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坐在上首的女教習在鐘聲停下后方才咳嗽了一聲,淡聲開口道:“時間到了,都停筆。” 因著這屋里除了女教習之外只有三個女學生,原就既是安靜,此言一出,便能聽見擱下毛筆時那細微的聲響,甚至還有紙頁翻動時窸窸窣窣的聲音。 很快,女教習便從位子上站起身來,開始將這三份答卷一份份的收了起來,口上道:“早上的考試已經結束了,你們等等可以去學校的飯堂用午飯,飯后大概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等到午后第一聲鐘聲響起,你們就要重新回教室,到時候我會負責帶你們三人去參加下午的考試。” 說話間,女教習已將三份卷子以及三份草稿都收了起來。然后,她抬目看著在座諸人,笑問道:“都聽明白了嗎?” 甄停云跟著其余兩位女學生皆是站起身來,對著這位女教習行了一禮,應道:“聽明白了。” 女教習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抱著自己手上的東西起身離開了。 眼見著女教習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目光里,甄停云方才松了一口氣,這才轉目去看其余兩位女學生,十分友好的自我介紹:“我姓甄,名停云。不知兩位姑娘該如何稱呼?” 只見那穿著明紫色短襖的高個姑娘聞言并不做聲,反到是輕輕的挑起柳眉,目光冷冷的掃了甄停云一眼。 甄停云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正欲說話,對方卻已經冷哼了一聲,然后抬步往外走去。 倒是那個穿著海棠紅裙衫的姑娘朝著甄停云一笑,主動與甄停云自我介紹:“我姓楊,楊瓊華,‘未許瓊華比,從將玉樹親’的瓊華。”說話間,她抬起眼,看了看那已經走到了門邊的另一個姑娘,壓低聲音,輕聲說道,“至于那穿紫襖的jiejie,你想必也是聽過她的名字的。京里論起才女,有些人多要說‘賞青竹觀瓊花,倚欄看,多少春花秋月’——這里的青竹指的便是她周青筠。” 青筠意為青竹,這周青筠倒是頗有青竹寧折不彎的傲氣。 “那瓊花必是指jiejie你了?”甄停云笑問道。 楊瓊華微微點頭,并不自矜的樣子。 甄停云便好奇問道:“我初來京城,并不知道這些,不知這‘賞青竹觀瓊花,倚欄看,多少春花秋月’里究竟是指那幾人?” 楊瓊華想了想,便與她細說了一番:“這原就是外頭人胡亂縐出來的,倒沒有什么排名,只大家說笑罷了。你若問名姓,也就是:甄倚云,林春秋,還有我和周青筠了。”頓了頓,她仿佛是方才反應過來,朝著甄停云眨了眨眼睛,問道,“我聽你這名字,倒與甄倚云頗為相似?” 甄停云實是沒想到,甄倚云這種去歲才來京城的竟也能混出才名來了,只得老實道:“正是家姐。” 楊瓊華像是早有所料,只是笑,看著她臉上神情,狀似揶揄的問道:“既如此,你怎么不去玉華女學?”畢竟,玉華女學也是不遜京都女學的好學校,既然甄倚云就在玉華女學,甄停云這做meimei的也該跟過去,姐妹兩個同在一處也能彼此照應——這才是時下人通常的想法。 甄停云神色不變,只是道:“這事說來話長。” 就是不想說的意思了。 楊瓊華既是能被人稱作才女,自然也不傻,反倒聰慧更勝旁人。一聽甄停云這話,她立時就明白了:這里頭必有些“有趣”的故事,說不得就和甄倚云這做jiejie的有關…… 想到這里,楊瓊華忍不住抬手掩唇,對著甄停云眨了眨眼睛。 第45章 禮樂御射之啟 說來,楊瓊華這人一向有些個小毛病,說好聽點是好奇心重,說難聽點就是愛八卦。故而,一聽這話,她便好似被撓著了心尖癢rou,真真是恨不能拉著甄停云把事情問個清楚才是。只可惜,她和甄停云如今方才初見,交淺言深的,見甄停云并無多說的意思,她也只得忍住了那貓抓似的好奇,不再追問。 只是朝著對方眨了眨眼睛,掩唇一笑,問道:“時候也不早了,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 甄停云搖搖頭:“我答應了楚夫人,等她回來領我去飯堂的。” 聞言,楊瓊華對此也不強求,只是聳了聳肩,笑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甄停云點點頭,目送著對方離開。 誰知,楊瓊華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朝她一笑,語聲清脆:“楚夫人此前從未收過弟子,也未推薦過人,你能令她破例,必有過人之處……我猜此回女學入學考,你必是能過的。所以,我們以后應該就是同學了,所以再見這樣的話我就不多說了~” 說話間,她玉白的手擱在門邊,手背映著光,瑩白若冬雪。五指微微收攏,骨節分明,一根根的手指便如初剝的春筍,細白嬌嫩。 指甲微微翹起,粉嫩透亮,好似珠貝一般的帶著細光。 其實,對于這次的入學考,甄停云心里也有些沒底,此時聽到楊瓊華這般說,她竟也奇異的安定了下來,挑眉揚唇,回之一笑:“那就借楊姑娘吉言了。” 與此同時,甄停云心下暗道:這位楊姑娘生了一雙這樣美的手,想必是極擅撫琴的。 ******** 甄停云在考房等了將近一刻鐘,楚夫人方才姍姍來遲。 為此,楚夫人也額外開口與她解釋了一回:“我今日也需要負責巡視考場,出了點小麻煩,倒是耽擱了時間。”說著,又問甄停云,“考得如何?” 甄停云想了想,便保守的道:“我覺得還好。”常識題大部分都答上了,算術題應該沒大問題,策論題也寫的挺順的……按理至少也能得個及格。 楚夫人也沒深問,轉口道:“與你同考房的兩位同學如何?” 甄停云想了想,才道:“只見了一面,互通了姓名,真要說如何也說不上。” 楚夫人點點頭,緊接著便與甄停云介紹起京都女學的種種情況,又與她說了一些京都女學的逸聞,兩人就這樣一面說一面走的去了飯堂。 京都女學的飯堂其實并不小,可今日來參加女學入學考的女學生實在是有些多,以至于現下過去,飯堂里擠的都是人。 好在,除了幾個負責飯堂治安的人外,還有一些京都女學的女學生自愿報名來學校維持秩序,雖應考的女學生多了些,有人維持秩序倒也稱不上亂。 當然,最重要的是:下午還要考禮樂御射這四門,考慮到飯堂里還有女學的女先生,大部分的女學生還是十分克制的,她們始終保持著自己大家閨秀的儀態,生怕被人挑出失禮之處。若是因此拉低了禮這一門的分數,豈不是太虧了? 正因如此,哪怕是濟濟一堂的人,飯堂里竟也沒有無雜亂的說話聲,甚至連杯盞碰撞聲都是輕之又輕的。 一切都是井井有條,一個個女學生排隊取餐,沉靜有禮。 甄停云倒不必去人擠人,也不必去排隊,她是被楚夫人直接領進去的,跟著楚夫人坐在了那幾張專門留給學校女先生的位置上。 甄停云一落座,便覺著許多人的目光便跟著看了過來,堪稱是如芒在背。她甚少收到這樣的關注,肩頭微僵,面上倒仍舊鎮定,只抬眼去看楚夫人,試探著道:“適才和我一個教師的周青筠還有楊瓊華,她們不來飯堂吃飯的嗎?還是說已經吃完走了?” 楚夫人正蹙著眉頭看著飯里的青豆,說話的語調仍舊是不疾不徐:“你們這種通過引薦而參加考試的肯定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既是不同,自然也格外的引人注目。她們估計是想低調些,所以就沒來了。” 甄停云正伸手拿筷子,聽到這話,她拿著筷子的手都跟著僵了一下——她們想低調,我也想低調啊!怎么您也是要做先生的,一聲不吭就把我給帶來了? 雖然甄停云沒說話,楚夫人卻已然看出了她沒說出口的話。她慢條斯理的將飯里的那些青豆一顆顆的挑出來,放在邊上的小碟子里,順口道;“你若真有本事有底氣,又何必在意那些人的注視?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人看你,有人說你,你才不是一名不文的庸才。” 甄停云聽著這話也轉過彎來,見楚夫人仍舊在挑青豆,連忙調整態度,主動道:“先生,您不吃青豆?要不,我給您挑了?” “不用,你是我的學生,而不是我的仆從。”楚夫人直接拒絕了,她看似溫柔可親,說起話來也是不緊不慢,但真正接觸下來就會發現這是一個非常有主見,外柔內冷的人。只聽她淡淡道,“而且,我喜歡自己挑。” 甄停云:“……” 看樣子,先生和先生也是不一樣的,要是換做元晦,肯定就非常享受她的服侍。倒是楚夫人,沒拜師前還是溫柔可親的模樣,一拜師就會發現她的外柔內剛。 所以,楚夫人雖然很好,她也十分喜歡,但論親近還是比不得元晦。 又或者說,楚夫人這樣的才是做先生的樣子,她和元晦這樣的反倒不像師生,更像朋友? 甄停云往日里也沒經過這些,不懂這些,也是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對比,難免生出疑惑。 好在,如今還是考試要緊,這些事她也沒想太多,很快便安靜的吃完了這一頓飯。 楚夫人在挑青豆之余,還指點了一下甄停云用飯時的一些細節,開口道:“居移氣養移體,一個人的氣質體態都是一步步的培養出來的。你雖底子薄些也并非不可教化,一點點慢慢學便是了。” 甄停云連忙點頭,謝了楚夫人的教誨。 兩人用過飯,楚夫人便領著甄停云將餐具還了回去,先把里頭未吃完的剩飯剩菜倒了,然后再將空了的大碗、小碗、小碟、大碟等等分別放置著,這樣那些仆婦清洗起來也十分方便。 甄停云看著那一大桶的剩飯剩菜,不禁道:“這個拿來喂豬其實還挺好的。”以前在鄉下的時候,她和甄老娘也養過豬,自然知道些門道。雖然時常要割豬草喂豬,可若是光喂豬草,那豬肯定是長不胖的。經常得給豬喂點剩飯剩菜什么的,這樣的豬才養得壯實,rou多。 楚夫人聞言又看了甄停云一眼,含笑道:“是啊,我們女學確實也養了幾只豬。養到年尾的時候,這些豬差不多就能養肥了,到時候若有女學生成績優秀,都能分著些,比較好的是豬肘子,差一點的還有豬下水,當然直接分一塊豬rou或是豬耳朵也是有的。” 甄停云:“……”我竟然從未聽說過這事。 見著甄停云這目瞪口呆的模樣,楚夫人不由也是失笑,主動解釋道:“別說,這樣也挺好的——既處理了飯堂這些剩飯剩菜,還能叫學生帶回去加道菜。話說起來,能把肘子拎回去的姑娘,出門可是招眼得很。” 甄停云:是哦,纖纖弱弱的小姑娘,手里拎著個新鮮的豬肘子出門,那小臉只怕都比肘子小些,說不得走著走著就要被豬肘子那味道熏得暈過去了,怎么會不招眼? 不得不說,京都女學這畫風簡直和甄停云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樣——哪怕是她那鄉下小地方的私塾,年尾獎勵優秀學生那都是給銀子書本的,再沒有直接獎勵豬rou的。因為,許多讀書人都覺著讀書是一件十分清貴的事情,根本不容玷污,自然也不屑理會油鹽醬醋這樣的俗事,像是豬rou豬下水這種東西更是提都不想提。 不過,甄停云想著楚夫人說的那情景,不知怎的就覺得頗具喜感,忍不住就笑了,小聲和楚夫人道:“說不定,今年我也能拎一只豬肘子回去呢。” 楚夫人挑眉看她,眸中似有鼓勵:“還需努力。” 畢竟,豬只有四只腿,豬肘子這樣的好東西還是很緊俏的。 ********* 從飯堂出來后,甄停云想著也沒別的地方好去,索性便直接去了最開始的考房,等著下午的考試。 結果,她一進考房就發現楊瓊華和周青筠都已經等在里面了。 周青筠仍舊是早上時的冷艷模樣。她正端端正正的坐在位置上,低頭看書,哪怕是聽到腳步聲也沒往甄停云處掃一眼,依舊安靜的看著她的書。 楊瓊華卻悄悄朝甄停云招手,示意她過去,然后抓著甄停云說悄悄話:“你別看她不理你,她心里肯定是特別在意你。” 甄停云聽著這話,不由有些懵,抬眼看著楊瓊華。 “她仰慕楚夫人已久,早就想要拜楚夫人為師了,結果楚夫人一直都說收徒要看緣分,覺著與她并不投緣,所以就沒收她為徒,她也只得轉頭另拜名師……”楊瓊華一面替周青筠解釋,一面攤手嘆氣,做無奈模樣,“誰知,楚夫人看不上她,死活不肯收她為徒,偏又在這關頭收了你為徒……” 其實吧,這京里是沒有秘密的。甄停云早上既是主動報了姓名,無論是楊瓊華還是周青筠回頭一打聽都能打聽出甄停云的來歷。 周青筠原就很氣,聽說甄停云是甄家才從鄉下接來的小女兒,那就更氣了:我千求萬求,楚夫人就是不愿收我為徒,結果轉頭就收了個鄉下丫頭?難不成,她竟比不得個鄉下丫頭?哪怕楚夫人口口聲聲說是要看緣分,也不能這么眼瞎似的看吧? 只能說,緣,妙不可言。 甄停云實是沒想到是事情竟是這樣的,有些想笑但還是強忍了下來,悄悄的抬眼去看周青筠。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周青筠臉上冷淡,耳根似乎微微有些紅——也許是聽見了楊瓊華和甄停云兩人的話也不一定。 甄停云不覺點了點頭,覺得周青筠這人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楊瓊華實是個愛八卦的,又因考房里除了她外也只有甄停云和周青筠,偏周青筠還是個不說話的,只得拉了甄停云這個才認識的說了一籮筐的八卦。 甄停云雖是來京也有幾個月了,可自來京后便一直在家悶頭讀書,還真沒聽過說那些個八卦故事,此時聽著楊瓊華徐徐道來,竟也聽得津津有味,反倒沖淡了她對考試的緊張和不安。 一直等到鐘聲響起,在場三人方才重又安靜下來。 不久,便見早上那位才見過的女教習從門口走進來,環視一圈,見眾人都在,她方才滿意的頷首,表示:“下午要考的是禮樂御射,將有專門的老師出題考核點評。對了,你們三人可有要從選一門才藝代替御或是射的?” 她補充道:“若是以其他才藝替代,那么最高只能得乙。” 在場三人皆是搖頭,也就是要考御射的意思。 女教習不由抬眉,微微頷首,笑著道:“倒是有心氣兒。我就說,人雖少了些可還是能看得過去的……” 說著,她便領著甄停云等人先去了考禮的考房。 禮樂御射四門是分開考核的,當然也包括一些要選才藝代替御或是射的,這些都是需要由專門的老師考核的。因著人多,女學里已按著考場排好了順序,比如一號考場先去考核禮,然后樂,接著御,最后才是射;二號考場就是先考射,然后………總之,如此打亂順序,分開考核,看著倒也不是很亂。當然,這樣排序考核雖然利于分攤人流,從而節約時間,減少教習們的負擔,但某種程度上也有些不好說的壞處,比如說:提前考御射這兩門的女學生們,她們去校場上跑了一圈馬或是拉了幾次的弓,正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這時候再被拉去考核禮和樂,她們多少也會有些疲憊或是難受,這也可能導致她們發揮失常……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哪怕是外頭的科舉考試的號房也有上中下等,上等寬敞明亮不漏雨,下等的要么就是漏雨,考試時還要打傘;要么就是臨近茅房,正值天熱,味道重時能熏暈大男人……只能說,考試這種事,很多時候都是相對公平,而非絕對公平。 甄停云心里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隨著女教習一路走過去,還能看見許多房間門口豎著牌子,上面寫著許多字:制香、舞蹈、醫術、詩詞、蒔花……總之,這些用以替代御射這兩門的偏門考房里沒幾個人,倒是禮和樂這兩門占了好幾個大考房,每間考房里都有教習負責考核。 女教習將甄停云以及楊瓊華等人帶進了考禮的考房,略交代了幾句便退了出去。 只見考房空曠明亮,左右擺著許多的紅木架子,架子上陳列著諸如玉如意、茶具等涉及禮儀的用具器物。正中間除了一張長案外就再無它物,顯然是特意空出來給考生的。 坐在考房上方的是一個面龐微黑,神情嚴肅的中年教習。她正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名冊,見著人來也未抬頭,只習慣性的開口道:“一個個來,先按順序抽考題,然后再按順序考核你們的禮儀。” 說到這這里,這位中年教習方才抬目打量起三人,問道;“你們誰先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