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謝毓心里一咯噔,但面上不顯,笑道:“怎么會?藥是奴婢親手煎出來的,藥方里也沒魚腥草之類的東西……” 宋衍不置可否,沒有再關心這事兒,將目光放在了謝毓手臂纏著的繃帶上:“怎么還沒好透?” 謝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的傷,不大自在地撫了下手臂,說道:“這不是之前又撞到了,扯破了傷口,沐浴的時候碰到了水,又有些炎癥。” 她秀眉微微蹙起,抱怨的時候嘟著嘴,很讓人心疼。 宋衍拉起了她的手,像是要透過繃帶看到里面的東西似的看了好一會,手上炙熱的溫度讓謝毓心中一跳。 她移開了視線,說道:“這次這么趕著回去,是因為淮陽殿下的婚期將近了吧?” 宋衍本以為謝毓說起淮陽的時候,會帶些恨意,再不濟至少也要有些小心眼的不滿和快意——畢竟對方曾經給她使了那么大一個絆子。 不料謝毓說起這事情來,卻是平平淡淡的,甚至嘴上還沒忘了尊稱。 宋衍說:“你倒是沒怎么幸災樂禍?” 謝毓聽出了他玩笑話中的狎昵,笑了下,說道:“沒什么好幸災樂禍的。她不過也是個可憐人罷了。” 連個喜歡的人都不曾有過,就要被當做個物件一般被送到千里之外的不毛之地,謝毓雖然跟淮陽算是“仇家”般的關系,但到底不算是什么血海深仇,這時候也不忍心再去落井下石什么了。 “本宮準備好好送她一程的。”宋衍稍稍溫和了神色,“本來還擔心你不大樂意,但現在看來,阿毓到底還是深明大義的。” “殿下謬贊。”謝毓斂了下神色。 大概是因為之前全大梁地野,每天早起晚歸受苦受累地學廚,謝毓體格上長得不算好,在同齡南方姑娘中也算嬌小的。 但從宮中到江南,一直清閑度日,吃好睡好,謝毓身量都拔高了些許,又“女大十八變”,眉眼舒展了許多,現在一雙眼睛微微下垂,倒是有種冷淡的美感。 白芷之前說,總覺得謝毓身上的氣質跟宋衍越來越像了。 謝毓恍然發覺,她似乎的確是在不自覺地模仿宋衍——模仿他的步伐和說話方式,模仿他的一顰一笑,甚至是無意間流露出的一個眼神。 宋衍不是傻的,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不過他沒有點破。謝毓這丫頭,有些時候還是臉皮很薄的。 謝毓溫和地說道:“那殿下可要下下血本給淮陽殿下添妝了——到底也是一輩子一次的事情。” 宋衍笑了笑,若有所指地說道:“那倒是不好說。” 謝毓愣了一下,咂摸了一下其中的意思,深深地皺起了眉。 ***** 剛回到東宮時,所有人都是風塵仆仆、舟馬勞頓的,身子不好的甚至會大病上一場。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病員”里,居然沒有病秧子太子爺的名字。 胡相看著還能好好來上朝的宋衍,冒著精光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神情莫測地跟旁邊的心腹手下說了幾句話。 宋衍遠遠地看到了這邊的動靜,只是冷笑了一聲,轉過了頭,假裝什么都未曾看見。 謝毓自然是不知道這些朝中傾軋的。她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太后娘娘不知道為何,突然派人請她去“喝茶”。 沈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因而做事一向低調,常年待在佛堂,幾乎是半個出家人,謝毓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招了這尊大佛的眼。 就算她身上頂著個女官名分,說到底也是個奴婢,太后娘娘這般作為,倒是叫人看不懂了。 不過船到橋頭自然直,謝毓也未曾多想,想著念佛之人大約喜歡素凈,便挑了件月白色紗裙換上了,連著幾塊剛做好的翡翠玉糕,由太后的大宮女引去了佛堂。 第57章 佛手酥 太后常年呆的佛堂很是偏僻,大概是一是為了安靜,二也是為了避人。 皇帝、后妃,還有那些沒流著她半滴血的皇子皇孫,大概對太后來說,都是些礙眼的家伙。 佛堂坐落在宮城的角落里,十分僻靜,周邊沒什么人,卻莫名顯出了這佛堂的端肅來。 謝毓不由地放輕了腳步,在踏過門檻的時候還偷偷雙手合十拜了幾下,默念一聲“菩薩得罪”。 ——她來的急,并未沐浴焚香,甚至早膳的時候還用了葷物,硬要說的話,對菩薩還是有些不敬的。 大宮女不知何時悄悄地退下去了。 謝毓提著裙擺,往里面走了幾步。 佛堂不算很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該有的東西都有。且其中器物大多用上好的金絲楠木制成,看上去不打眼,實際上價值連城。 正中央擺著座金身的觀音菩薩,雙眼微闔,面容慈祥。旁邊一左一右兩個小童也是憨態可掬,栩栩如生,不愧是宮里頭的匠人做出來的東西,比民間的菩薩像要精致許多。 謝毓開始被金燦燦的菩薩像抓住了眼球,好一會才緩過神來,發現像前的蒲團上跪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大約就是太后娘娘。雖然已是花甲之年,但保養的還算不錯,臉上紅潤光澤,看著比實際要年輕許多。 旁邊還有一人。并非是宮女之類。那人正捧著卷經書,仔細地抄寫著,高而圓潤的額頭上有幾滴明顯的汗珠。 為什么淮陽公主會在這里? 謝毓暗自咽了口口水,強裝鎮定地福身道:“奴婢見過太后娘娘、淮陽殿下。” 太后并沒有馬上回話,而是繼續誦讀著手中的經書。倒是淮陽放下了筆,轉過身朝謝毓露出了一個算得上和善的微笑——至少之前謝毓一直不知道,原來這位盛氣凌人的殿下,笑起來竟是有些靦腆的。 謝毓和她的目光碰撞了一下,隨即迅速移開了視線。 據說淮陽公主從前并不是那么嬌蠻任性,只是慈母多敗兒,才作弄成了現在的結果。 淮陽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人,謝毓雖說對她的觀感很復雜,但到底還是不自覺地少了些憤懣和怨恨。 太后娘娘不愧是好好活到這個位置的人,耐性足得很,仔仔細細地將一卷經念完了,才回過身,說道:“起吧。” 謝毓應了一聲,站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 “皇祖母,您再拖拉,太陽都要落山了!”淮陽看似嬌憨地拉了下太后的袖子,但其實眼神和動作都很有分寸,半點不討人厭煩。 太后笑了一下,眼角皺起了淡淡的紋路:“哀家聽說你的點心在宮里頭出了名的好,還受過皇帝褒獎?” 謝毓:“奴婢不敢。”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居然能大到穿到這位老佛爺耳中的地步。 不過既然淮陽在這,是誰在其中作梗,便也一目了然了。 謝毓臉上不顯,心里頭卻已經是風聲鶴唳的,就怕淮陽對她自己懷恨在心,借著老佛爺的勢頭做出什么事來。 她這邊擔心著,那邊然后卻像是對她這個人全然不感興趣似的,只是擺了擺手,將經書翻了一頁,然后扶正了插在面前香爐中的幾炷香,背對著她說道:“先前淮陽同我說,你的點心的確是不錯,也無需謙虛。” 謝毓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回什么,咬了下嘴唇,還是先憋出了個“是”來。 太后:“既然這樣,便給哀家去做盤點心事實看把,哀家清修以來向來是清粥小菜,倒是許久沒吃過從前那些點心了。” 謝毓看不見太后的表情,但她忽然覺得,絕對是算不上愉快的。 太后沈氏,曾育有先帝第五字,然早夭,無奈將先帝長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養在了膝下。 宮中曾有傳聞說,皇上的生母就是被這位年輕時手腕毒辣的太后活生生藥死的。 也難怪現在皇上只是做做表面樣子。 “奴婢領命。”謝毓福身,“只是奴婢須得回去尚食局,才能做點心,可否請太后娘娘略微等上一兩個時辰——” “無妨。”太后看上去有些疲憊,“哀家是時候去歇息了,淮陽,你跟這丫頭一道過去吧,別吵著哀家清靜。” 話說得不留情面,但謝毓能看出來,老佛爺看向淮陽的眼神全然不失親近。 也不知為什么,獨獨對這一個孫女慈眉善目了。 淮陽笑嘻嘻地“噯”了一聲,上來狀若親近地挽住了謝毓的手。 謝毓整個人都僵硬了,滿腦子都想著要把手抽出來,但又不好在太后面前失禮,只能就這么僵直的告退了,一直到了門外太后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才猛地將手臂抽出。 她警惕而冷淡地看著淮陽公主,說道:“殿下有何貴干?” 淮陽頓了一下,像是在心底掙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本宮一個月后就要出嫁了。” “奴婢曉得。” “那個耶律二王子,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淮陽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掣肘似的,氣定神閑地說道,“他野心很大,契丹的王位到底會落在誰屁股底下還不得而知。” “所以為了不讓本宮的身份造成麻煩,本宮大概活不大長。” 謝毓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這些事情謝毓自己也不是沒想到過,只是跟她無關,因而也沒有多想,只是偶爾感慨兩句罷了。 沒想到淮陽自己反倒是看得明明白白。 謝毓想了想,說:“殿下的意思是......” “本宮還沒活夠。” 她一雙丹鳳眼緊緊地看著謝毓,食客注意著謝毓的神態,說道:“為了活下去,本宮什么都可以做——就算是要站到宋衍這邊。” 謝毓沉默著,沒有任何表示。 但是淮陽注意到她本來有些聳起的肩膀不知道何時放松了。 “這個您該跟太子爺說,奴婢可管不了事兒。”謝毓停頓了許久,說道。 “本宮知道。”淮陽說,“只是這一別也不知道要多久,雖說身在塞外,本宮也有要擔心的人。” 謝毓:“......您指皇后娘娘?” 淮陽無奈地笑了笑:“母后不會甘心被珍母妃的。若是到了最壞的地步別的我也不求了,只希望你能答應我——” “求太子爺,留她一命。” 謝毓不知道怎么地,忽然發散地想道,淮陽這一輩子叫過宋衍幾次“太子爺”? 恐怕是沒有幾次的。 她談了口氣,遲疑了許久,又開口道:“那晉王殿下呢?” 淮陽:“......” 她今天梳了個簡單的墮馬髻,被秋天涼爽的風吹起發梢,打眼看上去,英姿颯爽。 她爽快地笑了一下。 “本宮管他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