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像什么誅殺、驅逐……或者此時鬧的沸沸揚揚,要砍手挖眼睛,浸豬籠之流的,那是完全不存在的。 北方,尤其是充、澤兩州就是這風氣,說好不好,說壞不壞,讀書人嫌這些粗鄙不堪,然而,要孟央來看,相比她在徐州接受的‘禮義廉恥’……她還是更喜歡此處的‘野蠻生長’。 “因為孟家的關系,我祖父在徐州的名聲其實不算太好,此一番追隨他而來的讀書人……我調查過,徐州學子真不算多,這一股風兒,怎么會刮的如此厲害,擴散的這么快?” “是有人在從旁點火嗎?還是我太敏感了?”孟央喃喃著,目光凝重的投射著窗外,樓下聚堆兒的成群學子,“總得這里面有點問題?是哪里不對呢?這北方四州內,難道還有什么我們沒發現的勢力嗎?” “我明明記得,那些反對姚家軍的諸城大戶們,都讓總督手底下那支半胡隊伍給滅門了呀?就他們那模樣,黃頭發藍眼睛的,裝胡人敗兵沒甚問題,肯定不會露餡的呀?怎么會……” 覺得額角抽痛,她忍不住‘嘶’了一聲。 對面,郭五娘看著她,不由開口勸,“孟夫人,您別自個兒為難自個兒了,就憑咱們大人那脾氣,眼下是沒空出手來兒,等她有閑功夫,不管是哪個州來的,有甚樣驚天才學,但凡敢竄閑話,有一個算一算,哪個都得不到好!” 都得讓自家主公收拾的‘瑞彩千條’,恨爹娘生了他們一張嘴! 管個甚的陰謀陽謀,打服不就得了嗎? 郭五娘非常直接,“誰敢多話……”干他娘的! “不,不是啊,五娘,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么簡單,女四書,貞潔論,這些言語動搖的,是咱們主公,是姚家軍的根本啊!”孟央低聲,目含憂慮。 第一百零二章 北方文風不盛, 姚家軍儲備不足,慕大沖真人, 因追隨他而來的那些個‘迷弟’……咳咳, 是讀書人們, 確實是給姚家軍帶來過不少便利。 她們的確吸收了不少人才。 不過,時光如水流逝, 到了這個時節——愿意接受姚家軍作風, 思想較開放的, 能吸引的, 姚家軍早就已經想方設法,拐彎抹角的收歸囊中了, 余下那些,還在充、澤兩州四處流竄, 看似瀟灑鄉野, 自做‘大賢’的,實則全郁郁而不得志, 要么無德無才,要么政見, 甚至三觀都跟姚家軍不合…… 基本全是被挑剩下的。 偶爾有錯漏,確有那等有大才的, 約莫都是像景朗那樣,是真的看不慣女子當政,瞧著就別扭。然而,姚家軍里沒有那么多‘苦刺’, 懶的在‘調.教’無數‘景朗’。他們既自認有才,既政見不合,那就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誰都別為難誰! 好走不送! 在姚千枝的統領下,姚家軍的政策其實很寬松,不問出身,不追來歷,管你是個甚的土匪師爺、在逃囚犯,只要老實做事,都有一展本領的空間……不像大晉朝廷端著架子,必須色色俱全,相貌不佳都能給刷下去,她是仕、農、工、商一概不論的…… 正所謂:高手在民間,絕活出草莽。遼闊無垠的大晉國土里,人才是數之不盡的。 更別說兩百多間崇明學堂三年一茬,一批就出好幾千人…… 姚千枝真不缺那幾個死硬著,口口聲聲‘日月顛倒、牝雞司晨’的犟種。 沒轟走他們,是因為不想名聲太難聽,終歸,實力在強,‘禮賢下仕’這四個字,她還是想要的。 誰知道,她給了臉,人家到想蹬鼻子上頭頂兒,北方這股妖風起的太盛,到讓人措手不及,甚至惶惶難安了。 從出生起就受夠了女四書的苦,太明白如果‘三從四德’傳揚開來,女子生活在那等風氣的地方是個什么感受,孟央滿目躊躇,在屋里連轉了好幾個圈兒,最后,猛然拍著大案,她咬牙道:“五娘,幫我備馬。” “備馬?”好端端的備馬做甚?郭五娘微愣。 孟央便道:“我要去旺城,面見姚大人。” “夫人,眼見就要開學了,這個時節奔旺城……”耽誤時間吧?郭五娘有些猶豫。 “學堂的事兒暫時交給念瑩,讓她處理吧,此間風波,我總覺得不對,不能在這么放任下去……”如棉南城這般風氣開放,織女立戶養家的所在都有風聲了,哪怕不是一面倒,而是兩方對峙,但苗頭兒總是冒出來了! 此風在不能漲,孟央目光微厲,緊緊抿了抿唇,“莫要在多言,趕緊備馬。” “呃……是。”郭五娘多少有些不解,依然肅立應下,返身下樓準備了。 立在窗前,孟央凝視著樓下依然吵雜的場面,面沉如水。 —— 把棉南城事務盡數甩給喬氏,孟央快馬飛奔,幾天功夫就回了旺城,直奔總督府,她正好堵住姚千枝。 將此間事一一稟明,心中憂慮盡數吐出,她一直有些惶惶的心情,才終于安穩下來。 “哦?!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嗎?”姚千枝眉頭擰了起來。 近來,她和姚千蔓摳銀子摳的都快走火入魔了,一時間四州在握,路陽州和芬州都要處理……軍中、政務、農事、歸民……事情多而雜,忙的姚家軍一眾都腳打后腦勺,夜里做夢都在‘加班’,似孟央所言,地方風氣之類的,她偶有聽聞,然而,沒著手處置。 真的是沒時間! “臣至旺城,未曾聽過一言。”孟央語意微頓,苦笑著說。 確實,旺城……或者一路往北,越靠近姚千枝的城鎮,此等言論便越少,甚至到了旺城——大批姚家軍高層駐扎的地方,什么‘女四書、貞潔論’,孟央是一本未見,一言未聞! 根本沒人提! “這是避著我?”姚千枝撫唇笑了笑,然,笑意未達眼底。 微微垂下眼簾,她伸手點指額角,無聲沉默了好半晌兒,突然彎起嘴角,“這手真是……從基層出發了呀,從底而上,帶動輿論,看似未曾針對女人當政,然,此等女言貞潔……呵呵,這是要動我的根基啊?到挑了個好時候,打準了時間差呢……” “讀書人嘛,在我們眼里真算不得什么,然而,百姓們啊……”她抿唇,低聲喃著,“多說多言,百人百句,他們自然便會奉做真理。” 而姚家軍,終歸成立時日不長,擴張的太快,她們的勢力,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無孔不入,遍布北方四州的。 更別說那等偏遠一些的鄉鎮村落了。 完全是這些‘真理’的最佳土壤嘛。 借著忙碌,或者說對此不屑一顧的機會,從下而上翻著勁兒的來了,哪怕動搖不了姚家軍的根本,總能給她們造成一些亂子,一個弄不好,她剛到手的路陽州和芬州就得丟了。 沒那么大的心力了。 “既是徐州學子扇風兒,這潛伏的便不是一天兩天的,突然出手,還真挺凌厲……是誰呢?朝廷?韓載道?宗室?豫親王,還是……”摸著下巴,姚千枝瞇起眼睛。 “主公,不拘哪方勢力出手?咱們能慢慢調查,如今情況,還是先把這股邪風壓下來,莫要壞了四州風氣才是啊。”一旁,孟央進言。 “壓下來?!”拿什么壓呢?姚千枝低聲斟酌著。 市井流言——輿論壓迫不像旁個,真刀真槍,明火暗杖……她橫不能把那些個嘴碎的讀書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拉出來砍頭,或者玩把‘文字獄’吧? 誰敢談論就把誰轟走?誰敢帶頭掀風兒就把誰干掉? 這作派確實很痛快,亦符合她的日常風格,但,事兒不能這么辦啊! “這……”孟央抿唇,面現猶豫。 很明顯,面對輿論壓力,她同樣不知該如何是好。 殺不得,放不得,輕不得,重不得,狗咬刺猬圍圍轉兒,實在無處下嘴啊! “大人,要不然,讓咱們學堂的學子們寫些話本兒,找上那千把個說書先生,當紅戲子,講講幗國英雄,唱唱紅顏救世?”不是玩輿論嗎?誰不會似的,這是她們的地盤,她們天生占優勢,想翻盤,只要肯下心思,不會做不到。 若說輿論傳播,讀書人哪里比得過說書先生或當紅戲子,一場大戲唱下來,四里八鄉能交流傳播半年,說書亦是一傳十,十傳百的,幾本‘女四書’而已,想壓,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就是時間太長了,寫本子,找人,排戲做書……在四下傳播,想看效果,起碼得半年,甚至更久,把太多精力花這上頭,咱們收復路陽州和芬州的腳步,自然就停頓了……” 收復——不是說派個官兒過去,壓百姓們頭頂上就能成事的了。驅逐匪盜、收編流民、施粥舍藥、安撫百姓、開墾良田、造建房屋……一件接一件的,都是事兒,都要耗盡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并非等閑便能解決。 充州、澤州還好,姚家軍已在此盤據多年,整理起來還算順手。然而路陽州和芬州是白得的,想順利拿下,需要多大功夫……那是可想而知。這等要緊時節,若是把人手和精力抽調出來,放在整治輿論上,那真是失不償失了。 姚千枝垂眸,無聲衡量著。 “大人,此事確實是有些難辦,然,實不能不管啊!”孟央焦急道。 她是受過苦的,太明白其中痛楚了。 “管!怎么會不管呢!在我的地盤宣揚什么三從四德、從父從子、三貞九烈?呵呵,那是沒嘗過我姚某人的厲害,不知道大刀飛腦袋的恐懼?”姚千枝輕笑,望向孟央,“你的主意其實不錯,咱們慢慢用著,不過,那個時效太慢,咱們還得雙管齊下……” “雙管齊下?”孟央微疑,“哪雙管?” “這個嘛……”姚千枝啟唇,想起說話,外間突然姚青椒挑簾子進來,“大人,大姑娘那邊兒送了封信過來,讓專門給您。” 說罷,款步走過,將信遞上。 孟央見狀,自然退步止聲。 “信?”姚千枝展眉,側頭瞧了瞧,伸手接過,隨而展開描了兩眼,“這,呵呵……”突然,她朗聲一笑,看向孟央,“你瞧瞧,這‘管’不就來了嗎?” “啊!?”孟央怔怔不解。 姚千枝便抬頭,把信遞過去。 孟央看著姚千枝,見她面上帶笑,眸中盡是冷凝,便疑惑接過信,放眼去望,一目十行,臉色變幻莫測,“大人,這,實在是……”信里內容盡入眼底,眉頭越皺越緊,嫌惡之情溢于言表,“……不堪入目。”她說著,氣的兩腮鼓鼓。 “此風萬不能漲,若這些人成事,咱們這一眾在無寧日可言了!”萬分急切,孟央忍不住斷言。 “你莫要急,正所謂不破不立,要我說,此事出的正好,完全是個機會。”姚千枝如是說,低聲安撫著孟央,她目光轉向窗外,突然笑了。 不知名的對手,這一場,她記下了! —— 錄州,新野城。 西池園林,曲徑通幽、瑤臺閬苑。 萬林園中,玲瓏剔透的數座小樓亭亭而立,仿如雨中美人,暖風輕柔吹過,鈴兒輕輕晃動,發出輕脆響動,如瑯如玉,聲聲悅耳。 小樓旁,如碧玉般的湖名喚‘九州’,九州湖中央有一個精致島兒。那里,昔日反賊,如今被朝廷封做‘天神王’連公主都娶著了的黃升,就住在這島中的宅子里。 盤腿兒坐在軟榻里,黃升面前的炕桌里擺滿精致著南方點心,橙橙粉粉,煞時好看。 抬手,端起杯子,他抿了口蜜水,眉頭皺著。 黃升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模樣,方口闊鼻,身材魁梧,原是個普通的鄉下讀書人,然,天下大亂,群雄四起,自有人趁風起而躍云端,就此笑染九州。 不過此時,這位幾乎獨霸兩州的‘天神王’瞪著銅鈴似的虎目,跟看天敵似的看著桌上的點心,又轉頭瞧瞧龍眼大的酒杯,臉皺成了一團,“這特娘的有什么喝頭兒?還居然甜滋滋兒的!”他嘟囔著罵,余光四掃屋內,見沒甚動靜,便忍不住吩咐屋里侍人,“你,去給老子端兩斤牛rou,上兩壇大rou來!!” 那侍人細眉細眼,白面粉唇,聞此言是頭不抬,眼不睜,“駙馬。”他恭身,動作優雅,聲音尖細,“您前些日子受了傷,雖不嚴重,然,為安保天年,日常膳食且得清淡些才好,禁酒禁rou,這是公主殿下特意交待過的,奴奴萬萬不敢違反,請駙馬爺見諒。” “見諒?諒個屁?老子見諒了你?誰來見諒老子?自那小娘皮嫁進來之后,老子是滴酒不沾,片rou不見,這就算了,還天天喂我花瓣糕餅,抹香粉,喝蜜水……她把老子當小丫頭養了嗎?“黃升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吼咆哮。 面對橫眉立目,滿臉橫rou的黃升,侍人面無表情的立著,聲音肅然,“公主殿下是關心駙馬,若駙馬覺得何處不妥,請面見公主殿下,當面細談,公主殿下自會斟酌的。”他道,抬頭瞧了黃升一眼,“您就算跟奴奴生氣,奴奴亦是不敢做主,違背公主殿下命令的。” “娘的!!老子砍了你!”黃升怒罵,心道:他要是敢跟那小娘皮理論,還跟你這扯什么扯? 侍人看著他,沉默片刻,終歸還是給了面子,“奴奴有罪,駙馬饒命。”他輕聲,平靜的‘求饒’。 被如此冷靜的目光盯著,黃升像被戳破了的氣球般,瞬間頹然,肩膀都搭拉下來了,有氣無力的,他回到軟塌里坐好,抄起炕桌上的蜜水壺兒,仰頭灌了滿口。 隨后,整個人都散出一股甜膩膩的香味兒。 善柔公主楚芃,原不過是普通宗室女,家里父兄不大能耐,身上既無爵位,亦無官職,說是宗室貴親,其實跟一般富戶人家差不多。 她是庶女出身,并無同胞兄弟,親姨娘還早逝,仗著性格潑辣敢言,家里到無人欺她。黃升求娶公主,朝廷應允,皇家沒有未嫁的正經公主,自然要從宗室挑選。楚父自薦其女——便是楚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