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易峋的眸子一閃,將手中的杯子輕輕放下,看著那人下馬,進了對面的朱紅色大門里。 一連四天了,相府里每天都打發人到下河村秦春嬌的小攤子上去買點心。 易峋可不信,那里面的哪位小姐太太稀罕鄉下小攤子的點心,日日打發人來買。 稀罕的不是點心,只怕是人。 那位公子哥兒,對秦春嬌還是沒有死心。 自打蘇梅詞在下河村露了一面,易峋面上雖然沒提,心底里卻極其的在意。后來,有天他出門晚了些時候,出村時就見一人鮮衣怒馬往下河村而來,在秦春嬌的小攤子上買了點心離去。 秦春嬌什么都沒跟他說,似乎只當那是個尋常客人。但易峋心中卻起了疑,他在相府門前連續盯了四天的梢,果然見那廝每日都是這個時候從外頭回來,進府時手上也總是提著一個食盒。 他倒也能在攤子上攔住那人問個究竟,甚至不準他上門,或者不許秦春嬌再賣點心給他。但是,那小攤子是秦春嬌的心血,他看的出來,她對她的小生意十分看重,自從她有了這件事,每天的精神都比以前好了許多。 所謂和氣生財,若是隨意在她的小攤上鬧事,那誰還會來光顧?他不想只因為這種事,就毀掉她的辛苦。 易峋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心胸寬大的男人,他甚至巴不得秦春嬌的小生意做不成了,回到家里天天就對著他一個人。然而一想到她如今每天快活的樣子,他就軟了心腸。 秦春嬌以前在相府里的事,就像他心頭的刺,在蘇梅詞再度出現之后,更時時刻刻的扎著他。 以前的事,他可以當成一陣風過去。但若是往后還有人來搶他的妻子,他可不會姑息手軟。 秦春嬌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心頭寵,他不會對她怎么樣,但是以外的人他可就不會客氣了。 京城蘇氏,那又如何? 易峋看著相府門頭上高高懸起的匾額,臉上掠過一層冷意。 秦老二哼著小曲,走路帶風的回到家中。 家門是虛掩著的,他一腳將門板踹開,大模大樣的走進房中,對著床上的劉氏坐了下來。 劉氏蒙著頭躺著,根本不想理他。 之前秦老二把她打重了,養了這將近一個月才勉強撿回一條命。如今的秦老二在她眼中,已經和惡鬼差不多了。 秦老二將一包東西撂在桌上,伸腳踢了劉氏一下:“別裝死了,有錢了,去給老子打酒!” 劉氏適才也聽見當啷一聲,她抬起身朝桌上望了一眼,桌上果然扔著一包銅錢,拿粗麻繩穿好了的。 這個規格是按數穿好的,一串一百枚,五串便是足足五百錢,是半兩銀子。 第60章 劉氏坐了起來,死死盯著桌上的銅錢,半晌才問道:“你哪兒來的錢?”賭坊早已不讓他進門了,近來看病吃藥,還欠了不少錢,這半兩銀子秦老二是哪里來的? 她跟了秦老二半輩子,對他的性格脾氣了如指掌。秦老二雖然混賬,但他并不是不識時務的蠢貨,他是絕不會干什么作jian犯科的事而惹上官司的。那這錢,又是從哪兒來的? 劉氏忽然覺得一陣寒氣順著背脊直往上竄,她雙手忍不住的顫抖,瞪著秦老二,問道:“你是不是去找春嬌了?” 秦老二瞧著她,臉上掛著冷笑。 半晌,他洋洋得意道:“怎么的,你以為你不聽老子的話,老子就擺布不了你們?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吧!你不跟我回去又咋樣,那小丫頭還不是服服帖帖的!她不認我這個親老子不打緊,但她認你這個親娘啊!你們娘倆一輩子都在我手心上,逃到天邊去都不管使!” 劉氏一聲不吭,垂著頭。 只聽秦老二那干啞的聲音再度砸來:“你也別哭喪著個臉了,你真是養了個好女兒啊。你曉得不,咱閨女如今出息啦!那小臉蛋俊的,那身條抽的,嘖嘖,是個男人看著就眼熱。怪不得峋子把她當寶貝,花了那么多銀子把她弄回去。如今,峋子還出本錢讓她做生意,她在下河村口支了個攤,生意紅火的很。這不,我才跟她說你病了,她輕輕松松就拿了半兩銀子出來。當初三十兩銀子賣她真是虧大發了,早知道咋也得翻個幾倍……” 秦老二話沒說完,劉氏忽然像瘋了一般的撲了上來,撕扯著秦老二,口里哭喊叫罵著:“你這個畜生,那是你親閨女,你到底要害她到什么時候?!” 秦老二猝不及防,臉上被劉氏抓了一道,頓時怒不可遏,飛起一腳,踢在劉氏肚子上,將她踹倒在床邊。 他跳起來,上前左右開弓的抽著劉氏耳光,嘴里罵道:“就是我親閨女,老子賣她跟她要錢就是天經地義!你這個瘋婆子,吃了豹子膽了,敢打你男人!你給老子放老實些,不然老子明兒就挑了你的手腳筋,賣你去當表字,讓你一輩子都見不著你閨女!” 劉氏起初還哭痛,后來漸漸沒了聲響,不哭不叫,也不躲閃。秦老二的拳頭巴掌,就像落在木頭上。 秦老二打累了,這才停了手,氣喘吁吁的啐了一口:“真他媽的掃興,老子討了錢回家,叫你打酒買rou,咱兩口子一道樂樂。你吃錯藥了,發瘋打你男人!” 劉氏兩邊的臉頰高高的腫起,口角淌血,兩眼無神,呆呆的望著前方。 秦老二到底是怕再把她打重了,這半兩銀子怕是要送進醫藥鋪子去,沒再動手。看著劉氏始終不動彈,他罵罵咧咧的起來,揣了錢自己出門買酒菜去了。 呸,這女人如今怎么跟泥巴做的似的,以前怎么也打不壞,現在一捏就碎了? 劉氏坐在床畔,滿臉木然,半晌那破了的嘴角泛出了一抹詭異狠厲的笑容。 兔子急了,也還咬人呢,何況一個有血有rou的大活人? 她抱著雙臂,輕輕晃著身子,竟然哼唱起了秦春嬌小時候哄她睡覺的兒歌,嘴里輕輕呢喃著:“春嬌呀,娘的寶貝,娘就是死了,也要護你周全。” 秦春嬌坐在廚房的灶臺底下,滿臉木然,眼前一時是以前劉氏因護著她被秦老二暴打的情形,一時是今日里秦老二的卑劣嘴臉。 她是秦老二的女兒,在他身邊生活了十余年,怎么會不曉得他的德性? 他說她娘病了,底下的意思就是她娘親必定又被他打了。從小就是這樣,只要秦老二想要拿捏她們母女兩個,就會使出同樣的花招。同樣的招數用了十多年沒個新鮮,說一句粗話,秦老二抬起屁股,她就知道秦老二要拉什么屎。 然而這招確實管用,因為誰讓她們是秦老二的妻女? 王法世道沒有一個站在她們那邊,男人打妻賣女,固然令人不齒,但到底也不會怎么樣。畢竟,這個世道,女人只是男人的東西。 秦春嬌的眼中滿是冰冷的恨意,她知道半兩銀子壓根喂不飽秦老二的胃口,只是這點錢至少能為母親帶來短暫的安寧。經過這些年,秦春嬌也摸透了那個男人的脾氣,其實左來右去他也只是要錢。只要得錢在手里,他就萬事皆休。如果今天她不給秦老二銀子,秦老二雖然未必會對她怎么樣,但回去之后還不知道會干出什么喪心病狂的事來。 秦家母女兩個,雖說是在秦老二的手下戰戰兢兢的討生活,卻也深諳生存之道。 這會兒,她強壓下了滿腹的恨意,逼迫自己冷靜,盡快思考著對策。 她沒有想到,秦老二這么快就會找來。 打從秦春嬌開始做生意,她也在思慮著怎么讓娘擺脫了秦老二,只是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萬全的主意。 和離,那個男人是絕對不會答應和離的。秦老二就算是死,都不會放過她們娘倆。尤其是在知道了她進了易家的門,并且手里有錢之后。這件事,即便給他再多的錢,他都不會同意。秦老二是個十分刁滑的人,他非常明白只要劉氏還是他的妻子,這娘倆就都在他的手心里,那就是一輩子源源不斷的錢財。如果男人不同意和離,那無論如何都離不掉的。 這一點上,他和劉二牛不同,就算是將他打殘打廢,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咬著劉氏不放。 打殘打廢? 秦春嬌心里忽然微微一動,她想起來了一件事。 當初在相府里時,管西花園的老李兩口子整日吵吵鬧鬧。李大柱子愛打媳婦,李大嬸的哭聲時常半夜三更的傳的四鄰皆知。街坊雖然心中不滿,但這別人夫妻間的事情,誰會去管!就連李大嬸的娘家,聽見了唉聲嘆氣,也沒什么法子。 后來有一天,李大柱子吃醉了酒,在相府馬廄里發酒瘋,被馬踩斷了兩條腿,徹底殘廢了。 李大柱子不能動彈了,李大嬸的好日子也終于來了。她每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再看男人的臉色,也沒人再打她。而李大柱子被她拿鏈子鎖在了床邊,每天屎里臥尿里眠,李大嬸子高興了給他碗剩飯,不高興了就餓他幾頓。李大柱子再沒了往日的神氣,喊破了嗓子也沒人理他。 如果秦老二也癱了呢?他一樣愛酗酒,醉酒發瘋的男人出什么事似乎都不奇怪。 秦春嬌垂下了眼眸,遮住了其中冰冷的殺意。 那個男人,早就不再是她父親了。她沒有父親,只有母親。 易峋回到家中時,微微有些奇怪。往常這個時候,煙筒里早已吐出了炊煙,而廚房中也該傳出飯菜的香味兒來了。 然而今天屋子里卻是靜悄悄的,只有大黃依舊興奮的撒著歡迎接著它的主人,豆子在馬廄里踏著蹄子,秦春嬌的小車也在院子里停著。這些一如往常的東西,讓易峋心中稍稍踏實了些,也許秦春嬌今日只是累著了,所以沒有做飯。 易峋走進了廚房,卻見秦春嬌正在切面,他問道:“春嬌,怎么這會兒了還在做面?” 秦春嬌回了一句:“今天遲了些做飯,峋哥你先歇著去吧,桌上有茶。” 易峋走上前去,將兩包油紙包著的點心放在了灶臺上,說道:“今天去京里賣皮子,給你帶了些童記的杏仁餅和桃酥。” 秦春嬌額上的發垂了些下來,令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將手里的菜刀攥了攥,低低說了一聲:“謝謝峋哥。” 易峋心中更覺得有些奇怪,秦春嬌的樣子不大正常,她好像很不高興。 濃黑的劍眉不禁微微的皺起,他不喜歡她這個樣子。 易峋想起一件事,便說道:“我今天跟磚窯訂了些磚,過兩日閑了就給你壘個爐子,往后你就能烘烤東西了。”他記得秦春嬌有跟他提過,因為沒有爐子所以不能烘烤點心。雖然只是飯桌上的隨口一句,他還是記在了心里。 秦春嬌丟下了切面刀,撲在了男人的懷里。 易峋莫名,一個爐子而已怎么會讓她這么激動? 察覺到懷中女人起伏不定的胸脯和隱隱的啜泣聲,易峋將她拉了起來,果然那張小臉上滿是淚痕。他俊臉一沉,問道:“誰欺負你了?!”聲音里帶著風雨欲來的隱隱怒意。 自從廢了劉二牛,他以為村里已經沒人敢這么不長眼了。 秦春嬌緊緊的咬著唇,她一整天都在猶豫,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易峋。 這是她自己家里的爛事,她并不想給易峋帶來麻煩,當初她之所以會離開就是不想讓易峋被秦老二給纏上。但沒想到兜兜轉轉到了如今,事情還是到了這個地步。 她想自己了結這件事,但她不想瞞著她的峋哥。對于易峋而言,這也是一種傷害。她已經傷過他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再則,如果事情出了什么紕漏,易峋也好有個預備。 秦春嬌頓了頓,才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秦老二今天來找我了。”她不會再喊那個男人為父親,在他將她賣掉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她父親了。 秦老二?! 易峋那深邃的眸子里頓時一陣冷厲,他沉聲問道:“他來糾纏你?” 秦春嬌面無神色,淡淡說道:“他說我娘病了,跟我要錢。” 易峋不由握緊了拳頭:“你給了?” 秦春嬌點頭:“我怕他再打我娘。” 如今的劉氏,就像秦老二手中的人質。 易峋沒有言語,他也深知秦老二的為人,知道秦春嬌所言非虛。給他錢的確是飲鴆止渴,但也解了燃眉之急。 易峋始終不能明白,這個世上怎么會有秦老二這樣的男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世時恩愛情深,對自己的孩子也是慈愛有加。父親過世之后,母親落落寡歡,甚至思念成疾最終撒手人寰。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秦春嬌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們都知道隔壁的秦家有個女兒,卻幾乎沒怎么見過她。 那是一天的傍晚時候,父親忽然帶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娃娃回來。 那女娃娃穿著一身打著布丁的粗布衣裳,臉上鼻涕眼淚亂成一團,并且依舊在哭。 母親替她擦了臉,給了她一把糖,讓他們兄弟兩個陪她玩,便去了外堂跟父親說話。 那女娃娃擦去了眼淚鼻涕,露出一張粉嫩可愛的小臉,見他正瞧著她,便顫顫的伸出粉團團的小手,要把易母才給她的糖分給他:“哥哥,給你糖。” 外頭傳來父親低沉的怒吼聲:“那到底是不是他親閨女?!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那么不要命的打?!” 原來秦老二在院子里打女兒的時候,易父途徑那里,實在看不下去,硬把那孩子拉走了。 打從那之后,易峋就留意上了隔壁家的小meimei,也才知道父母極為不齒的秦老二到底是個多么卑劣無恥的男人。 妻女在他眼里只是他的東西,他拿女兒威脅自己的妻子,反過來又折磨妻子來控制女兒。如果當初不是這個男人,秦春嬌根本不可能離開自己。 本以為把他攆離了下河村,便就此清靜了。沒想到他竟然還敢回來,并且還敢故技重施的再次糾纏上了秦春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