此問。” “從前是從前,去河西時每日趕路,自是無多精力應酬。”公子伸展著手臂,任由我系上衣帶,“如今時日寬裕,見一見無妨。” 他這樣說,我亦不多言,給他束上腰帶,又整了整衣擺上的褶皺。 公子朝鏡中看了看,覺得齊整了,朝堂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