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她聽見牙郎的話,抬眼望去,就見院子里二十個少女規規矩矩站成了兩排,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卻是站在最后頭一個身量稍高的少女,她面容清秀,身上穿著跟其他少女一樣的陳舊衣裳,卻不像其他人那般拘謹畏縮,反倒腰桿筆直,落落大方。 林善舞問牙郎:“那個叫什么名字?” 牙郎殷勤道:“少奶奶您眼光真好,這丫頭叫小月,今年十六歲,還會做胭脂呢!” 林善舞聞言微頓,“做胭脂?” 牙郎點頭說道:“這丫頭家里原先是開鋪子賣胭脂的,可惜命不好,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只能自賣自身送父母下葬。”牙郎說著嘆了口氣,“孝順倒是個孝順的孩子,只是這丫頭性子倔,從前有幾個看中她手藝的雇主將人買回去,都是用不了兩個月又賣出來。雖說會做胭脂,但做的都是成色不好的劣等胭脂,能買得起丫頭的人家也不需賺這些個錢。” 雖說牙郎說了這番話,但林善舞看了一圈,還是中意小月,畢竟她原本就是想找個幫她做胭脂的丫頭,若是那丫頭原本就有些基礎,就更好辦了。 她問道:“你說這丫頭性子倔,是怎么個倔法。” 傅家是樂平縣首富,牙郎還是很愿意跟傅家做生意的,不敢隱瞞也不愿夸大,當下就道:“就是不肯給主人家端水洗腳伺候出恭,也不愿意做通房,打罵都無用,更不愿意巴結奉承。少奶奶您說這樣的丫頭買回去不是給自個兒添堵嗎?” 林善舞頷首道:“就要這個了。” 牙郎聞言一愣,似乎沒想到這就成了。 交了錢后,林善舞就直接帶著小月走,而阿下則跟著牙郎上衙門改換小月的身契。 林善舞一邊走一邊同小月說話,這丫頭倒也有問必答,只是話不多,若是林善舞不說話,她能跟一路不吭聲。 兩人走出巷子,就見馬車停在茶樓前,傅家寶卻不見人影。 林善舞問了一句,那茶樓伙計說傅少爺已經走了,去了哪里卻是不知。 林善舞微微皺眉,離開傅家之前說好了只是出來散散心,很快就回去繼續讀書,傅家寶這是又去了哪里。 傅家寶去了哪里? 他坐在珍寶閣里,來取早就定好的首飾。 當從掌柜手里接過那個有些沉的匣子時,傅家寶興奮地想:過兩日就是娘子生辰了,到時候她瞧見我送的東西一定會高興。 為了這份驚喜,等到他抱著匣子回到茶樓附近時,無論林善舞怎么問,他始終閉嘴不言死守秘密,終于等到了娘子生辰這一日。 一大早,傅家寶就起身梳洗干凈,然后將匣子放到了娘子跟前。 林善舞見那匣子上很顯眼的珍寶閣標志,就知道是首飾了,只是看傅家寶興奮的樣子,似乎不是尋常的首飾。 林善舞不可抑制地起了幾分好奇心,難道傅家寶還真偷偷攢到錢買了價值連城的東西? 她打開匣子,只見匣子里擺著:拳頭大的流星錘發簪、殺豬刀一般的耳墜、兩頭雕刻著猙獰獸頭的梳子、穿了無數袖珍兵器的項鏈、還有明顯是由兩把小劍扭到一起拼成的鐲子,以及一支看起來像發釵的方天畫戟。 還真是十八般武器樣樣皆有。 林善舞沉默了。 傅家寶還興奮地看著她,“娘子,怎么樣?是不是很漂亮,你高不高興?” 林善舞隨手拿起那個流星錘簪子,面無表情道:“很高興,高興得想捶你一頓。” 第52章 八月初十,是林善舞的生日,只是她沒想到林大姑娘的生日竟然也在同一天,容貌相同、名姓相同,就連生日也一模一樣,這就有點微妙了,再加上剛剛穿書時回蕩在腦子里的那個聲音,林善舞一時不免想多了些。 只是就連這么一點紛雜的思緒,都被傅家寶給攪得煙消云散。 她提起那個流星錘簪子就是往傅家寶身上錘,一邊錘一邊道:“你是豬嗎?誰告訴你我喜歡這些了?” 傅家寶意思意思躲閃一番,因為他知道娘子此時沒有真要打他的意思。果然,即便被打中了也半點都不疼。哎,娘子還是心疼他呀! 他任娘子拿著那支流星錘簪子砸在他身上,說道:“那我前頭送的那些首飾你都不喜歡,我就以為你喜歡兵器。” 林善舞:我一點也不喜歡謝謝。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問道:“你買這一匣子花了多少錢?” 傅家寶覺得說實話可能會被打,但對著娘子清凌凌的雙目,還是如實說道:“五十兩。” 五十兩!林善舞眉心一跳,她那鋪子一個月的盈利也不到五十兩,而傅家寶,為了買這種不能戴出去的稀奇古怪的首飾,就花了五十兩! 她差點伸手去拿搟面杖,但是下一瞬,又想起了當初傅家寶在垃圾堆里翻找草鞋的情景。心道:雖說東西不好看,但到底是一片心意。 她緩和了臉色,問道:“你哪兒來的錢?” 傅家寶小心地瞅她的臉色,見她確實不生氣了,大大松了口氣,道:“我把扇子上那塊玉給賣了。” 林善舞:…… 那塊玉她見過,是上好的白玉,雕工也屬一流。傅老爺才給他贖回來沒多久,結果就為了給她定做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賣了那樣一塊好玉? 林善舞一時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傅家寶,身量高,就是瘦,眼神明亮干凈,滿是少年意氣。 她忽然就笑出聲來,本就清麗的面龐因著這個笑容更添幾分明艷,看得傅家寶一愣一愣的。 林善舞拉著傅家寶在桌前坐下,才道:“日后你不要再買這種東西了,我不喜歡。也別買其他首飾,你看見我戴了嗎?” “喔。”傅家寶點頭,只是心里還有些失落,任誰發現精心準備了很久、滿以為可以打動對方的禮物不受喜歡,都會生出幾分落寞。 林善舞見到他這副模樣,難得有些心軟,她牽住傅家寶的手,在對方驚訝的視線中說道:“不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為我慶生了,謝謝你。” 傅家寶那陣失落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反握住娘子的手說道:“娘子何必謝?我是你夫君,本來就該為你慶生。” 林善舞看他笑得眼神明亮的模樣,原本還有些動容,但是下一刻,她就發覺傅家寶在她手上不住摩挲。 她微微沉了臉,“你做什么?” 傅家寶一邊摸一邊道:“娘子你的手好滑好軟。” 林善舞:“你不怕我打你嗎?” 傅家寶搖頭,模樣要多欠扁有多欠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林善舞:…… 她抬起了搟面杖。 見狀,傅家寶嗖的一聲躥到了門外。 這些日子他天天跟著林善舞扎馬步練拳腳,速度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語,眼力勁兒也一日強過一日,一見娘子是真要打他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東院里此時沒有下人,林善舞幾步追出去,就見傅家寶躲到了大廳里,正抱著一根柱子朝她笑得見牙不見眼,眼角眉梢都透著得意。 林善舞克制住翻白眼的沖動,拿著搟面杖往前走了幾步。 傅家寶見狀立刻跳出大廳,看樣子是要躲到書房去。但或許是因為他方才太得意遭了報應,竟然左腳絆到右腳摔到了地上。 那一下摔得又蠢又結實,林善舞站在旁邊看著,也實在沒算到傅家寶自己能把自己給絆倒了,當下沒忍住笑了個前仰后合。 傅家寶本來正懊悔,聽到笑聲微微一愣,然后就趴在地上仰頭看著林善舞笑。 過了一會兒,林善舞笑夠了,那股想要打傅家寶的氣兒也消了,就轉身回屋子了。 傅家寶則自己爬起來,摸著下巴若有所思。 林善舞雖說不喜歡那些武器首飾,但畢竟是傅家寶送她的生日禮物,還是好好收起來,放進了箱籠里。 她走出屋子,院子里已經沒有傅家寶的身影,她朝書房一看,果然見到傅家寶在里頭看書,他表情嚴肅又帶著點苦悶,顯然不是在看雜書。 林善舞放心了些,便走出東院,讓人喚了小月過來。 自從那日買下小月后,林善舞便沒怎么管她,而是讓她跟阿紅她們住在一處,方便她熟悉環境和傅家的規矩。 這會兒林善舞傳喚,小月就低眉順眼地過來了,她身量高,模樣也秀氣,就是實在不愛說話,林善舞反正又不用她去看店,也沒介意這點,而是帶著她去了廂房,提起一籃子今早才讓人采摘的鮮花,讓她分辨。 聞言,小月有些驚訝,似乎是沒想到主人家傳喚她竟然是為了這個,但也規規矩矩開始分辨花草。 林善舞聽完沒說什么,而是一指廂房里的材料,讓她可以隨意挑揀材料,只要能做出胭脂即可。 聽了這話,小月只點點頭,便利索地行動起來,興許是因為從前買過她的人家也讓她做過胭脂,她對此并不意外。 林善舞就在旁邊看著她。小月的動作十分嫻熟,從前應該是做慣了的,她在籃子里挑揀了一番,選出顏色最相近的紅花,然后摘下花瓣洗凈,便放入石臼中搗碎…… 林善舞看著她的每一個步驟,搖了搖頭,那牙郎說得果然沒錯,小月的確會做胭脂,但按她這種方法做出來的胭脂,只能是市面上七八文一盒的那種,窮苦人家買不起,稍稍寬裕些的人家又看不上,實在是雞肋。 她開口道:“好了,停吧!你隨我來。” 小月有些茫然地放下石臼,跟著她出去。兩人走到臥房前時,林善舞腳步一頓,忽然想起什么問道:“你可識字?” 小月點頭,“略識得幾個。” 林善舞松了口氣。她讓小月在外間等著,自己則入了內間,打開梳妝臺下的抽屜,取出兩盒胭脂以及幾張寫滿了字的紙,那里頭正寫著她第一批胭脂的制作方法。 她先是給小月看了看她做出的胭脂,在對方目露驚艷后,才將配方交給她。 小月接過去看了一眼,平靜的面色終于變了,不由吃驚地抬頭看向少奶奶。 林善舞道:“你沒看錯,我開了間胭脂鋪子,這便是我店里第一種和第二種胭脂的配方,你好好學,不懂就來問我,若是學得好,將來我還能教給你更多。” 小月卻連連推拒,“這不行,少奶奶,這么貴重的東西怎么能給我?我……我受不起。” 林善舞搖頭,“給你就收著,我買你來是為了讓你給我做胭脂掙錢的,不是要你感激涕零。你留在傅家學三年,若是三年內,你能一直給店里供貨,三年后我就還你自由身,你可以帶著這手藝離開傅家,但是不能留在平州府內。” 少奶奶將這胭脂的配方和做法交給她,已經叫小月很是驚訝了,聽到后頭還她自由身,還允許她帶著手藝離開,小月已是不覺紅了眼眶,自從家里出了變故,還從來沒有人,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好。 她不善言辭,也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少奶奶的感激,只得跪下來,想要給少奶奶磕幾個頭。 卻被林善舞抬手攔下,她垂眼看著面前才十六歲的小姑娘,搖頭道:“不必,我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還不值得你磕頭跪謝,今后只要你好好做胭脂,多幫我的忙,就算還了這恩情了。” 聽得此言,小月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撲簌簌往下掉,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少奶奶大恩,小月一輩子都不會忘。” 要給店里供應三年的胭脂又如何,離開后再也不能留在平州府又如何?在這個世上,一門能夠掙錢的手藝人人都搶著要,想學到手藝得四處托人找關系,送過禮、舉行正式拜師儀式后,還得當學徒勤勤懇懇給師父干好幾年活,且不能要一分錢,才有可能學到手藝,而學成之后,又必須永遠離開這片地界,否則就是跟師父搶生意,是大逆不道,錢賺得再多,大家也看不起這個人。 在小月心里,交給她配方的少奶奶已經是她的師父了,可是她又擔心少奶奶不愿收她為徒,因此只將這個想法壓下,只是心里,已經開始用“師父”稱呼林善舞。 林善舞扶著小月起來,就讓她帶著配方和廂房里需要的材料回去練習,隨即便打算去花田看看。 只是還沒走出東院大門,又想起來有東西沒帶,轉身準備折返。 卻在這時,傅家寶從書房里走了出來,一見到她,便左腳絆了下右腳,把自己給摔倒了。 見狀,林善舞嘴角忍不住上揚,下一刻卻立刻壓回去,她冷淡地瞥了傅家寶一眼,說道:“這么大個人了,走路都能摔倒。還是你以為,同一個招數,一次過后還能管用?” 傅家寶見被識破,立刻站起身,撓著耳朵想:逗娘子開心怎么就這么難呢?肯定是方才太刻意了,看來得多練練。 林善舞則自顧自返回臥房,心道:傻子,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逗我開心嗎?只是方法多的是,何必折騰自己?摔傷了就不疼嗎? 作者有話要說: 傅家寶:只要娘子開心,我就去做小丑 林善舞:傻子,怎么舍得讓你做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