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我看是剿不清。”一人道,“自前朝大亂之后,江洋匪盜何曾斷過。且戰亂之時,各處諸侯,誰人帳下無幾個收編來的草寇。都是無利不起早,糾集些宵小之徒占些地盤,有了官身便是官,無官身便是匪,呵呵……” “此言甚是,靠官府,還不如靠民間義士。聽說荊州那邊今年鬧了蝗災,好些流民往豫州來了,唉……” “說到土匪。”另一人道,“你二人可知夏侯衷?” “夏侯衷?不就是那個號稱豫州第一匪首的?” “正是。” “據說他在豫西糾集了兩千余人,官府數次圍剿皆不成,反被他打敗退連連。” “哦?一個土匪,竟有這般能耐?” “兩千余人,”另一人嘆道,“豫西之民何辜!” “豫西民人?”那人笑了笑,“豫西之民大多不恨夏侯衷。” “怎講?” “這便是有趣之處,”那人不緊不慢道,“你們可知,為何官府將夏侯衷視為豫匪首惡?” “為何?” “嘿嘿,因為夏侯衷素日從劫平民窮人,卻專去搶豪富貴胄。就在十日前,他把汝南王兒子的一處田莊劫了,將里面的糧草都分給了蝗災的流民。” “哦?”眾人聞言,皆笑起來。 此事我知道,就發生在我出來前不久。有一日桓瓖去淮陰侯府看望沈沖時,跟他說起過,還嘲笑汝南王子一點用的沒有,幾個土匪都打不過,就知道來朝廷里哭。 “如此說來,這夏侯衷倒是個義匪。” “行俠仗義的也不獨夏侯衷一家。你們可聽說過明光道?” “知曉。我聽聞那些災患之地,都有明光道的人,每日開倉市粥,逃災的無人不知。” “明光道?這名字甚耳熟,可就是那前朝……” “噓!”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那人的話被突然打斷。 瞅去,只見那幾人皆面面相覷,方才說話的人神色哂然。 “些許閑話不說也罷,吃菜吃菜。”一人招呼道。 眾人皆心照不宣之色,亦各說起別的話語,繼續用食。 ***** 如那幾個人所言,從豫州出來,一路上看到的荊州流民越來越多。 而不久之后,我們再次遇到了打劫。 那遇事之處并不偏僻,不遠處便有富戶的鄔堡,田舍儼然。 打劫的人也并非上次遇到的那樣,幾個人拿著刀憑借地利襲擾行人,而是幾十上百的流民攔在路中不讓走,就算呂稷拿出刀來也無可奈何。 為首一個中年人上前,向老張拱拱手,道:“這位豪杰,我等數日無米下鍋,豪杰若有錢有物,還請留下些為我等解困。” 我心里嘆口氣。前面幾個推著小車挎著包袱的行人都不曾被為難,唯獨我們被攔了下來。早知道這般麻煩,我就不貪圖這桓府的馬車,自己到市中找一輛又破又土的驢車也好。 老張也拱手揖了揖,滿面笑容,卻是一口荊州話:“諸位豪杰,聽口音都是鄉人,今日得遇,實乃幸會。” 中年人愣了愣。 我也愣了愣,心想這老張果然深藏不露。 老張繼續道:“老丈親人在淮南病故,特向鄰人借來車馬,帶孫兒往前往探視。走得匆忙,未曾帶許多錢物,若眾鄉人不棄,倒是有幾斤米面,贈與諸位,聊表心意。” 中年人露出狐疑之色,正待再開口,旁邊有人道:“既是鄉人,幾斤米面也太小氣了些。我等有規矩,凡遇車馬,先敞開了看看,要什么不要什么,我等說了算。” 這話出來,人群中又有不少人附和起來,更是有幾人上前,想要往馬車上一探究竟。 我心中一緊,正要往身后摸刀,忽然被老張按住手。 只見呂稷策馬上前,“鏘”一聲抽出刀來。 那幾人手上只有木棍,見得這渾身殺氣的模樣,不由地被鎮住。后面的人卻不樂意,頓時嚷嚷起來。 “話我已說在了前頭,豪杰要搜這車,只怕不便。”老張仍滿面和氣,對為首的笑笑,“老叟且問一聲,諸位可是夏侯衷將軍帳下?” 中年人目光變了變,道:“你問這做甚?” “若是便對了。”老張道,“老叟有些物什,要給諸位看看。”說罷,他對呂稷點點頭。 呂稷將刀收起,卻到馬車內,將那幾把刀拿了出來,“嘩”一聲扔在那些人面前。 眾人皆露出狐疑之色。 老張不緊不慢道:“這些刀,都是我等路過襄城郡時,殺孫全等七人所獲。孫全等人背信棄義,又濫殺無辜,乃天下人共討,今日遇到諸位豪杰,正好可代我等將這些刀交與將軍,以成心愿。” 此言一出,連那些嚷嚷的人亦安靜了下來。 “口說無憑。”中年人聽老張這般說,卻是神色平靜,“我等怎知這是孫全等人的器具。” “孫全從前乃夏侯將軍部下,刀上亦有將軍的印記,豪杰不信,自可查驗。” 中年人將目光移到刀上,片刻,讓旁邊的兩人查看。那兩人仔細看了一遍,好一會,對中年人點了點頭。 “原來果真遇到了豪杰。”中年人看向老張,露出笑容,道,“不知豪杰來路何處,煩告知在下,回頭也好稟報。” 老張亦笑,將韁繩放下,下車去。 我忙問:“你要做甚?” 老張道:“不必擔心。”說罷,朝中年人走去。 我看著他從懷中掏了掏,可惜背對著這邊,也不知掏出了什么。他在中年人面前亮了亮,中年人和旁邊幾人臉上的神色皆瞬間一變。 只聽老張道:“我等今日借此路而過,還請各位豪杰放行,莫傷了和氣。” 中年人已是一副客氣的模樣,拱拱手:“豪杰哪里話,今日我等不識真顏,卻是叨擾了。” 我坐在馬車上,看著他們一口一個豪杰來豪杰去,未幾,那些流民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老張走回來,坐到我旁邊,片刻,握著韁繩“叱”一聲,馬車緩緩走了起來。 “豪杰慢行。”那中年人微笑,在路邊拱拱手。 老張亦還禮:“諸位鄉人保重。”說罷,自前行而去。 第58章 鐘離(下) 繼續上路之后, 我很是安靜,沒有跟老張聊天,也沒有說別的廢話。 我先前猜測, 曹叔乃是重拾舊業, 糾集幾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盜。但如今看來, 我卻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面前擺譜,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盜。 望著前方的漫漫長路,我心底嘆了一口氣。 方才聽到老張與那些人交涉時說的話, 我亦是暗自吃驚。 襄城郡離雒陽不遠, 這個孫全的名聲我自然也聽說過。傳說他滿臉麻子, 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個小頭目, 因得一次貪昧錢財, 被夏侯衷發現, 將要處置之時, 連夜逃了出去。襄城郡并非夏侯衷的地盤,孫全也無甚出息,站穩腳跟之后,帶著幾個手下繼續做些攔路打劫的勾當。因得人少, 又善于藏匿流竄,神出鬼沒, 郡府想要捉拿亦無可奈何。 從雒陽出發之時,曹麟曾對我這馬車有異議, 說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 只怕路上會惹人起意。但老張拍著胸脯保證, 說走遠路更需好腳力,這馬車甚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這幾個人,我一直以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來,卻不一定。 我道老張心善,對土匪也有善念,說什么殺戒,什么窮苦人走投無路云云。原來他心里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話不過是說來誆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張先忍不住。 走了幾里路之后,他長嘆口氣,對我說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無法。女君若有話想問,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這般坦然,有些詫異。看看他,只見他臉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無戲謔。 既然他先把話說開,我也沒有什么好假裝的。 我說:“你方才給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張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問此事。那是個信物,不過此乃機密,不能給女君看。” 那有甚可說。我心里“嘁”一聲,又道:“你方才與那人說莫傷兩家和氣,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張仍笑:“此事,亦不可說。” 我:“……” 老張不緊不慢道:“先生在雒陽時,女君亦曾當面問過先生所為之事,但先生說將來女君自會知曉。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時日,先生必會告知女君。不過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護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許不可說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盡職盡責,助女君成全心愿。” 他的確通達,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我想聽什么。曹叔的事既然問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這般表態而已。 “如此,便有勞二位。”我笑笑。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閑聊,卻頗有默契,絕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無事。 而繼續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無人再來阻攔。馬車大搖大擺地走過,那些人如熟視無睹。 離開雒陽十日之后,我終于回到了淮南。 鐘離縣地處淮南郡東北,經過郡府壽春之后,再走兩日,便是可望見那些我自幼看慣的的山巒和田野。 闊別三年,當我看到鐘離縣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許久。 “先入城么?”老張問我。 我搖搖頭:“先去看看我家。” 老張笑笑,趕著車,過城外而去。 鄉人都識得我,自然須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進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喬裝了起來。 云蘭在籍書上的歲數是三十五歲,于是,我也須得扮作三十五歲的模樣。此人雖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來買地,自是生活富貴。我像鄉間富戶的女眷們喜歡的那樣,將眉毛修細,用樹膠涂在眼皮上,使眼睛變做臃腫無褶的形狀,然后敷上厚厚的粉,再將頭發梳作婦人模樣,腰上墊寬。為了防止萬一,我還吸取了秦王的前車之鑒,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來。 待我走出去的時候,連老張和呂稷都幾乎認不出來。 “如何?”我將聲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調問老張,“像不像?” 老張打量著我嗎,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鏡子,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