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趙秀茹聽了她母親的話,兩眼一亮,抓著她爹的衣袖,撒嬌道:“爹,村里怎好收容這不明來歷的人口?沒得給村子招災惹禍呢!你把她攆走好不好?” 一直在旁沒有說話的趙有余,這會兒忽然插口道:“妹子別胡鬧,爹怎么能隨便就去攆別人家的人?” 趙秀茹不服氣:“爹是里正,村子里的事當然說了算!何況,她進城的時候,已經不算下河村的人了。” 趙桐生想說些什么,臉卻陰沉了下來,只對著趙有余說了一句:“今年打春的事兒定了,這次你當打春的人,叫宋家姑娘來系春繩!” 趙有余應了一聲,卻一臉平靜,仿佛全不放在心上。 趙太太看著男人的臉色,想到了什么,便對一雙兒女說道:“廚房的碗泡了多久了,我叫你去洗,你就是躲懶!外頭怕有人來打水,老大瞧瞧去。” 趙有余沒說什么,提腳就出去了。 趙秀茹雖有些不情愿,卻不敢違抗母親的吩咐,一咕嚕下了炕,踏著鞋也出去了。 支走了這兄妹兩個,趙太太才問道:“在易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趙桐生便將在易家的情形講了一遍,又陰沉著臉說道:“我本想著借著打春,把他和秀茹的事兒挑明了,也是給他個臉面。誰知道易嶟竟然不識抬舉,既然這樣,那咱就別抬舉了!到時候叫老大打春,長咱自家的臉面!” 趙太太罵女兒時雖罵的兇,心里到底是疼自家姑娘的,不由愁道:“可這樣一來,咱家秀茹可咋辦?除了易嶟,她可誰都不要。”說著,忽然發起了急,又罵起來:“我早叫你管教女兒,你偏不聽!弄成現在這樣,誰敢要她?!” 趙桐生這半輩子倒也慣了,任著老婆罵了一通,撓了撓耳朵,說道:“你別慌,我明兒就進城打探消息去。這老秦家的丫頭若當真是逃回來的,我這里正可不能坐視不理。秀茹說的沒錯,那是給下河村招禍呢。” 趙有余出了屋子,在院中轉了一圈。 并沒有什么人來打水,他就在院中慢慢踱步,家中養的幾只雞正有一搭沒一搭的在地下刨食。 冬季天短,到了這會兒,太陽已漸西斜,余暉灑滿了這農家小院。 他站在籬笆邊,望著易家的方向出神,清秀的臉上現出了一絲落寞,不由自主的喃喃自語道:“春嬌妹子……” 沒有人知道,他喜歡秦春嬌。 秦春嬌是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但他喜歡她,卻并不是因為她的容貌。 秦家很窮,秦老二是村里出名的混子,吃酒賭錢,不務正業。每次輸了錢醉酒回來,就是拿家里妻女出氣。 他曾經不止一次的見過,秦老二揪著年幼的秦春嬌的頭發,發了瘋一樣的打罵,仿佛那不是他的女兒,只是個供他出氣的東西。然而即便如此,秦春嬌在人前也從沒有過一絲一毫的陰郁怨懟,甚至連一句怨言都沒有。她總是極盡所能的做所有能做的事,讓自己的處境好過一些。她就像一株春草,碧翠可人,又生氣盎然,仿佛什么都壓不倒她。 她總是和易家兄弟走得近,和他倒沒有什么往來。有時在村中見著,也只是簡單的招呼一聲:“有余哥。”脆嫩的聲音,像春釀一般甜美醉人,令他微醺。 這心事,他一直壓在心底。他知道家里不會同意他娶秦春嬌的,他也只想著能遠遠看她一眼就是好的。直到,秦老二竟然將她賣到了京城。 原本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了,家里給他說的親,是他姑姑家的女兒。那姑娘沒什么不好,老實誠樸,是個當農家媳婦的女人。但他心里,卻如死水一般,波瀾不起。 然而她竟然回來了,趙有余這心里,也如即將入春一般,sao動不安起來。 隔日,村子正中的老槐樹上貼著一張粗紙布告,放出了消息說今年下河村打春人是里正家的趙有余。 第15章 又隔了兩日,天氣轉暖,秦春嬌打疊了一家子的衣裳,打算拿到河邊去洗。 她抱著洗衣盆,順著村路走到了村口。一路上也遇見了好些村人,她回到下河村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傳遍了村子。這些人有好奇的,有不懷好意的,但大多都沒說什么,見面打個招呼,笑笑也就過去了。 走到南村口,一條河正從村口流過。 這河名叫七柳河,概因最初河邊生有七株柳樹而得名。柳樹這東西,插地就生,到如今河邊已是綠樹成蔭,但附近的人依舊叫它七柳河。 這河自東往西,下河村在河的下游,所以叫這個名字,往東向上游走上十里路就是上河村。 兩個村落都靠著這條河吃水灌溉,每逢旱年時候,兩個村子沒少為了爭水打斗。 秦春嬌走到河灘邊時,早有幾個村里的婦人聚在一起,一面洗衣一面說笑。 見她過來,這些婦人頓時都噤了聲,相互瞧了一眼,嘴角泛出了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容。 秦春嬌找了個水流緩慢的地方,將木盆擱在河灘上,她將衣裳一件件拿出來,放在河里捶打著。 天氣雖已有轉暖,但河水還是有些冰手的,只須臾的功夫,她的手已被凍的通紅了,透著疼痛。 她咬了咬牙,手下的動作倒是絲毫不見緩慢。她也是鄉下的出身,沒有那么嬌氣。 那些村婦落在她身上的曖昧目光,她有所察覺,卻并不打算理會。 那些婦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好事的,就揚聲笑道:“這不是老秦家的丫頭嗎?啥時候回村的?來嫂子這邊洗,咱們說說話熱鬧。” 秦春嬌這才抬了下頭,看著那婦人,圓臉盤,一張厚唇抹的血紅,唇邊一顆痣。她認出來,這是村里的媒婆王氏,常愛說人的是非。 她笑了笑,擦了一下額頭,說道:“就是前幾天,我這衣裳多,都洗起來水就不干凈了。我就在這邊罷,不去給嫂子們裹亂了。” 那王氏嘴一咧,哪肯這樣輕易放過她,掃了一眼她盆子里,多半都是男人的衣裳,就說道:“春嬌妹子,嫂子問你個事,你可別惱!” 秦春嬌不知她要問什么,還是說道:“嫂子問吧。” 王氏就捂著嘴笑道:“你這回來了住在易家,算他們哥倆誰的女人?還是他們倆都跟你沾過身兒?那這哥倆誰更厲害些?” 她這話一出,那些婦人便哄然大笑起來。 秦春嬌低著頭,白凈的皮膚上泛出一抹紅暈,直到了耳邊,心底也生出了一絲怒意。 然而鄉下就是這樣,民風粗獷,男男女女湊在一起,也常開些葷素不忌的玩笑。你若當真羞了惱了,他們更要起哄,各種粗話能把你羞回家去再出不了門。真要論理,人反而說你經不起玩笑,落個好大的沒趣兒。 那起婦人笑鬧著,就有一個大聲道:“王嫂子你也真是的,啥玩笑話都說。人家春嬌妹子弄不好還是黃花閨女哪!” 王氏大笑道:“啥黃花閨女,春嬌妹子當初進城是給城里的大老爺當通房的。這都幾年了,啥不知道啊?是不是,春嬌妹子?那老爺本事咋樣,比得上咱村的小伙子嗎?” 一旁的婦人聽著,笑得更歡了。 秦春嬌聽著,菱唇微微一勾,抬頭向著王氏露出了一抹媚到了極處的笑意,但聽她開口說道:“嫂子真要這么好奇,自己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她這話落地,瞧熱鬧的婦人更是笑得幾乎仰倒,有一個嘴快的就說道:“春嬌妹子,你可真是的!你王嫂這個歲數,這個嘴臉,糙皮糙rou的,誰要她啊!她也就和你王叔,破鍋爛蓋兒的對付過吧!” 這一下,輪到王氏下不來臺了。 其實她在村里人緣也不大好,因為嘴碎愛說人的是非,嘴上又不肯吃虧,村里人還指望著她幫忙說媒拉纖,輕易不肯得罪她,所以沒誰跟她撕破臉皮。然而一旦有了機會,便不肯放過,落井下石的看她的笑話。 王氏臉上的rou一抽抽的,她是沒想到,這秦春嬌看著嬌嫩嫩的,嘴巴倒這等厲害,一點兒也不肯讓。她本是想戲弄她幾句,能把她羞跑了就是笑話,誰知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己反倒成了笑柄。 她又沒法去指摘秦春嬌的不是,畢竟是她先去撩sao人家的。惱羞成怒之下,她將火撒到了適才說話的婦人身上:“牛三家的,你說誰糙皮糙rou,啥就破鍋對爛蓋?!” 那婦人也不肯示弱,張嘴斥道:“咋了,就許你說人家春嬌妹子,不許人說你?玩鬧呢,你慌啥?再說了,你瞅瞅你那老臉,說你一句糙皮糙rou咋的了?你還想跟人家小姑娘比臉嫩?!” 王氏是一輩子沒吃過虧的性格,聽了這話更惱了,丟下棒槌,上去就撕扯那婦人。 那群婦人,有拉偏架的,有起哄架秧子的,鬧哄哄亂成一團。 秦春嬌冷眼瞧著,抿著嘴沒有說話,一下一下的捶著衣裳,仿佛這場熱鬧與她毫不相干。 其實她并不很生氣,在最初的怒氣平復之后,她的心境是無謂的。比起相府里那些拐彎抹角的心機手段,這樣的明刀明槍的言語戲弄,委實不算什么。 她埋頭洗衣,全沒留意周遭。 趙秀茹不知道什么時候來了,同行的還有趙有余和林香蓮。 原來今兒趙秀茹聽說隔壁村子來了個耍把戲的,便央求了哥哥帶了自己和林香蓮去看,到了這會兒才回來。 走到村口,林香蓮眼尖,一眼就望到了在河邊洗衣的秦春嬌,三人就不約而同的走了過來。 趙秀茹臉黑的如同灶上的鍋底,那些嫂子們的話她全聽見了。秦春嬌是易家的女人?誰說的?還有,聽聽她方才說的那些話,那是沒出嫁的姑娘說得出口的嗎?也就是說,她真的不是閨女了? 王氏問她,易家哥倆是不是都跟她沾了身。趙秀茹雖羞,卻也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秦春嬌沒有正面回答,這讓她十分的在意。易峋跟她怎么樣,她不在乎,但是易嶟呢?易嶟是不是跟她也、也…… 偏巧,林香蓮還在一旁輕輕說道:“三年不見,春嬌姐性子真利索多了,這樣的話都敢說。” 趙秀茹臉色更黑了,她快步走到秦春嬌身側,大聲道:“秦春嬌,你真不要臉!” 趙有余臉色一變,將趙秀茹拉了一把,低聲斥道:“妹子,你說什么那!”說著,又向秦春嬌道:“春嬌妹子,你莫往心里去。” 秦春嬌有些詫異的抬了頭,看著眼前這一行男女,目光落在了氣哼哼的趙秀茹臉上。 她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那邊吵鬧的婦人見有了新熱鬧,也都停了下來,豎起耳朵聽這邊的動靜。 秦春嬌眼里滿是疑惑,紅嫩的唇瓣微開,輕輕吐出一句:“你又不是我娘,我要不要臉,跟你有什么關系?” 只這一句話,就把趙秀茹噎的說不出話來了。 原也是的,她是秦春嬌的什么人,人家要不要臉,和她有什么相干? 論起唇槍舌劍,秦春嬌可是在相府里磨礪出來的。趙秀茹這點子微末道行,還真放不到眼里。 她雖然奇怪,這趙秀茹怎么就忽然跑來罵,但這眼前的虧,她是不吃的。秦春嬌從來就不信什么吃虧是福,她吃的虧已經夠多了,也沒見有什么福報。人的命,總要靠自己去掙。 那廂的村婦們,見里正家的小姐被撅了,都拍手大笑起來。 秦春嬌洗好了衣裳,一一擰干放進盆里,站了起來。 趙有余的目光迷離的落在她身上,三年不見,她比以前出落的更加好了,高挑嬌艷,亭亭玉立。顧盼之間,盡是嫵媚。 她和村里其他那些姑娘是那樣的不同,她不像林香蓮那樣總是悲悲戚戚,也不像自家妹子那么嬌蠻刁潑。她柔婉但又不懦弱沒有主見,和她在一處像和風拂面,讓人發自內心的舒坦。 趙秀茹氣急敗壞,又想不出詞兒來,跺著腳吼道:“秦春嬌,你別得意,我叫你在這村里待不下去!”她一定是從城里逃回來的,一定是!等她爹從城里打探了確實的消息,就叫官差把她抓去! 她是認定了,秦春嬌來路不正。不然,易家兄弟怎么含含糊糊,不說清楚? 秦春嬌聽著這沒意思的話,不由冷冷一笑,她在村里待不待的下去,還真不由趙秀茹說了算。除非易峋再把她賣了,沒人能把她攆走。 她淡淡開口:“桐生叔只是個里正罷,秀茹妹子的官威倒比城里的相爺還大呢。”說著,也不想再理這莫名來發瘋的趙秀茹,抱了木盆就要回去。 趙有余卻狠狠瞪了自己妹子一眼,快步追了上去,說道:“春嬌妹子,我meimei就是這等壞脾氣,你別放心上。” 秦春嬌停下步子,回身看著趙有余。 她以往和趙家是沒什么往來的,但她現下是易家的人,趙桐生是里正,她不想和趙家鬧僵了,讓易峋和易嶟在村里為難。 她笑了笑,說道:“有余哥,我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這久違的一聲,讓趙有余周身說不出的舒服,甚而有點輕飄飄起來。 他上前一步,鞋踏進了河水里也全不在意。他笑著,有些語無倫次道:“春嬌妹子,你以后要洗衣服或者用水,可以來我家……” 正說著話,一道低沉的聲音忽然落下:“來洗衣裳?” 秦春嬌微微一怔,循聲望去,果然見易峋踩著河灘上的鵝卵石,一步一步的走來。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