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趙桐生只覺得全身飄飄然,得意洋洋的走到了地頭。 然而到了地方,他的酒頓時醒了一半,地還是那塊地,荒草橫生,一點兒開墾過的意思也沒有。四下張望了一番,也并沒看見趙三旺的影子。 趙桐生傻呆的站著,停了半日忽然回過神來,一咬牙:“這個狗東西,竟然敢給老子耍jian!”古銅色的四方臉頓時沉了下來,他一跺腳,大步朝易家的田地走去。 一路走到易家地頭,果然見易家兄弟兩個帶著幾個雇工,坐在一株大槐樹底下吃飯。趙三旺,也夾在那些人里。 趙桐生走上前去,只見這些人手里都捧著一大碗手搟面,面里的澆頭是青椒rou丁。 趙三旺一見他過來,縮了縮脖子,臉上露出些畏懼的神色。他還是怕趙桐生的,畢竟趙桐生是里正,自己又被他拿捏了幾年,就算有易峋罩著,這余威卻依然在。 趙桐生哼哼著:“喲呵,都吃著呢。” 易嶟見他過來,就想起來,易峋卻一把拉住了他。 易峋淡淡說道:“桐生叔這會兒過來,可吃過飯了?沒有,就一道吃?” 趙桐生卻說道:“吃飯?老子都叫你們給氣飽了!”說著,上前一腳就把盛飯菜的木桶給踢倒了。 好在,那木桶里只剩了些面湯,并沒有面條灑出來。 秦春嬌和董香兒也在,董香兒頓時炸了毛,張口罵道:“老雜毛,你發什么瘋?!” 那些幫工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認作是來找茬的,都站了起來,紛紛質問。 “你這漢子,這是做啥?!我們吃著飯,你把木桶踢倒了,燙了人怎么辦?!” “你是什么人,想打架不成?!” 有兩個性子燥的,索性擼起了袖子。 鄉下人有這個脾氣,愛抱團。雖說他們只是來易家打短工的,但人欺負到了臉上,就不能干看著。 趙桐生一半憑著酒勁兒一半憑著氣勁兒,踢翻了易家盛飯的木桶,見了這個架勢,頓時嚇醒了,往后退了兩步,說道:“你們想干什么?我告訴你們,傷人害命那可是要吃官司的!” 其中有人認出他是本方里正,便小聲說了出來:“這人是下河村的里正。” 那些雇工,頓時都有些萎了。 俗話說,民不與官斗。這里正不是什么正經官員,但他通著朝廷,哪村子的里正和城里那些衙門沒些往來?平常,如果不是欺負的狠了,誰也不肯和里正撕破臉皮。這也便是那些里正、村長、族長、鄉賢橫行鄉里的一大原因。 趙桐生見這些人怕了,又得意起來,說道:“這就是了,沒你們啥事兒,別瞎往前湊。” 秦春嬌冷眼看了半日,說道:“桐生叔,什么事發這么大的脾氣?我和三姐辛辛苦苦煮的面,你這一腳全給糟蹋了。咱們鄉下人,地里刨食的辛苦,這樣踐踏糧食,不怕遭雷劈么?” 趙桐生鼻子里哼了一聲:“我不和你這個丫頭片子說話,男人的事,哪有你們女人插嘴的份兒!” 易峋這方開口:“她是我媳婦,我們家的事,她當然能說話。”說著,他放下了碗起身,走到趙桐生跟前,又問道:“不知道我們哪里得罪了桐生叔,勞您大駕的來興師問罪?” 趙桐生被易峋那高大的身影罩住,整個人縮了一圈。他看著易峋那波瀾不起的臉,卻想起那天在山上,劉二牛挨痛揍的情形,自己這副身子板,只怕挨不了他三圈。 俗話說,酒壯熊人膽。趙桐生是個熊人,酒醒了,這膽兒也沒了。 他干咽了一下唾沫,不敢再看易峋,目光嗖的一下釘在趙三旺身上,便指著他說道:“我是來找那小子的!他竟敢給老子耍賴,昨兒說好了今兒去給我干活的,竟然沒來!春耕不等人,讓他這樣耽擱著,我家這一年的收成豈不完了!” 那些雇工們聽著,落在趙三旺身上的眼神,都有些鄙夷的意思。 雖說沒有白紙黑字的字據,但就因如此,鄉間格外看重口頭的承諾,一個唾沫一個釘兒。誰要是言而無信,那可要吃人看不起,被人戳脊梁骨。 他們只當這趙三旺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既在易家打短工,又答應了別人家的活,想掙雙份的錢。 趙三旺縮了縮脖子,不敢應聲。 易峋說道:“桐生叔,你說話也要有個實。我是一早就雇了三旺,他既然答應了來我家干活,又怎會要去你家種地?你什么時候叫他去的?他答應了你什么?” 趙桐生支支吾吾,他怎么好說是昨天他軟硬兼施,硬逼著趙三旺答應的?然而他是里正,這個臉可不能丟,情急之下指著趙三旺喝道:“你去問那小子!這小子是村里有名的滑頭搗鬼,偷jian耍滑的,兩頭答應也是有的事兒!” 趙桐生是吃定了趙三旺怕他,必定要把這盆臟水接過去倒在自己頭上。 誰知,趙三旺忽然揚起了頭,走上前來,說道:“叔,昨兒中午,我去解手,你突然來喊我,叫我給你種地。我說了已經答應了大哥沒有空閑,你也不管,硬把活塞給我就走了。其實,我沒有答應你。”說著,他停了停,索性竹筒倒豆子:“叔,這幾年你用著我,春天給你種地,秋天替你收割,除了一天倆窩頭,再沒給我個幾個工錢。我早早沒了爹娘,這些年多承您的照顧,沒有餓死。但從今往后,我不能再給你干活了。大哥說得對,我大了得存錢置辦家業了,往后我還想娶媳婦養家呢。” 趙桐生愣在了當場,他壓根沒想到這個在自己面前從來只會唯唯諾諾、俯首聽命的三老鼠,竟然敢當面頂撞他。 眾人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人仗著自己是里正,就欺壓孤兒,讓人白給他干活,還連干了幾年! 趙桐生這干法,算是犯了眾怒。 當下,就有人說起了風涼話:“合著,老哥是想借驢拉磨白使喚啊!人家早早沒了爹娘,就這樣欺負人。” “里正的官威就這么大,城里縣衙的大老爺,用人還沒有說不給工錢白用的。” “都是一個村子的,何必做事這么絕!” 趙桐生被人擠兌著,一張臉青一陣紅一陣。他氣急敗壞之下,抬手就想打趙三旺,嘴里還罵道:“你這個兔崽子,也敢來和老子作對!” 趙三旺縮了脖子,卻不敢躲閃。 趙桐生的手抬起了就再沒放下去,他的胳臂被易峋牢牢握住了。 他掙了幾掙,都沒能從易峋手里把胳臂拽出來,臉頓時漲的通紅。他想起來劉二牛的慘狀,連說話的聲音都打起了哆嗦:“峋子,你、你想干啥?!我是里正,我可是你叔,你可不能亂來!” 易峋將手一放,淡淡說道:“這話,該是我對桐生叔說才對。一個村子的,三旺還是你的侄兒,替你干了這些年的活,沒功勞總有苦勞,什么事不能好好說,一定要動手?” 趙桐生跌了個踉蹌,好容易站穩了腳跟,聽了這話,又羞又氣,喝道:“他是我侄兒,我當叔的用他干活咋啦?!我教訓自己侄兒又咋啦?!” 易峋一字一句道:“如果他真的犯了錯,你當叔的教訓他當然是情理之中。但他現下是我兄弟,如果有誰不分青紅皂白的就想欺負他,那得先來問問我。” 趙桐生氣不可遏,但看看在場的眾人,一幫青年漢子,各個一臉不善的樣子,也不敢再找趙三旺的晦氣。他一跺腳,回身走了。 趙三旺看著趙桐生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之前他對趙桐生是又怕又敬,心底里其實也明白他是在欺負自己,但就是自己騙著自己,說趙桐生是自己的遠房叔叔,總不會害自己。他為趙桐生說話,巴結趙家的每個人,替他們干了那么多的活,到頭來落了點啥? 他擦了擦眼睛,全不后悔跟趙桐生翻臉。 易峋說自己是他的兄弟,他有兄弟了,往后他有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嫂子。他不再是沒人管的孤兒,也沒人再敢隨便欺負他了。 攆走了趙桐生,易峋拍了拍趙三旺的肩膀:“歇會兒,待會兒還要下地。” 趙三旺抹了把臉,破涕為笑:“好!” 趙桐生一路回到家中,進里屋時,一腳把門踹開了。 趙太太正盤膝坐在炕上做針線,嚇了一跳,張口斥道:“干啥,想把人唬死!”趙秀茹也在一邊,嬌嗔道:“爹這樣進來,我還當家里來賊了呢。” 趙桐生正憋了一肚子火,看也不看趙秀茹,張口罵道:“滾!” 趙秀茹還從沒被她爹這樣罵過,跺著腳跑了出去,院子里傳來她的哭聲。 趙太太丟了針線,瞪著他:“趙桐生,你發啥瘋?!誰又惹著你了?!誰惹著你,你找誰去,回來拿自家閨女撒火,真是個窩囊點心!” 趙桐生敢罵女兒,卻不敢惹趙太太,只得耐著性子,一五一十的把趙三旺的事說了,又咬牙切齒道:“易峋這王八羔子,總跟老子過不去!趙三旺這陰溝里的臭老鼠,也敢和老子作對!” 趙太太卻皺了眉頭,說道:“我之前就說,你對那孩子好些,該給的工錢就給。你可倒好,非要勒掯人家,一連白用幾年,擱誰誰不生氣?!如今可好,人家不給你干了,你還惱?得虧有余大了,不然人還不得罵你生兒子沒屁眼!” 趙秀茹也趴在窗戶上,喊了一聲:“爹,你虧良心!” 趙桐生氣急敗壞,罵了一句:“滾遠點兒,吃里扒外的東西!”趙秀茹便跑遠了。 趙太太瞅了他一眼,斥道:“你有邪火別處撒去,別在家里撒野!老娘可不耐煩聽你放屁!” 趙有余這時候已經去京里讀書了,家中只有趙太太母女兩個。趙桐生見沒人說話,便又出了家門,直奔林家而去。 林嬸兒正在家里收拾灶臺,不防趙桐生忽然闖了進來。她嚇了一跳,本想說些什么,但見趙桐生鐵青著臉,只好都憋了回去,陪著小心上前給他倒了碗茶。 趙桐生正在火頭上,端起茶碗就喝,就被燙了嘴,隨手一揚,潑了林嬸兒滿頭滿臉,大罵道:“你想燙死老子?!” 林嬸兒如今在趙桐生面前,其實就跟外宅差不多。趙桐生心情好時,跟她說笑哄著她,他心情不好,林嬸兒便只有唯唯諾諾伺候的份了。 當下,林嬸兒也只敢忍氣吞聲,小心翼翼的問道:“這是咋的了?” 趙桐生也不理林嬸兒,原地轉著圈子,好半晌才將那件事講了,又罵道:“易家的狗崽子,竟敢害老子丟了個勞力!” 林嬸兒心里雖有些不齒趙桐生的作為,嘴上還是寬慰了他一番,又說道:“你也消消氣,我瞧著易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趙桐生乜斜著眼睛,問道:“你咋知道?” 林嬸兒笑道:“你忘了劉二牛的事了?我瞧著,他差不多也能下地了。” 趙桐生頓時恍然大悟,說道:“你果然說了?” 林嬸兒sao媚一笑,說道:“我辦事,你還不放心?”趙桐生倒還真有些不放心,追問道:“可別叫那劉二牛把我供出來!”林嬸兒捶了他一下:“把你的心踏實放肚里,我壓根就沒直說!咋整,都是他劉二牛自己的主意。” 趙桐生這才心懷暢快起來,摟著林嬸兒親了個嘴:“你可真是我的貼心人兒!” 當天晚上,秦春嬌便把想了一整天的心事,告訴了易峋。 易峋看著她,雙目炯炯,張口說道:“我不同意。” 這一言,落地有聲。 第43章 秦春嬌倒也料到了易峋不會立刻答應,但她只當現下正值春耕農忙,易峋怕她誤了家里的事情,便說道:“也不是立刻就弄的,等春種過去,閑下來了,再……” 她話未說完,易峋便打斷了她:“不必說了,我不答應。” 桌上的燈火晃了晃,光線有些昏暗,屋中的各樣家什也影影綽綽起來。 秦春嬌抿了抿嘴,輕輕問道:“峋哥,你是不是怕我賠錢?我想過了,起初也不做多少,每天就燒一鍋,看能賣多少。如果生意夠好,再多做些。” 自從趙三旺說了那句話之后,做買賣的念頭就一直在秦春嬌的心里來回盤旋,怎么也壓不下去。 她心里是算計過的,下河村村口那條土路,通著京城和官道,從早到晚,過路的行人絡繹不絕。甚而,三五不時還有人會來村中借宿。 從上一個落腳處走到這兒,要將近兩個時辰,早上出門的人,到了這個點兒上,也差不多該餓了。宋家集子離得倒是不遠,但從這條路上過來的人,不會往那兒去。從下河村,再往京里走,又要近一個時辰的路途,挨餓的人是忍不了那個饑火的。她想支個攤子賣豆腐腦,順帶賣些油餅小菜。不說多,每天燒一鍋豆腐腦總是能賣掉的。一碗豆腐腦她打算收五文,十碗就是五十文,一鍋豆腐腦怎么也能出個五十碗豆腐腦來,一天少說能賺二百文錢。 這念頭在秦春嬌心里,像草一樣的茂盛生長著,她一整天都在琢磨這件事,越想越覺得可做。到了晚上,易峋耕作回來,吃過了晚飯,她便將這事問了他。 但易峋連想都沒想,直接當面回絕。 易峋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桌上的燈火倒映在那深邃的眸子里,閃爍著不明思緒的光。 秦春嬌坐在床沿上,雙膝合攏,兩只小手也乖巧的放在膝上。那雙溫潤的杏眼微微下垂,細密的睫毛像兩扇小扇子微微翕動著,在眼下投下了一片陰翳,因而看不清底下的情緒,精致小巧的鼻子下面,那雙紅潤的菱唇輕輕抿著,似乎透露著些許不安。 昏黃的燭火落在她身上,白皙的肌膚泛著些細瓷一樣的光澤,顯得嬌柔嫵媚。 但這份溫婉下頭,藏著多少心思?易峋不得而知。 在易峋的認知里,男人頂門立戶,養家糊口,照顧妻兒那是理所當然。只有不像話不中用的男人,才會要女人出去賺錢。秦春嬌的父親秦老二,便是個典型的例子。打從小時候起,他就深刻的記得,隔壁那兩口子,男人從來游手好閑,下地干活,忙里忙外的永遠都是秦春嬌的母親劉氏。劉氏除了忙活著地里的農活,照顧秦春嬌之外,三五不時的還要把家里雞下的蛋拿到集子上去換錢。 秦老二手里有錢時出門酗酒賭錢,沒錢的時候就在村里閑晃,問妻子要錢要不出,就伸手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