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視線碰撞,我一怔,忙堆起笑:“公子醒了?” 公子應一聲,伸展了一下手臂,道:“甚時辰了?” 他的聲音不緊不慢,低而慵懶。 我轉頭朝外面望去,借機緩下神來。 “當是酉時過半了。”我說。 公子沒答話,待我再回頭,發現他正在看著我,目光似在琢磨。 我有些不自在,片刻,若無其事道:“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道:“我在想,方才怎未見你嚎啕大哭。” 我:“……” 公子道:“你被人連累,三年不曾歸家,若換了他人,當是情難自禁。可你無論回到家中還是去拜祭先人,皆無大喜大悲之色。” 我:“……” 方才的那些小心思倏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發現我與公子走得太近總是不好,他被我的各種鬼話磨煉得越來越精,近來總是能察覺到我露出的馬腳。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這是因為我昨天在這里已經大哭過一場,反問道:“公子希望我哭么?” “不過問問。”公子道,“你平日不是總與我說淮南如何如何好么?” “正是因此,我才哭不出來。”我嘆口氣,深沉地說:“人言近鄉情怯,物極必反。公子不曾有我這般經歷,自是無從體會。” 公子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 “霓生,”他說,“你祖父是個什么樣的人?” 我說:“我從前不是與公子說過?” “可你從未說過你家的淵源。”公子道:“我去探望逸之時,他與我說了云氏之事。” 他說著,目光變得意味深長:“逸之都知道了,你在我身邊多年,卻從未聽你提過。” 這語氣帶著牢sao,我哂然。 我面不改色,道:“公子又不曾問過,我如何說?” 公子輕哼一聲:“我不問你就不說么?那逸之如何得知了云氏的許多事?” 我無辜道:“表公子乃國子學學官,國子學又藏有許多史著記載,想來表公子是從那些書中翻閱而知。” 公子看著我,不置可否。 “云氏之名,我從前聽說過。”他說,“我還聽聞高祖求賢若渴,曾尋找云晁后人,可惜武陵侯一系已經散落四處,尋不到嫡傳之人。你祖父當年若有心,應召出仕,在朝中謀一個官職當是不難。” 這倒是確實。自云晁之后,云氏一直不求聞達,若不是我那族叔一心求官,恐怕長公主和沈沖對我的來歷也無從知曉。 我說:“祖父志不在此,他雖懂些學問,卻非為官之道。” 公子道:“智者治學,觸類旁通。何況云氏以雜家為本,定然博聞強識,不為門道所囿。” 我聽得這般恭維,心中不禁陶陶然,忍不住逗他:“博不博聞我不知,不過我那占卜之術就是我祖父所教,在公子看來,可也算得學問?” 公子想了想,道:“鬼神之事我不知,不過如伏羲創八卦,周公創周易,其本皆在于萬物之理,亦應當歸于學問。” 我哂然。 公子鬼扯的能力也不在我之下,為了維護學問的尊嚴,連他嗤之以鼻的裝神弄鬼都勉為其難地予以了認可,簡直教人嘆為觀止。 “你從未與我說過你父親。”片刻,公子轉而問道,“你父親也與你祖父一般博學么?” 我說:“我不記得了。” “怎會不記得?” “我與公子說過,我四五歲之事,我父母就去了。” “那你外祖家呢?” “也一起去了,那是大疫,比當年雒陽那場還兇悍。”我說。 公子微微頷首,許是牽扯到了不高興的回憶,沒再多問下去。 “如此說來,你們兩家,就只剩下了你一人?”他問。 我說:“興許還有別人,但無人來尋過我。” 公子頷首。 “霓生,”過了會,他又道,“你想贖回你祖父的田莊么?” 我訝然,心忽而提起,看向公子。 “公子何來此問?”我說。 公子道:“今日在那田莊時,我聽那些鄉人說起了買賣之事。” 我看著他:“公子莫非想要替我贖買?” 公子轉過頭去,望著窗外,語氣輕描淡寫:“你若想,并無不可。” 我覺得果然龍生九子人分九等。有些人,如我,為了贖回祖產須得費盡心機;而有些人,如公子,則可因為一時興起,隨口便將別人多年拼搏所求拿到手。 早知如此,就該早早將公子哄騙過來,我也不至于費時費力,還cao這么多的心……不過現在也不遲,讓老張繼續去扮云蘭手下,將田莊賣給公子,從他手中把錢加價掙回來。 我這么想著,一度有沖動要說“好啊”。 但話到嘴邊,我生生地咽了回去。 “公子好意,我心領了。”我搖頭道,“不過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為何?” 我說:“我是個奴婢,身上所有皆主人之物。公子若贖了,那田產便是公子的,不是我的。既然贖回也并非我名下,贖來做甚?” 我嘴里這么說著,仔細觀察公子的神色,心底升起些希翼。公子要是被我順水推舟當即表示要給我放奴就好了…… 可惜沒有。 “我要這田產何用,”公子神色無改,道,“霓生,我說給你,那就是你的。” 心里嘆口氣,公子究竟是個貴胄,要他設身處地地去體恤一個奴婢,還是太難為他了。 我說:“那可不一樣。況且我祖父當年還說過,云氏祖產不可落入別姓之手。” 公子一臉匪夷所思:“它不是沒了官么?” “官府是朝廷的,自是不一樣。” “莫非我不去贖,它便不會落入別姓之手?” “不會。”我說。 “你怎知不會?” “公子方才不是聽那些鄉人說了么?”我說,“這田宅多年來都未曾賣去,便是明證。” 公子睨著我:“又是你算的?” 我微笑,作高深狀:“天機不可泄露。” 公子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我說:“公子若不信,不若待后續再看。”說著,我眨眨眼,“賭一篇賦如何?” 可惜公子最近越來越不容易進我的圈套,他冷笑一聲:“不賭。”說罷,轉過頭去。 他伸個懶腰,將身后的隱枕堆好些,仰躺在上面,繼續閉目養神。 我看著他,又有些怔怔。 方才,我若是真的答應了,會如何? 公子在錢財上向來大方,我毫不懷疑他會言出必行。可惜那些錢也不是他的,而是桓府的。 我就算因為倒一手又多掙了些金子,但如我方才所言,就算公子將田莊給我,它也仍然是姓桓不姓云。折騰來折騰去,它仍然不是真正屬于我,我就算有再多的金子又有何用? 不過話雖如此,公子今日所為,仍教我很是感動。不管他目的為何,天底下有幾個主人會千里迢迢地帶著這般闊氣的祭品給一個奴婢祭祖?若我是旁人,只怕我也要像陶氏那樣,以為公子與我之間一定有些主仆之外的關系。 “公子。”過了一會,我忍不住喚一聲。 “嗯?”公子還未睡著,閉著眼睛應道。 “公子果真是因為想看看我祖父才來的?” 他似乎沒想到我問起這個,睜看眼睛,瞥我一眼。 “不可么?”他說。 “自是可以,”我說,“不過問問。” “想來便來了。”公子繼續閉上眼睛,不緊不慢,“我這些年聽了他許多故事,自當也該表示表示。” 我不信:“還有呢?” 公子瞥著我,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如墨。 他不答反問:“你說呢?” 我托腮看著他,笑嘻嘻道:“莫不是雒陽無事可做,又無游樂,公子久不出門,便借故出來散心?” 公子:“……” 我想我果然猜中了,因為他的神色又變得不耐煩起來。 “你何時學得這般啰嗦?”他冷冷道,“想讓我將祭品都收回去?” 我忙道:“不必不必,公子最大方,奴婢知錯了。” 公子不再理我,閉上眼睛,繼續轉過頭去養神。 第62章 時鮮(下) 侍從們擁著公子的馬車, 一路緊趕, 終于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鐘離縣城。 天道好輪回,我跟隨著公子,又住進了那處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