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說完,半真半假追加一句,“你一直哪兒哪兒都突出,腰間盤突出不稀奇。” 這一刻,周瓊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的簡嘉,不小心把泡泡糖咽下去,哭得斷氣,誰都攔不住,硬要跑回家問她媽:“我會不會死?” 兩個女孩子在車里燈光下,互看一眼,忽然相對無言。 一種不大妙隱隱綽綽無法言明的預感,十分默契的,籠罩在兩人心頭。 在她們的醫學常識里,腰腿疼痛,那是屬于中老年人的疾病,年輕人得,一般來說,就是大病了。 簡嘉害怕,從小到大,最多感冒,也是被mama極力呵護著,她還得噘嘴撒嬌說吊針好痛……公交過隧道了,燈影下,明暗交錯,投在兩只眼里,像活活砸出兩個大黑窟窿。 她的指甲無知無覺地掐進了掌心。 去103掛號那天,簡嘉猶豫了好久,醫保卡被捏出汗,一會兒想著如果是大病她就從103跳下去,一會兒想著無論得了什么病總應該堅強面對,兩股對抗,把個小姑娘的腦袋想的炸裂,她撇撇嘴,下車時腿有點軟。 很奇怪,越是這種時候,她越不喜歡跟前有人,小感冒一定要人愛,但這種,是永遠沒有感同身受說法的,簡嘉把最壞的打算擱在心里頭,視死如歸。 103是南城三大公立三甲之一,全國資源配置龍頭,骨科是招牌科室之一,江湖傳言,如果在103還看不好,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好吃好喝,坐等撒手人寰。 晴空萬里,103大門前鋪陳著大片杜鵑花,血一樣紅,怎么看,都像電視劇里頭將死之人猛然噴出的那一口鮮血,斑斑點點,給這一片染透了。 醫院果然是死亡的氣質。 風是熱的,吹的人躁,眼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簡嘉把遮陽傘收起,放在單肩大布包里,一低頭,沖著印有龍貓的圖案努力微微一笑,等跨進大廳時,立馬心慌,一陣緊似一陣。 人太多了。 她沒頭蒼蠅似的,問了導臺,搞清楚掛號流程,面對普通門診和專家門診時又犯了難,糾結起錢的事,專家門診貴,但萬一掛了普通看不出毛病,再改掛,不是浪費了這次的錢? 話說回來,又萬一普通門診就能看出毛病呢? 她窘迫地在涼爽的大廳里蹙了一鼻尖的汗。 導臺見這姑娘個兒不矮,清純又漂亮,關鍵是白,人群里忒扎眼,但問完話后,卻一臉傻氣孩子似地就杵在那不動了,忍不住喊她: “骨科上六樓!” 還記得她咨詢的問題呢。 簡嘉不大好意思沖人家一笑,干巴巴點個頭,狠下心,去自動取號機那排隊掛了個專家號,一瞧上頭滾動的字幕,再對比出的號單,前頭二十幾個人。 她坐姿永遠如玫瑰花枝般柔韌而又挺拔,這是學芭蕾留下的習慣,儀態好,混在左右一群中老年男男女女塌肩聳背里頭,格外醒目。 又有點后悔了。 我能有什么病呀?我這么年輕……她心里發酸地想,鞋帶松了,彎腰的剎那,不爭氣的皮筋突然繃了,頭發一下灑落,翻半天包,沒多余的,倒有一雙洗干凈的鞋帶不知怎么順手收包里的。 于是,簡嘉拿鞋帶綁了個低馬尾。 趁著空,她掏出厚厚一本教育學,這是mama的意思,不要再跟財會打交道,爸爸出事,mama成驚弓之鳥,口風從期待她進四大,忽的就變作女孩子家,最好能考個教師資格證,做老師,又穩定又體面。 可簡嘉讀的壓根不是師范專業,要當老師,似乎有點難度,但既然是mama希望的,她沒有拒絕。 她的專業績點,在院里,本是拔尖的。 如果沒出事,她應該在忙于和同學們試著群面為四大準備。 簡嘉傷感地抬起臉,很快,又低頭,把書上的字從眼底一個個送進腦子里,她記性好的出奇,學生時代里,最讓人討厭的四個字“背誦全文”,一遍過,手到擒來。 等小助手探出腦袋,喊“29號”時,簡嘉起身,撞上小助手目不轉睛的打量,差不多年紀的大男孩,簡嘉對同齡人永遠沒有距離感,她笑笑,很友好,略靦腆,還略勉強。 門迅速關上。 迅速屏去外頭每一次叫號都要一大群人跟著探頭探腦又略顯麻木的目光。 陳清焰側過臉,身子微傾,目光投了過來。 他長了一雙黑瞳清冷的眼,內雙,薄薄的紋路走到終點,完全壓住了平日里眼角欲燃不燃的莫名情緒,想要微笑,就會藏起不動聲色時的銳利晦暗,這個時候,眼尾浮笑,沒有任何倦意,面對他最后一個病號: “坐,哪兒不舒服?” 第3章 簡嘉沒認出人。 聽出聲音來了。 今天出診的醫生叫做陳清焰。 奇異重合。 等她看清楚對方長相,心跳加快,她把醫生職業化的微笑當作了一種意義很盛大的關懷 她也沒理解錯,陳清焰對病患一向很關懷。 但她又不太能確定,這個人,怎么會去那種地方呢?那種地方,哦,簡嘉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努力把“齷齪之徒”定義為就是個消遣場所的。 她記得,抬眼時,看到的也是一張大約很清俊年輕的臉,但夜色在,那么一眼而已,輪廓寥寥。 陳清焰看著她發呆,一張干干凈凈的白臉上,兩丸黑水晶一般的瞳仁分明是凝凍在自己臉上的,好在,被年輕年長的女病患或扭扭捏捏或明目張膽打量皮相,陳清焰司空見慣,于是,微笑重復: “你哪兒不舒服?” 簡嘉一下漲紅臉,慢吞吞坐下:“我這兒一片都隱隱約約的不舒服,不算疼,但不舒服。” 聽多了這種模棱兩可永遠描述不準自己感受的措辭,陳清焰沒什么反應,目光落在她的細腰上: “是腰還是胯骨、髖關節?” 他看見她的手從腰線那順下去了,停在髖關節那。 簡嘉愣了愣,明顯沒聽懂什么是“kuan關節”,陳清焰直接起身: “躺下。” 她的臉更紅,好在那張用作體檢鋪著冰冷藍色床單的單人床就緊挨墻,不難發現,她把包放下,彎腰去脫平底涼鞋,等尷尬臥倒,立刻把兩條長腿緊緊地并攏了在一起。 陳清焰垂眸,人居高臨下: “別緊張,只是簡單做個體征檢查。” 簡嘉覺得這個人實在是高,有陰影投下。 在103骨科那群年輕高大醫生里面,187的陳清焰依然是最扎眼的,體型瘦削,不妨礙他耐力十足,每當忙時,骨科一群高大英俊的男人們直奔手術室的場面,和食堂飯點前那群內分泌科長的賊靚女人們的嬌聲笑語,永遠都是103最有話題度的存在。 她穿的是剛過膝細條紋棉布裙子,陳清焰紳士,淡問: “穿安全褲了嗎?” 這個角度,床上的女孩子明顯羞窘了,整個人,無辜看著自己,顯得異常純潔,純潔,這個詞好像已經很久沒出現在腦海里過了。 “那個,要脫嗎?”簡嘉忽然傻里傻氣憋紅著臉問。 陳清焰眉頭皺了下,笑笑:“不需要。” 一手極其自然地握住她纖白腳踝,一手停在膝頭,還沒動作,簡嘉猛地攥緊了底下床單,看著攢起的幾道褶皺,陳清焰的眼神忽然變得很復雜,他和她對視了幾秒。 直到把人緩緩抻拉了幾個角度,口隨手動: “疼嗎?” 簡嘉機械地搖頭,覺得眼前人跟太陽神似的在指揮著自己的命運。 好像旋轉到外八的那個點時,有點酸,簡嘉悶哼一下,陳清焰停下: “這樣疼?” 簡嘉猶猶豫豫,措辭依然模糊:“沒到疼的程度,但有感覺。” 換腿,還是這套動作,陳清焰松手時,她腳踝上留了淡淡淤痕,是太白的緣故,陳清焰體檢時動作向來輕柔,瞥一眼,余光掃到她安全褲的花邊,示意她起身: “還在讀書?有久坐的習慣嗎?” 簡嘉點頭又搖頭:“在讀書,但我不久坐。” 她坐下來,歪著身子悄悄去提涼鞋。 這個側臉,讓陳清焰乍寒一下。 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見到了讀書時的周滌非。 他們相遇很早,校慶,他大三,被邀請回高中母校給學弟學妹們做報告,底下,是黑壓壓少年們崇拜又雀躍的目光。有學生上來倒茶,周滌非就在其中,一雙眼睛看過來,霧沉沉的,神秘又哀傷,沉靜如水,她身上是早熟又純凈的氣質。 “學長,請您慢用。”當時,她用一種很溫柔卻又過分壓低的聲音跟他說話。 他心口跳了很久。 那個時候,大學里,他已經結束了兩段戀情,一瞬間,忽然冒出我將來要娶這樣的女孩子當妻子才好的念頭。 本遺憾兩人并無交集的可能。 他在大伯家,抽空給蠢得七竅生煙的小堂妹補她稀爛的數學,她笨,讓人無從下手,傻啦吧唧的哭著喊“哥哥,我還是聽不懂啊”,幾乎要背過去,他尷尬不已,兩個人大眼看小眼,都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再見周滌非,是他從小姑娘抽抽搭搭的哭聲中逃下樓時,她安靜地跟在局促的中年婦人身后,垂著眼簾,在客廳那站著,聽她母親磕磕巴巴不善言辭地跟對方道謝。 陳清焰站在樓梯上看她。 她遠比她母親鎮定,也更抽離,但主動開口跟資助她的企業家伯父道謝時,是柔弱的,憂傷的。 同他目光接上時,她卻閃躲了,臉微微有點紅。 陳清焰想擁她入懷。 然而距離周滌非最后一次說分手,已經有兩年,又是沒有任何征兆。 他找不到她。 小助手不小心碰到東西,聲音一響,陳清焰的思緒斷了。 目光跟著簡嘉纖細的手臂下去,她的腳很美,修長,白皙,細膩,腳踝棱角分明,剛才陳清焰握著時,留意到。 “平時做劇烈運動嗎?或者是,做瑜伽這一類拉伸嗎?”他回到正軌。 簡嘉支吾著,突然心虛:“嗯,練瑜伽。” 她扎頭發的那是什么?鞋帶?陳清焰見她又低了腦袋。 旁邊全程圍觀的小助手突然插嘴:“陳老師,上回那個病患也練瑜伽的,這幾年這樣的病例似乎多了。” 說的簡嘉心里一沉。 臉色頓時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