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閔王回京了,不知怎的,她很想去看一眼。 末了,秦盛之對秦嬋道:“待太子這事的風頭過去,家里再替你張羅婚事,你且安心等著就是了,切勿悲傷。” 秦嬋應下,站起身送走忙碌的父親與哥哥。 阮芳舒原要讓她再坐一會兒的,可她已經沒心思閑聊,跑回房間摸出兩張桃花箋,給兩位閨中密友寫信,詢問她們五日后可有空閑,若有空,便到流云閣小聚。 第四章 秦嬋封好了箋,讓青桃交予府里的小廝去送,分別送往吏部尚書陶大人家,以及翰林學士夏大人家,不出半日就等來兩封回信,信中寒暄后都說有空,定會赴約。 五日后,天朗氣清,碧波微漾,秦嬋椅座在流云閣二層的欄桿邊,縱目遠眺,則見城外青山連綿,低頭則見京城主街道上,行人密集熱鬧非凡。 陶冰真與夏露坐在她身邊,正嬉笑著往水里投魚食。周圍還有幾群女眷,在閣中或玩鬧或賞景。 這里風景好,兩旁鋪子又賣的是胭脂水粉釵環衣裳等物,年輕小姐們逛夠了街,再來這歇歇腳,是慣常的事,也有專門來這玩的。時日一長,這流云閣竟沒有男子進來坐了。 陶冰真最先喂完魚食,她擦擦手心,對看景的秦嬋道:“可還在想著你的太子殿下呢?” 夏露笑推了陶冰真一把:“人都去了,你快別提這個。” 然夏露才落了話音,抿唇又一琢磨,忍不住湊近了秦嬋問:“難道真的還在想著他?” 秦嬋又好氣又好笑,擰了把她的臉:“我都快記不起他的相貌了,想什么想。” 成為皇帝欽定的太子妃,這事說起來風光,實則背后都是利益牽扯。 父親追隨太子,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太子亦有意拉攏,好讓父親永不生二心。于是,太子在秦府的兩個女兒都及笄后,提出要與父親做個親家。 不出意外,太子一眼看中了她,回頭就去求皇上下旨,將她賜做了太子妃。 父親教導過她,高官大族家的兒女,娶嫁都要服務于家族利益,這也是她的命。母親說,夫妻的感情,都是成親后慢慢才有的,太子是個溫存的性子,與她正配,兩個人處著處著也就恩愛了。 三年備嫁,秦嬋每天都是盼的,盼著早點嫁過去,做太子妃,做皇后。只因她聽父親的話,更信母親的話。 然而,太子死了,本以為自己總要有些難過,畢竟是滿滿三年的盼頭沒了。可她聽到那消息時,內心竟出奇地平靜,沒有半點悲傷可言。 秦嬋心知她多年所盼,不過是太子妃之位罷了,至于那人是誰,喜歡與否,似乎重要,也似乎不重要。 陶冰真道:“我原本以為,你得哭個要死要活的,見你來信邀我出來,正合我意,早預備下許多話,就等今日來勸你。既然你這么想,我也省事了。” 夏露笑道:“正是呢,你趕快挑個如意夫君,再告訴我們那人是誰,我們也幫你相看相看,要是尋不著稱心如意的,你就給我當嫂子吧。” 秦嬋聽她的話不著邊際,就去撓她的癢癢,也就在這時候,街面騁過一匹快馬,呼喊著叫行人避到兩旁,大軍就要進城了。 三人也不鬧了,都倚著欄桿望外瞧。 此時城門已掀起陣陣飛揚的塵土,依稀可見銀亮的槍頭與盔甲,是閔王率領的大軍回京了。 方才還在喧鬧的街道,霎時間空了老多,百姓們將路讓出,以免沖撞了大軍人馬。不多時,嚴整的士兵踏著鏗鏘步子走過街道,百姓噤聲不敢言語。 陶冰真眼神發亮,拍手道:“今兒竟沒白來,還有這樣的景可看。” 夏露捂住耳朵,扯著嗓子喊道:“這哪是景,這分明是驚,陣仗好嚇人,我這兩只耳朵嗡嗡的,快聾了。你們要是說話,就大點聲,不然我聽不見。” 饒是如此,夏露仍探著脖瞧個不停,畢竟這種場面于女子而言,實乃難得一見。 待到瞧見個裝束不凡的騎馬男子,她“哎呦”一聲,咋咋呼呼指給兩人:“快看,那個是不是閔王?” 秦嬋倒是鎮定,面上從容,她搖著扇子望去,就見夏露指著的方向,一匹遍體油黑的馬上,騎著個背脊寬闊,腰身束緊的年輕男子。 他勒著玄色抹額,墨發如瀑,赤紅蟒紋外衫的袖子綁緊,收出手臂結實的輪廓,四周繞著護衛,威嚴側漏,正是閔王。她仔細再看,便頂多瞧見他棱角清晰的下頜,以及冰冷的唇角弧度。 秦嬋淺笑著垂下眸子。也不知怎的,她聽聞閔王回京,總覺得必得來看看才對,就這么遠遠看上一眼,心里都安寧了不少。 流云閣的女眷早已全部擠來了秦嬋她們所在的欄桿處,這位置離街道最近,看得最清楚。 “閔王在邊關苦戰兩年,聽聞至今還未娶親。”一碧裙女子以扇面遮唇,意味深長說道。 “正是呢,閔王今年不過二十,就立了戰功,位高權重的,今日一見,相貌更是極好,可見他什么都不缺,就缺個王妃!我賭那王妃就是你!”身邊又一女子指著碧裙女子,捂著肚子笑起來。 除卻害羞跑開的姑娘,剩余女子們都笑得開懷,說趁著閔王離這兒近,攛掇那碧裙女子快使些神通,把閔王給勾了來,這么好的機會實在難得。 碧裙女子也樂得和她們鬧,她捏準了士兵們的腳步聲震天大,王爺必是聽不見她們這么遠的動靜,當即撂下扇子,提了氣喊道:“閔王爺!快瞧一眼這邊呀!您的王妃盼您盼得緊呢!” “你這個沒羞沒臊的,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周圍女子早笑趴了一大片,夏露歪在陶冰真身上,笑出了眼淚,秦嬋見她們鬧得歡,亦跟著笑了。 然而,閔王竟真的看了過來。 他一勒馬,馬便停住,連帶著前后大軍都跟著停下。護衛不解上前詢問,他并不答,陰沉眸光掃過擠成一團的流云閣眾女子。 這一眼,可叫閣里的女子嚇壞了。碧裙女子更是嚇得腿腳發軟,抱緊了柱子顫聲道:“糟了,惹禍了!都怪你們出的餿主意!” “不過是玩鬧罷了,若因此就被王爺怪罪,應當不能夠……”有一女子毫無底氣地小聲道。 話雖這么說,可任憑誰看了閔王那神情,都是要怕的。 “走走走,快走。”擔憂惹上了事兒的,見狀拔腿便走,人一下子作鳥獸散,去了大半。 “咱們也快走吧。”見女子們慌忙著往外走,夏露也急急道。 秦嬋點頭。 既已瞧過了他,也沒什么要做的了。她緩緩站起來,整飭幾下衣衫,不疾不徐邁著步,就要下閣。 才走到樓梯處,秦嬋便見閔王上來了。 緞面短靴在木梯上踏出咯吱響聲,霍深提著衣擺快行至二樓,正與秦嬋迎上。 他一上來,立時帶進股沉水香味兒的森森涼氣,沒能及時離去的女子都打了個寒噤,慌張跪下。夏露與陶冰真走得快,現已至了樓梯底下,正在憂心上面的情景。 秦嬋離他最近,又見他那雙熟悉的眼正盯在她身上,忍下心中微訝,施施向他行禮,從容道:“民女見過閔王爺,閔王爺金安。” 在場女子無不暗服秦嬋的落落大方,舉止得體,真不愧是被選做太子妃的人物。她們已在后頭腿腳發抖,恐怕說句完整的話都勉強。 秦嬋半蹲著身子,兩手交疊搭在腰間,低頭含笑,行禮行得規矩。 靜過片刻,霍深才道:“起身吧。” 聲音低回,亦如他神色般漠然。 “玉佩可還帶在身上?”霍深走到她方才所坐的位置坐下,往外瞥了一眼紋絲不動站于街上的大軍人馬,唇線抿得筆直。 秦嬋竟不知他會說出這么句話來,不免遲疑了一下,料想他說的玉佩指的是太子送她的那一枚,就在腰間裙隙中摸索了片刻,解下捧到他面前:“回王爺,民女還帶著。” 這玉佩是蟬形的,恰與她名里的“嬋”字同音,與她有緣,且材質上佳,通體墨綠,好看的緊,她很喜歡。 娘說這物件珍貴,蟬形的玉佩又有辟邪消災、新生等寓意,便叫她天天戴著,圖個吉利,更是一份榮耀。 她這輩子能夠重來一回,可不就是“新生”,正應了這蟬玉佩的寓意。她想著許是這玉佩保佑著她,故太子薨了,也未取下這玉佩。 蟬玉佩靜靜躺在秦嬋的手心,她心下正在思索王爺此番究竟是何意,便見閔王骨節分明的手指伸向她手心,取走了玉佩,又一甩手,將它丟到了閣邊的小湖里。 玉佩“撲通”一聲沒入水中,驚得荷葉上蹲著的大青蛙呱呱叫了起來。 秦嬋愕然,她雙手還保持捧著的姿勢,眼珠一抬,瞟向他就快要凍成冰的臉。這情形實在超出意料,叫人摸不透意思,一時間她也沒了方寸,心跳得漸漸快了。 想著保佑自己的蟬玉佩被他隨手丟了,她眼皮輕顫,呼吸拉長,忍著心痛與不甘,在下唇咬出一排淺淺的月牙印子。 “那玉佩做工粗陋,成色不佳,皇兄眼拙,竟將它錯給了你。這個才是好的。”霍深壓抑著情緒,放低聲音,將一枚潔白圓潤的蟬形玉佩放在她手心。 秦嬋這回是真的訝異了,她飛快眨幾下眼,稍直了脊背,用拇指指腹婆娑蟬肚子,觸感溫潤滑膩,應是最難得的羊脂白玉,雕刻栩栩如生,比起太子所贈的那一塊,確實更加珍貴。 不過,縱使這一枚再好,太子所贈的那一枚玉佩,也遠遠說不上是做工粗陋,成色不佳。 “喜歡嗎?”霍深的調子揚高了幾分,手臂搭在欄桿上,內里衣襟隨動作敞開了些。 秦嬋自然是喜歡的,她攥緊了玉佩,再一次行禮:“謝王爺。” 閣里的溫度似乎沒那么冷了,霍深的冰山臉總算化開了些,卻見身前的人兒往前邁了一步,把蟬玉佩重新遞到他眼前,軟聲軟氣道:“可民女不能收。” 第五章 這枚蟬玉佩所用的羊脂玉,是霍深在邊關時偶然所得,一看一摸便知是珍品。得到玉后,他沒有多想,立刻命良匠把玉雕成蟬形。 匠人拿到玉時,還勸了他,說這一整塊的玉上并無瑕疵,倘雕成一只蟬,必要浪費掉許多上乘材料,倒不如雕個蟬的圖案在上頭,少費些料,寓意也是一樣的。 霍深微一擰眉,頭也不抬回道:“照本王說的辦。” 既如此,那匠人縱然再心疼這塊無暇美玉,也不敢多說半個字了。 流云閣內,氣溫降至冰點。霍深雙肘撐在分開的膝蓋上,眼皮垂低,遮住半個瞳仁,默然無話。 街上士兵肅然整齊,頭頂艷陽,百姓們交談聲響漸大。一頭小黃牛“哞哞”叫著,險些鉆進大軍人馬的間隙之中,牛的主人狂奔而來,好一陣呼喝,賣力將牛拉走,這才沒有引起大的sao動。 秦嬋察覺到閔王不愉,心慌在所難免,掌心沁出一點汗來,沾在玉佩上,倒襯得玉佩越發盈盈奪目了。 可這玉佩,她不能收,更是不敢收。 秦嬋打定了這主意,提氣對閔王道:“閔王爺,當初太子贈我那塊玉佩之時,是在夜中的御花園內,必是如您所說,在夜里看花了眼挑錯了玉。但那玉經旁人遠遠看去,卻是瞧不出差別的,在場的眾位命婦,各個都以為是頂好的墨綠玉,回頭都說如何艷羨我。” 霍深保持著坐姿沒動,倒是眼皮一抬,盯在她面上。 秦嬋心頭一跳,不由得頓了頓,好不容易又繼續道:“您今日換與我的這一塊,必是那塊真正好的。可民女再也受不起了,只因太子這一去,民女所有的恩寵都隨之去了,縱得了真正的好玉,也無福帶在身上。今日的事再傳回去,旁人知道了,必也贊同這個理。” 秦嬋說完,遭不住氣氛實在是壓抑,她抬起的手在霍深眼皮子底下輕顫幾許。 她話里的意思,閔王必能聽得出來。 這玉佩她不能要,正如她剛剛所言,這里人多眼睛多,閣里閣外都是人。無論何種由頭,大庭廣眾收下男子玉佩,傳來傳去,于她名聲有損。 那日太子贈玉佩,被命婦們看去,她與太子如何情投意合便立時傳遍了京城,今日在一旁聽著看著的人可著實不少,且陣仗更大,她豈敢不謹慎行事。她只望閔王能收回這玉,莫叫來日流言四起,將她傳得如何不堪。 另則,太子贈玉,贈的乃是定情信物,閔王換玉,道理卻是說不通的。太子人都已經去了,換玉還有什么趣兒。 閔王爺此舉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么,她尚不明白他的心思,故不敢要。 “嗯。” 秦嬋胡思亂想之際,霍深哼聲,將她掌心濕滑的蟬玉佩收回。 只見霍深站起身來,走至后頭跪著的眾女子身前,低聲發問:“方才是誰大放厥詞,議論本王的王妃之位?” 霍深居高臨下,氣勢駭人,威嚴逼人,一言如有千斤之重,登時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 原本正在挑著眼皮張望秦嬋與閔王說話的女子們,立刻嚇壞了,重新跪得瑟縮,有個女子顫聲道:“回……回王爺,那幾人已經走了,并不在這里……” 閔王站在原處,靜默了一會兒,女子們動都不敢動,順著耳后流出的汗珠子砸在地上,亦悄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