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那黑衣人聽文士的話,眉頭微微一皺,低聲勸阻:“爺,離京城已不遠了,還是罷了。” 文士淺笑:“還有半日路途,我腹中饑餓,等不得了。”這人談吐斯文和氣,但言談神態卻帶著一股天然的威嚴,不怒自威。 黑衣人似是十分無奈,卻又無法可施,只得走到攤子跟前,說道:“要兩碗豆腐腦,一籠槐花包子,一籠槐花蒸糕。” 董香兒才想張口,劉氏便先笑著說道:“對不住,小攤生意好,糕已經沒有了,包子也只剩半籠。客官,您看呢?” 那黑衣人定定的看著劉氏,如鷹隼一般的眼眸里,似有微波閃過。 劉氏有些奇怪,含笑問道:“客官?” 黑衣人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就要半籠包子。” 劉氏盛好了豆腐腦,撒上各樣佐料,雙手端給那人。黑衣人低頭,看著那雙白皙纖細的手,手背上微有些燙傷的疤痕,手指上覆著薄繭,像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劉氏看他不動彈,便向董香兒說道:“香姐兒,你替客人把飯端過去吧。” 董香兒才送了包子回來,答應著正要端碗,那黑衣人卻忽然伸手,搶先將碗端了過去,轉身大步走開。 董香兒嚇了一跳,嘀咕道:“這人真粗魯,長的又嚇人。” 劉氏適才忙著低頭盛飯,也沒仔細瞧,聽董香兒說了,方才擦了把手,抬頭看去。那黑衣人已在桌邊坐了,背對著這邊,也瞧不見他的容貌,現下想來,只記得他臉上有一道極深的刀疤,自左眉骨,橫過鼻梁,直到上唇。劉氏微微發了會兒呆,便搖了搖頭,自哂一笑。 黑衣人將兩碗豆腐腦端到桌上,一碗就擱在那文士跟前,一碗是自己的。他取出一方絲綢手帕,把筷子勺子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番,躬身雙手遞給那文士。 文士瞧著碗中的豆腐腦,雪白水嫩,上面撒著青蔥紅椒,還有些蝦米榨菜,翠綠鮮紅配著老黃,倒是好看。他莞爾一笑:“這賣相,倒是可愛。”說著,便將豆腐腦攪拌開來,嘗了一口。 秦春嬌和劉氏的手藝自然不錯,豆腐腦當然也鮮嫩可口,然而這位文士是吃慣天下美食的,一向眼高于頂,原本不該過譽。但他眼下不是餓了么,所謂饑時百味香,這位主兒又是個打小沒怎么餓過肚子的,一品之下自然大感美味。再嘗那包子,粉條豆干合著槐花沫子,又拌了豬油,素里帶葷,既有葷食的甘美,又帶著絲絲槐花清香,且不失嚼勁兒。這樣帶著野趣兒的包子,卻是鄉下的獨門,別處還真吃不到。 這文士一來是餓了,二來飯食果然可口,竟然停不下來,一連吃了兩個包子,豆腐腦也喝了個干凈,這方拿帕子輕輕擦了擦嘴。 然而他修養極好,即便如此,吃相也不見絲毫倉促,依舊斯文有禮。 他淡淡一笑,搖扇輕輕說道:“果然有些意思。”說著,又示意黑衣人結賬。 那黑衣人早已吃完,起身走到攤子邊。他伸手向懷里一探,面上竟然尷尬起來。 董香兒瞧著,冷笑了一聲,問道:“咋的,別跟我說你們沒錢。” 也不怪她這樣,自打她和秦春嬌一起做飯食生意以來,想賴賬白吃的真沒少見,各個都是這幅樣子,一臉窘迫,再尋出一堆由頭,說改日送錢,然后腳底抹油,胡不歸兮。 這生意是小本買賣,敢讓人這樣賒欠賴賬,早晚是要垮的。所以,攤子上的規矩,先付錢再吃飯。但今兒被這兩人擺譜一鬧,她也懵了,就沒收他們的錢。誰曉得,這架子怪大,瞧著一身穿戴,又是綾羅又是綢緞,竟然也鬧這一出。 劉氏也瞧著這人,看那張臉上五官線條冷硬,又帶著那一道刀疤,雖說瞧這有些怕人,但仔細看看其實是副俊朗的面孔。這張臉,讓她想起來了一些人和事。 但,怎么可能呢?那個人,大概早已死了。 那黑衣人從懷中摸出來一把金燦燦的東西,從中抽了一片遞上前來,冷聲道:“就用這個付賬。” 陽光灑在上面,金晃晃的,將劉氏和董香兒照的眼花。四周一片寂靜,連那些高談闊論的食客都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落在那物事上。 那是一片金葉子,他手中還有一大把。 劉氏和董香兒各自啞了,小本買賣,往來都是銅錢結算,偶然才有用銀子,這一片金葉子,誰找的開? 董香兒是個燥脾氣,說道:“客官,您這不是為難我們?這我們找不開。” 那人說道:“我身上已沒有銀兩了,只有這個。”說著,他瞧了一眼劉氏,又說道:“不然,也不用找了。” 原來他跟著的那位主兒,生來就是被人服侍的,出門身上從不帶錢。他帶了些碎銀子,路上也用干凈了,在市鎮上也忘了將金葉子換成銀兩銅錢,才有了這份尷尬。 董香兒還要說什么,劉氏卻掠了一下鬢發,開口道:“既是這樣,這頓飯錢就算了。” 董香兒急了,說道:“大娘,他們吃了不少呢!” 劉氏微笑著,淡淡說道:“這出門在外,難免有個難處。我瞧著,這兩位客官也不是存心吃白食的。一頓飯,不用這樣為難人。何況,人家有錢結賬,是咱們找不開。”董香兒說道:“可是……”那黑衣人看著她,冷冷說道:“我說了,不必找。” 劉氏抬起眼眸,對上他的,一字一句道:“這頓飯,不值這么多錢。不該我得的,一文我都不會要。” 那黑衣人眸子里波瀾微起,沒有說話。 倒是那文士開了口:“長青,既是店家好意,咱們也就心領了。” 那名喚長青之人應了一聲,正想離去,卻又停了下來,自腰上解下那玉牌按在桌上,向劉氏言道:“暫將此物作為抵押,后日我必來付飯錢贖回。”言罷,才轉身走到那文士身側。 文士起身,與他一道離去。 走出一射之地,他方才回首看了一眼,瞧那小攤子生意依舊興旺,不由莞爾道:“這店家手藝果然不錯,沒想到民間也有如此佳味。那婦人倒是有些氣節,白吃了人家一頓飯,自然要賞些什么。”說著,他回首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淺笑道:“長青,腰牌抵出去,可記得贖回來。” 黑衣人應了一聲,那文士又邁步向前,朗聲笑道:“沒能吃到那蒸糕,倒還真是可惜。” 黑衣人駐足,回首看著那攤子上的婦人,眸光深邃。過了片刻,他猛然轉身,跟了上去。 待這兩人走了,攤子上的食客們才回過神來,喧嚷著,議論著剛才這兩人。 就有人向劉氏說道:“大嫂子啊,你們怕是被坑了。就是有這路人,打扮的人模狗樣,一出手拿出大宗的銀兩,店家找不開,就讓他們混了過去。這也是吃白食的一種路數。” 劉氏沒有說話,將那牌子拿了起來。牌子是溫熱的,還帶著那人的些許體溫。 牌子是玉雕的,上面刻著纏蔓花紋,還有一些字,劉氏也不認得。 董香兒在旁說道:“這牌子也不知道是啥做的,抵不抵的了這頓飯錢呢。大娘,我說方才不如收了他的錢,他也沒話講的。” 劉氏有些心不在焉,淡淡說道:“香姐兒,我是一直都信,不該你得的硬拿了,就要招災惹禍。一頓飯,寧可舍了。” 說著話,秦春嬌便回來了,覺得這氣氛有些不對,便問怎么回事。 劉氏將牌子收在了懷里,說道:“沒啥,就是兩個客人吃了飯,身上沒銀子了,說后日來送飯錢。”秦春嬌聽了,倒也沒說什么,就罷了。 這日收攤回家,劉氏便坐在屋中床畔發怔,一會兒將那玉牌自懷里拿出來,仔細撫摸著上面的花紋與文字。 秦春嬌收拾了鍋碗,進屋瞧見她娘這魂不守舍的樣子,便問道:“娘,你怎么啦?那是什么?” 劉氏回過神來,不由笑了笑,要把那牌子收起來,想想不好,就拿給她女兒看,說道:“這是今兒那客人留下來當抵押的,說后日送飯錢的時候贖回去。春嬌,你給瞧瞧,這上面寫的啥?” 秦春嬌將牌子接過去,端詳了一番。只見那牌子樣式古樸,背面雕著烈火飛蛾的樣式,似是飛蛾撲火的寓意,正面則刻著幾個大字,她念了出來:“敕封正三品指揮使。” 劉氏聽不懂,便問道:“這是啥意思?”秦春嬌在相府里待過,日常服侍主子,倒也聽過一些官場上的事,便說道:“娘,這是個官牌。那人,是朝廷的正三品武官呢。”說著,她疑惑起來:“娘啊,這指揮使可是個不小的官職,品階也是極高的。他怎么會來咱這兒小攤吃飯,還沒錢把這腰牌抵了?” 劉氏則是呆了,朝廷高官和她這鄉下婦人,當然是沒有瓜葛的。 她忽然垂首淺笑了一下,將那牌子自秦春嬌手里拿了回去,窩在手心里,低聲說道:“誰曉得呢,興許人家就是路過,肚子餓了吃頓飯,又正好沒錢了。” 她也是傻了,這個年紀了反倒做起白日夢了。怎么會是那個人呢,那個人大概已經死了。 第82章 秦春嬌覺得她娘怪怪的,但也說不出什么來,也貼心的沒再多問。 這兩天,彼此相安無事。易峋和易嶟彼此交替來家歇息,秦春嬌看他們疲憊,便暫時沒提茶油的事。易峋來家時提起,趙三旺的癥狀已大大減緩,幾乎不再復發,再過幾日,就能回來了。劉氏和秦春嬌聽著,都替他高興。 秦春嬌和劉氏每日照料家中牲畜和菜地,照舊磨豆腐、做點心出攤做生意。劉氏卻時常有些心不在焉,常常的做著什么就停了下來,望著窗子外頭院里歡實跑動的雞群發怔。不做生意的時候,在屋里一發呆就是半天。 秦春嬌心中奇怪,偶爾問起來,她也總笑笑說沒什么。 過了兩天,三人照舊出攤。 一切如常,人來客往,與往日并沒什么不同。 只是劉氏總是望著那往京城方向的路出神,幾次險些誤了手里的事。秦春嬌問起來,她也只是笑著說無事。 秦春嬌心中只覺得怪異,便趁著她娘離開之時,問了董香兒。 董香兒全沒將那事放在心上,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便說道:“還不就是兩天前的一對客人,吃飯沒帶夠銀子。其中一個就說要拿金子來結賬,我說這咋找的開,大娘就免了他們的飯錢。也就這么件事兒,大娘竟然還念叨著?” 秦春嬌也是狐疑,看她娘的樣子,也不像是惦記那飯錢,倒像是更想見那人。 她將這意思講了出來,董香兒愣了愣,問道:“是不是大娘以前認識的人?那人大概四十來歲,臉上一道刀疤,身材高高大大的,眼光冷冷的,有點怕人。春嬌,你見過這人嗎?” 秦春嬌想了一會兒,輕輕搖了搖頭:“沒見過,如你說的,這人面目與常人不一樣,如果見過,我不會不記得。” 董香兒附和道:“我說也是,大娘是瞧著咱們長起來的,也是處了十多年的,這人我一點印象也沒有。許是,有咱們之前的事兒了。” 秦春嬌聽著,秀麗的眉頭不由輕輕蹙了起來。 這人要當真是她娘的舊相識,看娘這兩天魂不守舍的樣子,這里面也許有些什么故事。 她心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董香兒瞧著她這樣子,便說道:“我尋思著,大娘自己不說,便是不想說。你也別問,免得她老人家再尷尬。” 秦春嬌聽著,卻沒有說話。 恰逢這個時候,劉氏回來了,這姊妹倆也就扎住了話頭。 這日直到最后一塊豆腐賣掉,那人也沒有出現。 攤子上的東西已經空了,秦春嬌和董香兒收拾了攤子,就要推車回去。劉氏卻還停在原地,滿面悵然。 秦春嬌看著她娘,輕輕喊道:“娘,回去吧。” 劉氏如夢初醒,自嘲的笑了笑,答應了一聲,便跟著她女兒回家去了。 那塊玉牌在她的懷里,靠著心口的地方放著。 自己還真是癡心妄想了,這人是朝廷的高官,該不是當年那個人。當年那個人,干著那么兇險的差事,只怕早已經不在了。 就算還在,也未必就是同一個人。即便是同一個人,都過去這么些年了,也未必就記得當年的事情。 回到家里,劉氏將那腰牌自懷里取了出來,捂了一上午,都溫熱了。 她在易家有一口小木箱,是易峋替她打的,里面放些她自己的瑣碎物件兒。當下,她便把這腰牌拿塊手帕包了,壓在箱子底下。 劉氏剛將那腰牌塞好,秦春嬌便進屋來了,正撞了個當場。 劉氏臉上莫名的紅了一下,便將木箱子合上了。 秦春嬌看著,問道:“娘,你在做啥?” 劉氏說了一句:“沒啥。”想想覺得不好,又說道:“就是那位客人的腰牌,我給放起來了。他今兒雖沒來,怕他哪天來了,找不到就不好了。” 秦春嬌瞧著她娘,三十多歲的人了,眼角也有了淡淡的魚尾紋,但那瓜子臉盤配著溫潤的眉眼,依然秀美。雖是被秦老二磨折了這些年,卻也添上了一抹被歲月打磨后的沉靜和內斂,這是青年女子所不能有的韻味兒。 秦春嬌有時也在想,她娘年輕的時候,該是怎樣的風華出眾。 她靠著母親在床畔坐了下來,挽著她的胳臂,將頭偎依在了她肩頭,輕輕問道:“娘,你是不是認識那人?跟我說說唄。” 劉氏起初沒有說話,清澈的眼眸里,眸光卻漸漸深遠,似是想起來了一些什么事,澤澤閃動著。 秦春嬌看她不說話,撒起嬌來:“娘,什么事還要瞞著女兒嗎?那個人,是不是你的舊相識?我看你這兩天,總是心不在焉的。” 劉氏回過神來,忽然一笑,輕輕拍著女兒的手,說道:“其實也沒啥,那是我做姑娘時候的事了,但大概是我弄錯了。”說著,便將這事情的原委講了出來。 劉氏本不是下河村人,而是二十里外山里刺桐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