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既如此,那這回便罷了。”霍深轉身,抹額的飄帶轉出個漂亮的旋兒,作勢欲走。 他說不再計較后,壓抑的氣氛亦跟著緩和許多。 行至秦嬋身邊時,他頓住腳步,以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晰的聲音道:“在這遇見你倒是偶然,順帶想起了那玉佩。你既然口口聲聲受不起,那就算了。” 秦嬋連忙行禮,低著頭答了聲“是”。 她大松了一口氣,心道這樁麻煩事總算就要揭過。眼瞧閔王就要經過了她,下樓去了,不料掌心忽地鉆進個溫涼的小東西,沉水香氣瞬時濃烈,耳邊還多了一聲唯她可聞的低語—— “再敢還回來試試。” 閔王已經走遠,繼停在街面上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后,大軍總算轟隆隆重新踏步行進,一切都恢復如常。 唯獨她怔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再低頭看向掌心,正是那枚羊脂玉蟬。 女子們互相摻著站起來,低聲道不該鬧這一回,又有人悄聲抱怨閔王心眼太小,打趣都打趣不得,為了這點芝麻綠豆的事,竟親自上閣來問罪。如此一來,倒將他二人換玉的事拋到腦后去了。 夏露與陶冰真火急火燎趕回來,陶冰真搖晃起還在傻站著的秦嬋,忙問:“方才發生什么了,我在下面竟聽見你說話的聲音了,可是受連累挨了訓斥?你這臉怎么通紅?” 秦嬋回神,將攥著玉蟬的手緊往袖籠里縮,生怕有人瞧見,扯了個笑道:“我沒事,天兒熱。”又將方才發生的事說給兩人聽,隱下閔王最后偷偷塞給她玉蟬之事不提。 “閔王真是個小心眼。光看長相倒是個神仙人物,卻冷人冷面的,還是這么個性子,真叫人喜歡不起來。”夏露撇嘴嘟囔道。 陶冰真亦笑道:“天下男子都巴不得女人們爭搶嫁給他,這位閔王倒是奇了,竟不喜歡聽這話,還趕來計較。” “難道天家兒孫高貴,覺得民間女子編排他,污了他的皇族身份?”夏露道。 “興許是如此。” 秦嬋無話,眼珠兒在兩人面上輕瞟,手上的力道更緊了些。 閔王后頭的言行,徹底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走,就連她的兩個朋友,都沒注意到蟬玉佩的事,只顧議論閔王如何小家子氣。 難道,難道是王爺為了幫她撇清名聲,免她受人指點,才故意說后頭那些話? 她暗暗心驚,一路少言寡語,剛回到府上便匆匆進了閨房,叫誰都不許進來,她要一個人安靜待上一會兒。 青桃不解,卻也不敢多問,出去后替她把門關緊。 秦嬋見人都走了,從箱籠里輕手輕腳翻找了一會兒,找出個金絲檀木巴掌大小的匣子來。 她又尋出自己打的杏黃色宮絳網兜,把蟬玉佩綁進網兜子里,她提溜起來在陽光下瞧,隔著一層兜,都能瞧出羊脂玉的白膩光澤與透亮。 玉蟬放入小匣子里上鎖,匣子安置在妝臺抽屜內,再把匣子的鑰匙塞進了她隨身戴的香囊之后,秦嬋才算安心,緩緩呼出一口氣,挨著床邊坐下。 她輕輕拭去鬢角汗珠,暗笑自己做賊似的,在自己屋里,都怕成這副模樣。這物件可不能讓人瞧了去,不然她與閔王的關系可就說不清了。這事兒誰都不能說,爹娘都不能說。 到了夜里,她總算肯放人進來,青桃命小丫鬟將晚間幾樣飯菜帶進屋來,秦嬋每樣都吃了些,吃了五分飽,就往她院邊一個小涼亭處溜達。 是夜繁星滿天,微風中沁著涼意,秦嬋著一襲松花留仙裙坐在亭子里,細白手指抵在下巴處,桌上擺著針線籮,正在出神。 “夜里黑漆漆的,嬋兒,你拿針線出來做什么,頂著月亮星星繡花,是要傷了眼的。”阮芳舒從不遠處的廊子走來,坐到秦嬋身邊,將笸籮拿遠些。 秦嬋撂下手,笑稱總得找點什么事兒做,不然閑得發慌。 阮芳舒從籮里拿出繡繃來看,那桃紅色的緞子面上是個繡了一半的彩鳳凰,陣腳細密,繡功極好。 阮芳舒撫摸著鳳凰華麗的羽翼,眼神黯淡幾分,叫周圍伺候的人都退遠些,對秦嬋道:“白天的事我聽人說了,怎么,閔王竟說太子贈的那塊玉是不好的?我曾細瞧過那塊玉,再怎么論也論不上不好。” 秦嬋見母親來問,想著這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母親。她正愁沒有貼心人說話,倒不如與母親聊一聊這樁心事,便道:“娘,這事也是我想不通的,您說閔王為何要借口太子的玉不好,要換一塊新玉給我?” 阮芳舒看著女兒與她有五分相像的容貌,會心一笑,伸手在她臉蛋上虛掐了一把:“像我們嬋兒這樣好的女孩兒,有哪個男子看了不喜歡呢?自然是要送上美玉,博取佳人芳心的。” 秦嬋登時紅了臉,躲開她的手道:“娘,你怎么也學別人,說起這些有的沒的,況且我哪還是什么女孩兒,都及笄三年了。”她咬著唇瓣,低頭搓弄起手指。 阮芳舒笑道:“倘不是這個緣由,還有什么別的道理不成?我卻想不出了。” 秦嬋掌心掐著帕子,提在心口處道:“往日我只匆匆見過他一面,并無情誼的,他又是那樣高貴的人,怎么就忽然中意我了。我猜,許是閔王想讓父親為他做事,這才在上閣看見我時,多說幾句話……” 秦嬋眉心微動,越說越覺得正是這個道理。 外頭都說她如何溫婉美貌,嫻靜蕙質,可她若不是相府的嫡小姐,又有多少世家子弟能夠吹捧她,太子妃的好事也不會落到她的頭上來。 想來閔王對她表露好意,意圖該是與太子如出一轍。與她親近,提出聯姻,從而爭取到父親的支持,讓原屬于太子.黨的眾臣跟隨父親的決定,盡數投到他麾下,為他賣命。 比之“一見鐘情”的戲文橋段,這個想法,倒是靠譜得多。 想起前塵舊事,閔王爺屈尊來獄中救她,興許也是這個緣故。思及這個關節,秦嬋終于從心慌意亂中漸漸冷靜下來。 人都是無利不起早的,更遑論那么大的恩惠,必然與利益二字脫不了干系。想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都是一枚他人棋盤上的小小的棋子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霍深:居然不收本王送的玉佩,生氣氣!(強行塞給后心滿意足離開) 秦嬋:努力保持微笑ing(qaq) 第六章 閔王回京的日子不巧,正趕上太子的頭七,數百僧人齊聚宮中養善堂為太子敲鐘誦經,皇帝冊封旁宗郡王之子為太子義子,為太子守靈燒紙,大臣掩面痛哭,宮女太監也換了素服,個個貼著墻根兒噤聲走路。 這些日子,宮里的情形實在不好。皇后娘娘痛失愛子,哭得淚人兒一般,幾乎不見人,頭七總算露面,方才哭得狠了又昏了過去,協理六宮的大權落到了慶王之母李淑妃的頭上。皇上更是哀慟,面容瘦削了不少,身體總覺疲累,太醫伺候著吃了幾副藥才見恢復精神。 如此一來,霍深雖打了勝仗凱旋而歸,宮里不僅沒有為他辦慶功宴,等待他的還是為皇長兄的停靈跪守一個晝夜,實在辛苦。 靈堂里香火氣味兒極沖,“孝子”跪得發木,手上燒紙的動作不停,眼淚快要耗盡,哭聲卻嘶啞響亮。 這種日子,慶王也不得不到場。慶王與閔王跪在同列,兩人身前只有那“孝子”,身后則是丞相秦盛之等文臣武將,以及國舅輔國公等皇親國戚。 和尚念經有催眠的奇效,聽得慶王霍瀝的眼皮子直打架,好不容易才重新打起精神。他看了眼一如既往繃著臉的霍深,心下滿是不屑,又望一眼空曠的宮道,心道父皇一時間還不會過來。 霍瀝往后一側身,便正對上了秦盛之,他道:“丞相大人,皇兄薨,令媛的婚事也就此耽擱了,此事實屬不幸,可再議親了沒有?” 聞及此言,霍深眉頭微擰,不由得也跟著看了過來。 秦盛之見慶王在此種場合忽然提及二女兒婚事,不免驚異,拱手恭敬回道:“回殿下,待太子殿下喪禮辦完,才敢議親。” 霍瀝目光始終瞟著宮道,點點頭繼續說道:“聽聞丞相家中二公子已經上學,可考過科舉了?我這里還有數名先生,皆是進士出身的,倘若需要,只管跟本王提就是。” 秦盛之已聽出慶王些許的籠絡之意,只不過這時機不對,太子的棺槨還停著,后頭群臣還在灑淚,怎么就說起這個來了。 秦盛之忙道:“多謝慶王殿下關懷,微臣一家感激涕零。” 霍深默默轉回頭去。 霍瀝怎會不知場合不對,只不過父皇沒來,沒人敢管他,他又困又悶,想磨磨嘴皮子,一見他那從小就是冰山臉的三弟,當真是一點說話的興致都沒有,還不如跟身后大臣閑扯。 況且他的皇長兄留下了這么多能臣良將,這時候,正須招徠他們來自己身邊辦事呢。皇兄這一去,論起長幼來,那樁原本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恐怕就要就落到自己的頭上了。 好在論出身論性情,三弟都很難與他相爭,父皇面前他也慣是個不受寵的。霍瀝的笑眼濃了些,心情上佳,與他周邊原屬太子.黨的幾個臣子挨個兒說話。 “慶王殿下!此乃太子之喪禮,還請莊重些!” 此言聲量雖低,氣勢卻足,眾臣一時間被鎮住,俱抬頭看了過來,霍瀝亦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就見霍深身后的輔國公趙振跪得挺直,國字臉上隱有怒意。 霍瀝腦門突突幾下,忍了不爽道:“輔國公好大的脾氣,真不愧是三弟的好舅舅,皇族的好親戚啊。”他瞇起笑眼,拍了拍霍深的肩膀。 這個輔國公趙振,霍瀝是不打算給面子的。此人乃是霍深生母之兄,素來一心向著霍深的,是他無論如何都爭取不到的人物,既然如此,那就是敵人了。 霍深卻動也不動,恍如未察,跪得安泰。 趙振拱手道:“微臣觍居輔國公之位,全憑圣眷而已,實乃不值一提。今日乃太子頭七,眾臣皆悲哭,獨慶王殿下嬉笑交談,不見悲傷,倘皇上見了,該如何生氣!爾等大臣,也不勸一勸殿下,竟由著殿下的性子來!” 前頭守著火盆子燒紙的義子都聽到了這邊說話的聲響,不禁也回頭看了幾眼。 秦盛之乃群臣之首,聽聞輔國公之言,立刻領了罪道:“是臣等犯了糊涂,國公教訓的是。” 并非是秦盛之不知道這個道理,實在是他這樣性情的人,從不好開口得罪了誰,眼見輔國公出來主持公道,他如蒙大赦,立馬就坡下驢領了罪,周圍大臣亦隨著秦盛之附和,再無大臣愿意與慶王交談。 霍瀝見情況如此,臉色有些難看,悻悻轉回身去,也不好再言語。恰巧過了會兒功夫,皇上來看這邊的情況,所有人齊齊叩拜,恭迎圣駕。 霍瀝找準時機進言,諸如望父皇不要悲傷過度,兒子定會為父皇分憂等話,博得皇上好一陣夸贊,他這才紓解了方才積壓的心頭郁氣。 而霍深,他不爭不搶,一昧默默跪著,活活把自己跪成了一尊雕塑,皇上沉浸于哀傷,不曾注意到他,更別提給他幾句戰勝歸來的贊許了。 皇上來這兒看了看狀況,見一切穩妥便離開了。皇宮內佛音朗朗,香火燃燒從不間斷,眾人跪了又歇,歇好再跪,守足一個日夜后,總算得以歸家。 太子的棺槨要在宮內停夠七七四十九日,而后出殯下葬,這段日子里,僧人們仍要日夜誦經,守靈人更得時時哭,到處懸著白燈籠,掛白綢,這股子沉重壓抑之感不知要過多久才能消緩。 好在太子薨并非國喪,民間婚嫁宴慶諸事不受影響,大街小巷仍是一派喜慶祥和之景。 晨光熹微,秦盛之忍著雙腿酸痛,與同僚們走至皇宮的宮門處,秦律早已等候在此許久,見父親出來便迎上來攙扶,父子二人正要入馬車回府,就見閔王來了。 秦盛之忙不迭見禮。 霍深喪服未換,一襲素白長袍臨風微擺,他轉動幾下右手食指上的戒指,難得和緩了氣場道:“丞相莫怪輔國公,他并非真心生諸位的氣。” 秦盛之陪了笑道:“微臣豈會怪罪,輔國公所言句句在理,臣等拜服。殿下多慮了。” 秦盛之心道,閔王殿下倒是有心,竟專程趕來替輔國公解釋這么一檔子事。 “嗯。”霍深轉身欲走。 “殿下且慢。”秦盛之連忙叫住他。 “殿下戰捷歸來勞苦功高,不知殿下明日可有安排,若能抽身,微臣將在府上設宴,為殿下接風洗塵。” “好。” 秦盛之微愣,沒想到閔王答應得這么干脆,這倒是替他省了不少功夫。他請閔王前來府上做客,無非是探探他有無收攏大臣的意思,再探探他的人品性情如何,好不好侍候。 說來說去,對于兩位王爺,他們了解得太少。太子在世時,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國君,兩位王爺身份雖高,卻并不引人注目。 秦盛之已瞧出,慶王殿下浮躁,頗有些沉不住氣,他心中不喜,故已生出些轉投閔王麾下之意,故欲設小宴招待。 閔王騎上馬,率領著一眾護衛絕塵而去。 秦盛之回到府上,立刻叫阮芳舒來,囑咐她好生cao辦明日的宴席。阮芳舒哪敢怠慢,連忙往府上各處忙碌去了,此時秦妙已經回了侯府,她便叫秦嬋來幫她的忙。 秦嬋樂不得出來找點事做,拿著母親給的牌子與銀兩,乘馬車出府門采買幾趟,又在府里各處布置起來。 “二小姐,在薛家訂的東西送來了,您看怎么歸置?”小廝抬了個大箱子進來。 秦嬋應聲,匆匆去看在薛家訂的布料。薛家是京城里有名的布商之家,他家的布料做工好,顏色亮,頗受各家的喜歡,秦家所用的布料,幾乎都是從他家買來的。 “薄的掛到廳子里,這幾匹厚的裁成方形,鎖了花邊兒鋪到大小桌子上去。”秦嬋道。 “是,二小姐。薛老板親自來了,正在門口站著呢。”小廝補充道。 “你怎么不早點說呢。”秦嬋來不及怪那小廝笨嘴拙舌,抬腳就往后門去迎。 這位薛老板說起來與她家有些交情在,他是母親府上管家的兒子,曾做過阮府的奴才。 后來母親嫁到京城來,他亦來到京城做生意,用在阮府攢下的一點銀兩,開了布料鋪子,生意越做越紅火。因他與母親家有這樣一層關系,故而連秦妙秦嬋見了他,也要叫一聲“薛叔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