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陳大夫也看出來了謝毓的警惕,他嘆了口氣,說道:“謝姑娘,你大可以不必這么擔心——因為其實我也不知道這種毒的全部解法。” 謝毓心里頭本來已經放下了一半的石頭又高高地吊了起來:“你什么意思?” “但是我并沒有說不能解。”陳大夫給她了一個安撫的神色,隨即嚴肅地看向了桃夭,“桃夭姑娘,這就要拜托你了。” 謝毓不知道他們在打什么啞謎,但桃夭的神色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謝毓,她卻是是知道些什么的。 謝毓張了張口,啞聲說道:“………桃夭?” 桃夭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睜開眼,看向謝毓:“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了,你要聽么?” 謝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于是桃夭緩緩地開口—— ——那是發生在前朝的事情。 前朝的第三任皇帝,是個暴戾的君主,妄想將所有權力集中到自己手中。 于是流傳了幾個朝代的簪纓世家,就成了他的眼中釘rou中刺。 最先被殺雞儆猴的,是金陵柳氏,一個扎根在金陵近千年的古老家族。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個金陵城,被誣陷貪墨萬萬兩銀子的柳氏,九族男丁被抄斬,女子被充作軍妓,送往西北大營。 只有柳氏大房的嫡長女逃了出來,連夜走水路到了揚州,隱藏在萬花樓中。 “這‘美人恩’,就是那位青黛姑娘煉制出來的,她靠這個,殺死了暴君,最終將自己的夫君,也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承平侯傅鈞扶上了攝政王的位置,而自己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妃。” 謝毓聽得目瞪口呆。 那位柳青黛,實在是位傳奇女子。在前朝女子低位低下的背景下,她能有這般作為,實屬難得。 不過這故事里也有些漏洞——謝毓抓住了其中一個最大的怪異之處,奇怪地問道:“萬花樓可是青樓,在萬花樓中,學的頂多不過是伺候人的功夫,那位青黛姑娘是怎么學會制毒的?” 桃夭正想開口,在一旁側耳聽著的陳大夫卻突然插話道:“你不知道?” 謝毓:“?” 桃夭嘆了口氣,說道:“你沒真正入過江湖,自然不知道這句話——‘揚州城下萬花樓,一半賣人命,一半賣皮rou’。” 她的眉眼忽然凌厲了起來,身上也帶了一種先前未曾出現過的氣勢:“萬花樓里除了歌女妓子,還有一等一的女刺客。” 謝毓:“............” 她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是恍然大悟,還是驚嚇感慨。 之前還不懂為何桃夭身上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現在卻都迎刃而解了——大概,桃夭便是個一等一的刺客。 謝毓最終只是木愣愣地“哦”了一聲,將話題拉回了最開始的主題:“所以,你知道這毒怎么解?” “是。”桃夭沒有隱瞞,“其實大部分藥材陳大夫也該是知道的,只是有一味藥引,只有萬花樓內門之人才能獲知。” 陳大夫也肯定道:“確實,我試過許多常見的藥引,都沒成功。” “——因為那藥引并不常見。”桃夭道。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謝毓:“每一次煎藥,都要加三滴處子血,一日兩次,一共要喝上三四個月。” 看著不多,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下定決心,每天往自己手上割幾刀的。 謝毓卻是松了口氣,眉眼都輕快了不少:“我當是什么——不過是幾滴血,我身上應有盡有。” 她一點沒有勉強的意思,甚至桃夭覺得,若是要她一半的血,這姑娘也是甘之如飴的。 桃夭苦笑了一下,目光變得悠遠:“你可知道這毒為什么叫美人恩?” 謝毓說:“難道不是因為那句‘最難消受美人恩’的詩詞?” 桃夭說:“那是其一,而最初,其實還有另一個典故。” “——這毒大部分時候都是婦人下給負心漢的,但若是那負心漢真能找到一人,為他心甘情愿獻藥,便能解毒。” 謝毓訥然。 都說最毒婦人心,女人確實能有最狠辣的心腸,但也能有最濃烈的、飛蛾撲火般的愛意。 她低下頭,沉默了許久,才又想到了什么般,突然說道:“你就這么將萬花樓的背后生意告訴我,沒事嗎?” ——她跟皇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桃夭這般謹慎的人氣,按理不該說出真相才是。 桃夭沒有說話。 她似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說道:“按理來說,我們是只收錢辦事的。” “唯一一次破例,是青黛姑娘那次——據說整個樓的姑娘都出動了,那天,整個長安城的青石板縫隙里都留著皇黨的血,之后光是收尸,就用了小半個月。” 謝毓聽懂了她的暗示,但還是有點不可置信。 她輕聲說道:“那什么時候,才會有第二次破例?” 桃夭遠遠地看了眼北方的天空,外面蟬鳴聲聲。 她輕飄飄地說道:“山河快要破碎的時候。” “比如——分明國庫空虛,但有些人還要開戰,整個邊關民不聊生,打下的城池也沒人治理的時候——” 她沒有說完。 但言下之意很明顯—— 謝毓微微地彎起了嘴角,接話道: “看來這第二次破例,就要到來了。” 第56章 又見荷花酥(五)) 兩個月后。 正是盛夏。河道窄小的時候,在船上都能隱約聽見兩岸蟬鳴聲聲。若是日頭好,毒辣辣的陽光一打下來,整個江南便如同在蒸籠里一般,直接讓本就體虛的老皇帝將南巡進程腰斬了。 好在原計劃已經實現了大半,皇帝也沒準備多留,當即清了河道,收拾收拾家當,帶著剛收用的幾個美人,準備回京。 說到美人,謝毓沒想到皇帝也是個奔五的人了,身體又不算很強壯,在這方面的精力還這么好,之前萬花樓里來的姑娘,有一個算一個,都收用成了枕邊人。 ——還順帶捎上了一個扮作丫鬟的桃夭。 謝毓只覺得牙疼。桃夭沒瞞著她,幾個姑娘都是做“人命生意”的那一掛兒,做起任務來無所不用至極,現在不過是委屈一下伺候個老皇帝,實在算不得什么。 不過謝毓也有奇怪的事兒:“這些姑娘按理也不是清倌了,怎么……” 她擠眉弄眼地暗示了一下,意思是怎么搞來“落紅”的。 “哎呀,我們有自己的辦法啦,”桃夭賣了個關子,才說道,“隨便下個藥讓皇帝老兒以為跟我們的姑娘睡過就好了,至于落紅,取人血容易露餡,雞血可不是應有盡有么?” 謝毓暗自驚嘆。這兩個月她已經見識過了許多萬花樓里頭的新鮮玩意兒,但沒想到竟然還有如此神奇之物。 “說到這個,我差點忘了,”桃夭一拍腦袋,跟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布包,在謝毓面前展了開來——里面放了幾根銀釵子,一根尖銳的銀簽,還有幾個瓶瓶罐罐。 她收起之前的嬉皮笑臉,正色道:“之后可能要不太平了,我將暫居后宮之中,能幫到你的地方不多,只能給你些暗器和毒藥防身。” “切記。”桃夭盯著謝毓的眼睛,“該下狠手的時候,不能心軟。” ——話是這么說,但其實這里面的大部分,謝毓都用不上。 比如她正拿著用來撥炭火的銀簽子。 這簽子原來的用法自然不是這樣,但謝毓自認沒有兇殘到能用這玩意去戳人家腦殼的地步,在原來的拔火鉗找不到的情況下,便暫且拿它代替了。 官船行得很平穩,且外面很安靜,因而輕快的腳步聲響起來的時候,謝毓一下子就反應過來,大概是白芷過來了。 “阿毓,陳皮曬好了,要拿油紙包起來么?” 果不其然,再下一刻,白芷就從半敞著的門外探進了一個頭來。 現在已經航行了五六天,已是到了黃河以北的位置。 南方的夏天要比長安熱上許多,現在好不容易到了北地,整船的人都露出了如釋重負地表情來。 除了謝毓。 ——氣溫不夠,曬藥材的時間也要增長,差點就沒趕得上這次煎藥。 謝毓看見白芷,擦了擦汗,露出個笑來:“直接拿進來吧,我正好要用。” 白芷點了點頭,將腦袋縮了回去,沒過一會,抱著個巨大的竹篩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那我就放在這里了?” 她瞪了許久,謝毓還蹲在小炭爐前,目不轉睛地看著火,眼神沒有焦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無奈地搖了搖頭,將竹篩找了個空地放下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你最近怎么回事,一直神思不屬的——之前做點心的時候還切到了手,這可不像你。” 謝毓面無表情:“別把我肩上的兩把火給拍滅了。” 白芷:“......” 白芷:“是誰說不信這些的?” 謝毓捧著臉嘆了口氣,用小蒲扇將火扇旺了點,從竹篩里揀了幾片陳皮,放到紫砂藥壺中,蓋緊蓋子,才擦了擦汗,說道:“我現在恨不得把所有神仙都拜一遍,就希望這藥真有用——最近太子爺除了臉色稍微好了一點,也沒看出和往常有什么區別了——” “你莫不是煎藥煎傻了?”白芷瞪著眼睛看了她幾眼,見她不像是開玩笑,不可思議地說道,“往常這個天氣,太子爺少說也要穿件薄紗袍子——今天可是只穿了件胡服短打就出來了,你還說沒有區別?” 謝毓迷茫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啊——”了一聲,露出了個如釋重負地笑:“那就好。你不是還有是要做么我這邊沒什么要幫忙得了,你先去忙你那邊吧。” 白芷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奈何手上活確實多,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 謝毓笑著對她揮了揮手,直到白芷的背影消失,才放下了上揚的嘴角。 她又談了口氣,解開了那所謂“不小心切到的傷口”上纏著的繃帶——她故意夸大了傷勢,而且中途還假裝撞到造成了二次傷害,才勉強瞞到了今天。 謝毓拿起臨行前桃夭送給她的簪子——據說是專門打來當暗器用的,頭尖利得很——咬著唇,往傷口上一戳。 鮮紅的血立刻溢了出來。謝毓“嘶”了一聲,趕緊將血擠了三滴進去。 她下手很準,傷口只是小小一道口子,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謝毓將繃帶纏了回去,等壺里又沸了兩沸,便將藥汁倒出,拿紗布濾過了,然后裝到加了蓋的小碗中。 太子正在船外側喝茶。他今天穿了套玄色胡服,邊角有金線繡的云紋,配上他比起以往紅潤了許多的臉色,看上去更是玉樹臨風。 “殿下,藥煎好了。”謝毓溫和地笑了笑,將小碗中的藥拿出來,用勺子輕輕攪著,等到涼的差不多了,再遞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過去,拿勺子舀著喝完了,才皺了下眉頭,說道:“這藥怎么有點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