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當然,甄停云此時說這話多少也帶了些試探之意——畢竟,楚夫人雖如此說卻也沒有直言收徒。 楚夫人仍舊看她,聞言倒是一笑,像是看透了甄停云話里的小心思,但她的語聲依舊是沉靜且淡定:“無事,適才那一曲便已足夠。你若心里忐忑,覺著這拜師禮太過簡薄,失了你對我這先生的孝心,那就日后再補吧。” 頓了頓,她微微抬頭,看了看天色,淡淡道:“行了,不要啰嗦了,趕緊上車吧。” “再不上車,你和我只怕都要趕不上入學考了。” 第44章 一聽便明白 聞言,甄停云也是端正了態度,不敢再耽擱,十分利落的收起手上的紫玉簫,然后跟著楚夫人上了馬車。 至于被她牽過來的馬蘭頭——這馬也確實是很有靈性兒,眼見著甄停云上了車,它便乖乖的跟著車廂,一路溜溜達達的跟著。 車簾被放下,坐在前面的車夫沉默的揮動馬鞭,馬車開始駛向京都女學。車廂里只有楚夫人和甄停云兩人。 楚夫人坐在正中位置,一手握著一卷書,一手壓著書頁,似是要低頭翻閱。甄停云上車后便多少有些拘謹,只得坐在靠近車廂口的位置,并不做聲。 一時間,車廂靜的出奇,只聞馬蹄的噠噠聲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 在這樣的沉默里,楚夫人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書卷,開口問道:“很辛苦吧?” 甄停云一怔,抬頭去看楚夫人。 楚夫人眉梢微抬,秀眉彎彎。只見她慢慢的抬起手,掀開車窗的簾子一角。 清晨的熹光透過車簾的一角縫隙照入車廂,仿佛是凌空灑下了一團薄薄的金粉,燦然生輝。 楚夫人抬眉轉目往車窗外望去,清秀的側臉映著淡金色的光,神色看上去似有些許晦澀。 只聽她不疾不徐的往下道:“我從你的簫聲里聽出了不平和難過。我也年少過,有過艱難之時,所以一聽便明白……” 不知怎的,甄停云昨夜里被裴氏氣成那樣,一夜的輾轉難眠,哪怕是見著甄老娘這個祖母也都是強忍著淚水,強做笑容。哪怕是一早策馬去尋楚夫人,滿心的忐忑,眼里也是干澀的,沒有一滴眼淚。 直到此時,直到她聽見楚夫人這樣溫柔坦然的話語,她忽然覺得眼中一酸,眼里的淚水不知不覺便掉了下來。 世間的悲與歡便如洪流,濤濤而過,從不同流,更不相同。 所以,這樣一句“一聽便明白”,竟是極難得的寬慰之語。 甄停云咬牙忍住眼淚,只小聲道:“許多事情,本就是辛苦的。” 她并沒有虛偽的說不辛苦,可也不想抱怨什么,只能這樣說。 沒想到,楚夫人聞言卻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些微笑意,輕聲應道:“是啊,人活在世上,總是會碰著些令人覺得辛苦、覺得難受的事情。我年少時喜歡一個人,喜歡到神魂顛倒,因他極愛讀書,手不釋卷,我也學他一樣的讀書學習……后來,我與那人分開,從西南來京城,只帶了一車的書卷。直到那時我方知道:無論是愛還是恨,再激烈也無法久遠,只有我們看過的、學到的東西,那是能夠伴隨我們終身,永不會辜負我們的。” “停云,學習也會很辛苦,同時也會很快樂。” 楚夫人溫柔的看著她,一字一句的與她道。 甄停云的眼淚終于沒忍住,一滴又一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簌簌的掉了下來。 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洇開一團水痕。 ********* 等到馬車到了京都女學時,甄停云已是哭紅了眼睛。 楚夫人也被她這模樣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板著臉,故意拿話逗她:“你這樣的,要是被我領進去,旁人只當我是強搶良家女做徒呢!” 甄停云第一次遇著楚夫人這樣好的人。 或者說,不知怎的,她一見著楚夫人便覺這是極好極好的人。 聽著楚夫人這玩笑話,她也破涕為笑:“就不能是喜極而泣。” 楚夫人給她遞了條帕子,笑說:“現在要能把眼淚擦干,我才信是喜極而泣。” 甄停云終于被她的話給逗笑了,這才止了淚,兩眼通紅的隨楚夫人進了京都女學。 因著馬上就要到考試時間了,甄停云雖是第一次來京都女學卻也沒工夫左顧右盼,只老老實實的隨著楚夫人去了一個專門辟出來的考房。 若是那些拿著憑證來考試的女學生,那么就得提前過來,先抽考房和座位——這也是防止考生提前知道位置后彼此勾連作弊。而甄停云這種直接被女學里的女先生專門引薦的倒是不需要抽位置,直接就能進去了。反正,女學里的女先生統共也就幾個人,而每位女先生也都只有一個舉薦名額,這么個專門辟出來的考房,無論如何都是沒法子填滿的。 走在路上,楚夫人方才想起來與甄停云解釋:“那些女學里先生引薦來的學生,雖可免憑證,但也必須集中在這一間屋舍考試——這樣看得嚴,能防止有人私下舞弊,也能少些議論。” 這是甄停云早就知道的,聞言只點點頭,表示理解。 楚夫人想了想,才道:“不過一般都沒幾個人的,今年大概也是如此。到時候我與監督考試的教習說一聲,你自己進去,隨便挑個位置坐下就是了。等到了考試時間,會有人給你們發卷子的。” 頓了頓,她怕甄停云不懂這些,特意又補充了幾句,“早上考得是常識、算學還有書法,記得答題寫卷子時把字寫得好看些,我就見過因為不小心把墨滴在卷子上,書法被批丁等,也就是不及格的……至于禮樂御射這四門,是下午考的。所以,一般上午的考試結束后,大部分的女學生都是要留學校用午飯的。等你考完了,我會過來領你去飯堂用飯的。” 甄停云想了想也覺沒問題,接著點頭。 楚夫人長話短說,很快便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兩人也走到了門邊。楚夫人顯是認識這位負責監督的女教習,笑著與人打了招呼,這才將跟在自己身后的甄停云推了上來,與她介紹了一遍,表示這是自己新收的弟子,也是自己此回推薦的人,然后便匆匆離開了。 那女教習似有訝色,垂眸打量起甄停云。 甄停云緩步上前來,神色自若,鄭重的與這位女教習行了一禮。 女教習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微微點頭,示意甄停云進考房。 甄停云不由暗松了一口氣,這才抬步往里去,接著走路的空隙悄悄的打量了一下這間專門辟出的考房。 正如楚夫人所言,這件考房乃是專門留給那些女學里先生所引薦的女學生的,里面確實是沒幾個人,哪怕加上個甄停云也不過是三個人。 里頭原是坐著兩個姑娘,一左一右的分做兩側,一者挽高髻,耳佩明月珰,身著明紫短襖配銀白長裙,高挑冷艷,眉間隱含傲意;一者梳雙平髻,身著海棠紅襖子配藕荷色長裙,嬌小可愛,神態活潑。 因著考房里只她們兩人,原是四目相對,隱隱對峙著,此時忽見又來了一人,兩個姑娘不免也都有些驚異,皆是抬目看來。 甄停云才經過了差點不能進考場的驚險,這會兒雖然眼睛紅腫,但神色還是從容的很。哪怕是被這兩姑娘緊盯著,她也是不驚不慌,反倒與這兩人點了點頭算是示意,然后便從中挑了個位置坐了。 于是,這考房里的局勢便從兩方相爭,到了三足鼎立。 甄停云安之若素,先是抬起手仔細的檢查了擺在桌子上的文房四寶——為了防止女學生們夾帶東西,文房四寶都是考場自備的,只是這質量肯定是好不了的,所以才更要檢查,要不然寫到一半筆斷了什么的就不好了……… 檢查完了文房四寶,甄停云便將擱在最前面的青石硯臺移到眼前來,卷起自己的袖子,拿起墨條開始研墨。 當她傻啊——這套文房四寶的質量也就僅僅是能用而已,尤其是這青石硯臺和墨條,多是粗制濫造的,研起墨來都是十分費力,可不得提前研好了。若真是傻傻的坐在位置上等卷子發下再研墨,豈不要多費時間? 說來,比起那些養在深閨的千金閨秀,甄停云這鄉下長大的力氣還是夠的,而且甄停云往日里也是用慣了這些便宜東西,哪怕墨條用起來有些打滑,她也是輕車熟路,只是心里暗道:她都要這樣費勁,不知道那些弱質纖纖,用慣了好墨好硯臺的閨秀們究竟得費多大功夫才能研出墨汁? 甄停云一邊想一邊研墨,倒叫那兩個正悄悄打量、注意她的姑娘都看得一怔,慢半拍的反應過來,連忙拿出自己的硯臺,學著她的模樣開始研墨做準備。 一時兒,屋內氣氛也緩和了許多,畢竟硯臺和墨條都十分粗糙,研墨不易,三人皆是低頭專心研墨還真顧不上其他人。 就在甄停云的硯臺磨出些許墨色時,忽而聽到外頭傳來一聲響亮的鐘聲。 一聲未斷,緊接著又是一聲鐘聲。 足足的三下鐘聲,震耳欲聾,響徹了整個京都女學。 這是要開考了。 適才那個守在門邊的女教習從門邊走進來,然后從屋內的一個匣子里取出三份卷子,分別發給坐在屋中的三位考生。再有就是每人都有三張草稿紙作為備用——畢竟這第一場考試也考書法,學生們多是需要草稿紙打好腹稿,寫的差不多了再用自己擅長的字體抄寫到卷子上,以供考官欣賞書法。當然,為了防止作弊,草稿紙上面也要寫名字,最后也是要收上去的。 甄停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考試,難免有些忐忑,拿到卷子后便先將上面的題目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隨即便松了一口氣:這卷子并不算難。 卷子主要分做三部分。第一部分考的是常識,涉及到了四書五經上的釋義,不過這畢竟不是科舉,考得多是基礎常識,這些題目還真算不上偏僻,甄停云粗粗看了一眼也不覺得特別難;第二部分是幾道算學題,這倒是有些難度,應該是費一些時間的;第三部分則是一道策論題,題目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此言何解? 考試時間一共是一個半時辰。 甄停云看完了整張卷子,心里慢慢的考慮著策論題要如何寫,手上倒是不緊不慢的又把卷子翻到最前面,開始在草稿紙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提筆在草稿紙上寫起了前面的常識題。 事實上,甄停云這些日子緊趕慢趕,也不過是挑著緊要的學,最欠缺的就是這些基礎以及常識。所以,她很認真的將這些題目一道道的看下來,雖然不全會,有些還需要仔細想一想,但這也確實是給了她認清自身基礎的機會。而且,這些常識題并不生僻,甄停云大部分都答得十分順利,等答完了題目再往回看,竟也都給答上了——這里面十之七八是她有把握的,剩下的幾分這是她勉強填上的,至少比空著好。 甄停云心里還挺滿意的:畢竟,她對自己的情況也是十分了解,不可能真和那些自小學起的閨秀千金比,如今已經是超常發揮了。 接著,甄停云開始翻看起第二部分的算術題。然后,她就被第一道算術題給難住了。 題目是:今有婦人河上蕩杯,津吏問曰:“杯何以多?”“家有客。”津吏曰:“客幾何?”婦人曰:“二人共飯,三人共羹,四人共rou,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幾何?” 這里的杯就是碗的意思,二人共飯則是兩人共用一個飯碗的意思……… 甄停云看著上面一連串的數字就覺得頭疼,只得抽了一張草稿紙,開始在上面畫圈,一個圈是飯碗,圈里記兩人,表示兩人合用一個飯碗;一個圈是湯碗,圈里記三人,表示三個人合用一個湯碗;一個圈是rou碗,圈里記四人,表示四個人合用一個rou碗。最后,她畫了個大圈,將這三個圈都包含在內,又寫了個六十五,表示一共六十五個碗。 于是,這道題也算是表達清楚了,能夠理解了。可,這又要怎么算啊? 甄停云又頭疼了,她算學基礎實在不深,看著這些題目,心里還有些慌——這還只是算術題的第一題,這要是答不出來,下面的題目肯定更難,這可怎么辦? 不過,她很快便穩住了心思,這上面的數字其實并不算很大,如果一時想不到更簡單的解題方法,也可以用笨蛋式的算法來粗暴解題: 十二個人,一共是用六個飯碗,四個湯碗,三個rou碗。 六個碗,加四個碗,再加三個碗,可得十三個碗。 若以十三個碗為一摞,那么六十五個碗就能分成五摞。 一摞十二個人,五摞就是六十個人。 甄停云算出了答案,雖然還有些不確定但還是的長舒了一口氣,接著又往下看,心情也漸漸放松了下來——其實只要不慌,慢慢的解題,似乎也不是很難嘛。于是,下面的兩道算術題很快便被甄停云尋到了解題思路,也都解了出來! 不得不說,這題目竟是比甄停云想象中的更加簡單,所以,她很快便寫完了全部的算術題,然后將自己的目光放在了最后一道策論題上。 著道策論題看似簡單,仿佛是讓人解答圣人之言,且這句“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乃是出自《論語》,讀過書的差不多也都是知道的,堪稱是千古名句,眾所周知。所以,策論出這句仿佛就是一道送分題。 可若靜下心來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就會發現這道題另有深意。 要知道這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還是有好幾種釋義的。比如說,本朝普遍流行的《四書集注》,對于這句的注釋就是“學而又時時習之,則所學者熟,而中心喜說,其進自不能已矣”,也就是將“時習”理解為“時常復習”;另外還有一部分人將“時習”理解為“在適當的時間實習”,也就是“學了,然后在恰當的時間去實習它,不也高興嗎?”……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生僻的解讀。這就是眼下的甄停云所不知道的了——說不得就有博聞廣記的閨秀千金會特特選那些生僻的釋義,別開一面的解讀圣人之言,從而有別眾人。 所以,這道題應該是讓人從中選擇一個釋義解讀,然后深入剖析,只要能夠自圓其說應該就能過關。若想得高分,肯定還得寫得好,合改卷先生的心意。 甄停云因著起步較晚,對于學習方法很是在意,索性便選了后一種的釋義,從自身出發說起學習方法的重要性。因她思路順暢,一路的寫下來竟也是十分流利,一字字的寫下來,洋洋灑灑的寫滿了大半張的草稿。 待她停筆后,重又從頭讀起,逐字逐句的開始斟酌用詞,調整句式,必要用詞文雅,詞句流暢,前后對應,言之有物。 待得她在草稿紙上涂涂改改的寫完了整篇策論,竟是只剩下小半個時辰。 也就是說,她接下來要在這小半個時辰里將草稿紙上的答案抄寫到卷面上,因著這涉及書法一門的得分,必得萬分上心,無論是字體和卷面也都是萬萬不能出錯的。所以甄停云也沒敢掉以輕心,反倒深吸了一口氣,重又拿筆沾了沾墨汁。 然而,也就是此時,她才發現青石硯臺里的墨汁已經將近干涸,根本不足以抄寫卷面。 甄停云不得不頓住筆,重又開始拿起墨條研墨。她心里顧念著剩下的考試時間卻也知道這事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錯。所以,甄停云此時也只得強行按捺住自己心中的焦急與不安,估摸著墨汁差不過夠用了,這才重用拿筆尖沾了沾墨水,開始抄卷子。 從頭到尾的抄下來,順便最后再檢查一遍自己的答案,偶爾又碰著自己不大懂的,她就頓住筆,重新思量著該如何答案。待她將這一整張的卷子抄寫完畢后,考試時間也僅剩下半刻鐘不到。 甄停云開始拿著自己的卷子翻看起來。 其實,這種時候哪怕是為著書法這門的得分也不可能再改答案,她就是翻著看著求個安心。 不等她看完自己寫的那篇策論,窗外傳來一聲響亮的鐘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