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劉家世代以磨豆腐為業,到了她爹這一輩,只有她一個女兒,便將這手藝傳了她。 劉氏十五歲那年,上山挖筍子的時候,在草叢里見到了一個受了重傷的青年男子。這男人一襲黑色皮面勁裝,手里還握著一柄鋼刀,兀自昏迷不醒。 劉氏看他傷重,動了惻隱之心,便喊來父親將他抬回家中救治。 這男子醒來之后,一時情緒激動,險些傷人。待他鎮定下來,又即刻要走,奈何傷勢實在太重,連床也下不來,只好留下。 劉家為人淳樸良善,為他請來大夫診治。大夫看完出來,說他這一身都是刀傷,怕不是什么好人,叫他們報官,或者將這人攆出去。 但劉家一家子都是軟心腸,怕他死在外面,還是收留了他。 那男子養傷的日子里,劉氏沒少照料他。這人生性冷漠,寡言少語,戒心又重,起初全不與她說話,但耐不住劉氏日日喂飯換藥,一來二去也就有了些言語往來。 他告訴劉氏,自己是在朝廷當差的,辦的都是一些機密要事。這一次,也是因為一件極兇險、極重大的事,才受了重傷。至于什么事,他不能說。 劉氏也沒想打聽那些,只當故事聽了也就完了。 等這男子身上傷好了大半,便告辭離去。臨走之前,他說定要回來,報答這救命之恩。 但他這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劉氏等了他一段,他卻始終不來。過了一年,劉氏滿十六歲時,有人上門說媒,便被父親做主,嫁到了下河村來。 其實,秦家當初也有四畝地,秦老二又是家中獨子,家境算得上寬裕殷實。說媒的時候,劉父還特意看了秦老二一眼,也算生的五官周正。那時候,秦老二還沒染上什么惡習。鄉下嫁女,沒有那么多想頭,婆家有地,男人還成,這門親事也就定了。 誰知,劉氏嫁過去,就進了火坑。 這一過,就是二十年。 劉氏講完了當年的故事,又淡淡說道:“當初那人走了沒回來,我想著他的差事既然那么危險,大概是死了。這么多年了,我也沒咋惦記這件事。只是前兒碰見的那位客人,和他長的有些像,我才想著會不會就是呢。”說著,她笑嘆道:“也是我多想啦,其實是不是又有什么分別呢?都過去這么多年了。” 秦春嬌靜靜的聽著,抬頭問道:“娘,你喜歡他嗎?” 劉氏不防被女兒這樣一問,突然怔住了。看著女兒那雙干凈的像琉璃一般的眼眸,她說不出話來,既不能說是,又不想說不是。 她喉嚨咽了一下,半晌才啞著嗓音說道:“問這些做啥,都過去了。其實我……連他長什么樣,都快記不得了。” 秦春嬌又問道:“那如果,這個客人就是那個人,娘打算怎么辦呢?” 劉氏有些慌亂了,女兒的問題,都是她壓在心底里不敢想的。 不是,也就是一場笑話。如果是他,那該怎么辦呢?或者說,又能怎么辦呢? 劉氏斂住了心神,眸子微微下垂,說道:“沒啥咋辦,人家是大官,能跟咱有啥關系。他來了,我就把這牌子還他。不來,就算了。” 是啊,如果真的是他,他已經是朝廷正三品的武官了。這兩天,她也悄悄跟村里見過世面讀過書的人打聽了,這指揮使可是朝廷里的大官,是直接受皇帝管轄的要緊官職。這樣的人,又是這個年紀了,怕不早就嬌妻美妾滿院子,哪兒還會記得住自己這個鄉下女人。 秦春嬌望著劉氏,剛想張口,劉氏卻先說道:“好了,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晚上峋子回來,你不是說要燉個肘子給他吃。這都啥時候了,還不去!” 秦春嬌眨了眨眼睛,忽然問道:“娘,那人叫啥名字?” 劉氏目光微深,張口便道:“他叫,陳長青。”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妥。而秦春嬌果然已經咯咯嬌笑了起來,劉氏臉上微紅,輕輕打了她女兒一下,笑斥道:“死丫頭,戲弄起自己親娘了,還不快去!” 秦春嬌跳起來,邁著輕盈的步子,往廚房去了。 劉氏看著女兒的身影隱沒在門外,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轉而成了一副淡淡的落寞和悵然。 她不由喃喃自語道:“你咋這么能折磨人呢?” 當年扔下一句話走了,讓她空等著,空盼著,二十多年沒有露臉。如今,又是這樣,露個臉,扔下一句話,又是一去不回,叫她白白生出些念頭來。 晚間,易峋來家,說趙三旺的身子恢復的差不多了,后日就接他回來。 秦春嬌當然開心,趙三旺好了,她男人也能回家了。 晚飯,她果然燉了一盆冰糖肘子,另外炒了個槐花雞蛋,把之前腌好的酸筍切了一盤,烙了些餅,再就是一鍋苞米茬粥。 她的手藝,易峋從來是捧場的。 然而今天,易峋倒有些吃不安穩了,他說道:“二弟在京里看護三旺,飯食粗糙。我在家受用,不大好。” 秦春嬌早料到這樣,便笑著說道:“峋哥,你安心吃。我鍋里還留了些肘子,明兒早起我再給你抄一盤槐花雞蛋,你帶進京里去。”說著,她頓了頓,又道:“其實三旺后個兒就回來了,等他們回來了,我和娘燒一桌好吃的等你們。” 講到此處,她問劉氏:“娘,你說到時候咱做啥好?” 劉氏卻全沒聽見她女兒的話,愣怔怔的,吃了兩口,就放過了碗筷:“你們吃,我身子乏了,去屋里歇著。” 看著劉氏離去,易峋才問道:“娘這是怎么了?” 秦春嬌當然不會跟他提起那件事,便含糊說道:“就是累著了。” 夜間,秦春嬌側身躺著,閉著眼睛,卻毫無睡意。 娘顯然是喜歡那個人的,嘴上說著連樣子都記不得了,卻把那人的名字記了二十余年,一問就在嘴邊上。 自己的母親有了喜歡的人,她全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經歷。 她似乎該替母親高興,可是也正如母親所說,誰知道那人現如今是個什么情形。如果家里已經妻妾滿堂,兒女遍地,那還不如不碰上。 朝廷正三品大員,又是四旬的年紀,獨身基本已經沒可能了吧? 但母親,似乎不能輕易割舍。這種心情,她是明白的,她對于峋哥不也是如此么?在相府里的那幾年,她早已斷了盼頭,卻從沒斷過對他的思念。 她輕輕轉了個身子,便聽見身畔低低的一聲嘆息,母親也沒睡著。 劉氏果然沒睡,她睜著眼睛,看著窗紙上朦朧的月色,白蒙蒙的,是個好夜。 他走前的那天夜里,也是這樣的月色。 他說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但是他會回來的,報答他們。 月色里,他的臉不甚分明,然而那如山岳一般的高大身形,卻深深印在了她心頭。 這一走,二十年沒有回來。歲月更迭,時過境遷,他的相貌已經模糊不清,但那夜里他說過的話,犀利的眼眸,冰冷的口吻,她卻怎么都忘不掉。 少年情悸,動輒就是一生的刻骨。 在這二十多年水深火熱的日子里,幾次撐不下去時,她也會想起他來,甚至于有些怨他。 然而,他其實也沒有跟她承諾過什么,當初他說的只是報答,并沒有許下什么。 也許,一切都只是她的一廂情愿,自作多情。 不過,劉氏已經不再是懷春少女,這樣的心思盡管不是滋味兒,倒也不算難熬。 她已經是這個年紀的人了,寶貝女兒長大成人,且已有了良配。余下的歲月里,她只想和女兒女婿一起安享天倫,往后再嘗一下含飴弄孫的樂趣,便足夠了。 第83章 那個人,終究是沒有來。 劉氏收拾起了這段心思,只當是平靜生活中的一段波瀾。 到了后日,趙三旺要回下河村了,秦春嬌母女兩個打算進京去接他,也順帶進京去瞧瞧。董香兒聽說了,也要跟著去。橫豎也是不做生意,在家閑著也是閑著。 三人乘車一道進了京,便先奔杏林春而去。 找到了地方,一進屋子,趙三旺一個人在床沿上坐著,一些鋪蓋行李已經卷裹起來扎好了捆放在地下。 他一見三人,連忙起來,說道:“大娘和嫂子咋來了?”說著,瞧見了董香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搔頭笑道:“你也來了。” 董香兒上前看了看,說道:“都收拾好了?” 趙三旺點頭:“都是大哥、二哥幫著收拾的,也沒啥東西。” 董香兒又說道:“可別落下啥了。” 趙三旺說道:“不會,都收拾了。” 董香兒不信,走到床鋪邊,往枕頭底下一掏,摸出來一件男子束發用的網巾,便遞到了趙三旺眼前:“這是啥?還說沒落下東西呢,丟三落四的,沒人看著怎么行?我才給你織的,就這樣扔了不要了?” 趙三旺嘿嘿一笑,說道:“三姐,我哪兒敢,真是沒瞅見。想是昨兒晚上睡覺,塞到枕頭底下忘了。” 董香兒瞅了他一眼,嗔道:“咋不把你自己個兒給忘了?” 秦春嬌在旁瞧著,聽出些話里的意思,不由問道:“怎么,三姐你也進京瞧過三旺?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道。” 董香兒和趙三旺頓時一怔,各自啞了,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沒了話講。 秦春嬌看著這倆的樣子,不由挑了眉。 董香兒到底潑辣些,又怕趙三旺說走了嘴,便含糊了過去。 正巧這時候,易峋結了賬回來,便說可以走了。 一行人出了門,同程館主告辭,便離了杏林春。 這時候還早,回家也沒有什么事情,因為大伙都是難得進京一趟,便想在城中逛逛,不急著回去。 秦春嬌說要往鳴春茶樓去一趟,見個人,易峋答應下來。 易嶟則說要往山貨店買些雜物,和他們不一路,便自行去了。 趙三旺沒什么想去的地方,便想和易峋、秦春嬌一起走,董香兒卻拉住了他,說道:“我有些地方想去,但對京里有人生地不熟的,你帶我去轉轉。” 趙三旺搔了搔頭,想和董香兒一起去,又別人看他的笑話,不好意思,就望著易峋。 易峋看著他,微微頷首,莞爾道:“你就和她去吧,咱們不一路。等過了晌午,在騾馬巷口那兒見就是了。” 趙三旺這才答應了一聲,跟董香兒走了。 兩個人走出幾步,轉了個彎子,不見了那三人,董香兒才拉著趙三旺的臂彎,說道:“這么聽你大哥的話,他不點頭,你是哪兒都不敢去啦?” 趙三旺在杏林春養了這段日子的病,臉給捂白了,每頓又是好飯好菜的養著,添了些rou,就不顯得尖嘴猴腮了,倒還生出了幾分干凈秀氣出來。 聽了董香兒的話,他臉上微微泛起了一絲紅云,說道:“大哥二哥還有嫂子,都是我的恩人,我當然要聽他們的話。” 董香兒點了點頭,說道:“你這話我愛聽,做人就是要知恩圖報。”也就是經了這件事兒,董香兒才對趙三旺高看了一眼,甚而還有些佩服起他來。被林香蓮的藥折磨成那個樣子,也不肯坑害自己的恩人,這樣的人品是錯不了的。 易家對他們都是有大恩的,董香兒對秦春嬌心底里也一直存著感激。如果不是這個妹子,她根本沒有底氣和李家斷絕往來,甚至于還會被娘家逼回去。所以,她對秦春嬌的小生意盡了十二分的心力,并非只是為自己生計考量,也是為了報答秦春嬌。 董香兒想的很簡單,誰對易家人好,她就對誰好。誰敢傷害易家的人,她就跟誰沒完。 趙三旺張了張口,卻聽董香兒又說道:“但是啊,你也得有點眼力見兒啊。這明顯著你哥嫂兩口子想自己逛逛,你非要湊在里頭算咋回事?你沒見,連人家老二都避開了。” 趙三旺愣了一下,說道:“但是,大娘不是還跟著?” 董香兒橫了他一眼,斥道:“你傻?大娘是春嬌的娘,不跟著能去哪兒?再說了,她又不會管小兩口的事兒。” 趙三旺怔怔說道:“我也不會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