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劉大夫探手診了一回脈,心中頓時有數了。這婦人,分明是小產之癥,產后疏忽,失了調養,才發起了高熱。 想到來時的路上,那小哥說起,這家只有孤兒寡母,這婦人是個守寡多年的寡婦。這忽然小產,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jian情。這等事情在鄉間,可大可小,鬧大了這婦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說,遮過人眼去也就罷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這下河村寡婦偷情,同他可沒什么干系。何況,誰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jian情。自己若貿然將這事抖摟出來,只怕還要惹上麻煩。又不是自家的娘們兒,何必趟這趟渾水? 劉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陣,已有了主意,抬眼見這婦人正雙目炯炯的看著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說道:“大嫂失了調養,有些著涼,我寫個方子,照方子吃上幾副,將養著身體,也就漸漸好了。” 林嬸兒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勞煩大夫走這一趟了?!?/br> 外頭,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蓮倒了一碗水來給他。 那碗沿兒上豁了個口,林家早早死了當家的男人,一向貧苦,就連待客也拿不出像樣的茶碗來。易嶟曉得她家的境況,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來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幾口。 林香蓮倒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紅了紅,說道:“家里只有這樣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見怪。” 易嶟擺了擺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說這些客套話做什么?” 林香蓮在旁站著,低頭擺弄裙擺,低低問了一聲:“聽說春嬌jiejie當初是給人家當妾去的,是真的嗎?” 第10章 易嶟將碗重重的放在了桌上,碗底墩在桌上的聲音,將林香蓮著實嚇了一跳。 她看著易嶟,只見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溫潤笑意的臉上,此刻竟然沉了下來,還帶著風雨欲來的怒氣。 林香蓮心中猛地一驚,她從未見過易嶟這樣生氣。 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嶟哥哥?” 易嶟陰沉著臉,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林香蓮似是受了驚嚇,囁嚅道:“我……我就是記得當時秦叔叔在村子里四處跟人說,春嬌jiejie進城給相爺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著、我想著,要是春嬌jiejie真個給人當妾了,怕是不能這樣隨意出來的,所以隨口問問?!闭f著,她又趕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當然更好。” 易嶟默不作聲,停了一會兒,方才沉聲說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當然更好?春嬌現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樣,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cao什么心?” 林香蓮沒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會這樣苛責自己,盡管自己對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但被他這樣當面一通斥責,心中還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雙眼微紅,連忙低下了頭去,軟軟的問道:“我說錯話了,讓嶟哥哥生氣了?” 易嶟只覺得有些煩躁,他以前怎么沒發覺,無論大小事,這林香蓮動輒就哭,小家子氣的讓人難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個大男人,不會和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見識。 易嶟嘆了口氣,壓下滿腹不快,說道:“我不是生氣,但是春嬌才回來,你同我說也就罷了。要是哪天說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說起,對春嬌的名聲不好。” 林香蓮心中不以為然,暗暗腹誹:她當年進城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對名聲不好?肚子里雖這樣計較,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只乖巧的點了點頭,說道:“嶟哥哥說的對,我記住了?!?/br> 兩人說了幾句話,那劉大夫從屋里走了出來。二人連忙起身,林香蓮迎上前去,問她母親的病癥。 劉大夫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又說道:“這些日子,注意給病人保暖,你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須得補補身子?!闭f完,就坐在桌前寫了藥方。 林香蓮收了方子,說道:“多謝大夫走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飯再去罷。嶟哥哥,也吃了飯再走?!?/br> 劉大夫瞧這樣子,竟是不打算付診金了,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正想說些什么。一旁易嶟說道:“不必了,我先送劉大夫回去,待會兒還要替林嬸兒抓藥,就不吃飯了?!闭f著,替她把診金付了。 這鄉間大夫出診,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頓飯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頓餃子,劉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飯再走,但看這家的境況,餃子怕是端不出來了。他嘴上雖沒說什么,眼神里卻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來。 林香蓮為人敏感,頓時察覺出來,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頭走到一邊。 易嶟從她那兒要了藥方,引著劉大夫出門,解開騾子,先將劉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藥回來。 此刻已將近晌午時候,林香蓮正在家中燒鍋做飯,見易嶟回來,便說道:“都這個時候了,嶟哥哥還是吃了飯再走?!?/br> 易嶟說道:“不用了,春嬌在家做好飯了,我就不打擾了。”說完這一句,將藥包留在桌上就出門去了。 林香蓮透過窗子,看著易嶟騎著騾子飛快離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頗為不是滋味兒,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將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擰緊。 不就是嫌棄她家窮么?窮,就該被人看不起?窮,就該被人處處為難? 家里窮,又不是她的錯。憑什么她就該四處看人的白眼?秦春嬌一樣也窮,為什么人就能對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嬌壓一頭,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個跟在秦春嬌身后的可憐蟲。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她已經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說和。誰知道這節骨眼上,秦春嬌竟然又回來了!她回來倒也罷了,卻偏偏又纏上了易峋! 憑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嬌頭上?!憑什么同樣的人,命卻差這樣大?! 林香蓮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驚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時候,門外忽然有人高聲喊道:“林嬸子,香蓮妹子在家嗎?” 林香蓮連忙擦了把手,走出來,果然見一圓臉少女,手里挽著一只竹籃子,立在大門口。 一見來人,她有些驚訝,說道:“秀茹姐,怎么這會兒過來了?” 那名喚秀茹的少女將手里籃子向前提了提,說道:“今兒不是正月十七嗎?我娘叫我送碗餃子過來?!?/br> 林香蓮將她讓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籃子放在桌上,將蓋子揭開,里面果然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林香蓮聞著餃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強,說道:“多謝趙太太記掛著了?!?/br> 這少女名叫趙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兒,比林香蓮大上一歲,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嬌還在村子里時,兩人總是彼此有些不對付。但等秦春嬌進了城,她倒和林香蓮玩到了一起。 下河村是個雜姓村子,以趙姓居多,故而雖無宗族,但姓趙的在村中說話就響亮些。 趙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戶,她父親趙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兒為妻。趙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長子名叫趙有余,今年十九歲,次女便是這趙秀茹。 趙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趙太太也是個爽快利落的良善婦人,看林家孤兒寡母,便時常接濟一二。 林香蓮謝過趙秀茹,又要倒水給她喝。 趙秀茹擺了擺手,說道:“不了,家里還等我回去吃飯。”說著,朝里張望了一眼,問道:“林嬸兒不在家么?” 林香蓮說:“娘病了,睡著沒起來。” 趙秀茹微微愕然,問道:“林嬸子病了?要緊么?看過大夫了?” 林香蓮淺笑道:“早間嶟哥哥幫忙去上河村請的大夫,已經看過了,倒是不很要緊。只是大夫說娘身子虛,需得好生補補?!边@話才出口,她便覺有些不妥,果然趙秀茹的臉色就黑了下來。 趙秀茹喜歡易嶟,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卻依然沒有定親沒有嫁人,就是拗著等易嶟。這年歲的姑娘,莫說在鄉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壞了,但又拿她無可奈何,逼得緊了,她就尋死覓活,就只好隨她去了,說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說媒。 然而這妹有意,郎卻未必有情,易嶟對趙秀茹始終清清淡淡,倒是趙秀茹一頭熱。平常,村中姑娘誰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興,必定尋著由頭同那人大鬧一場方肯罷休。自己找了易嶟幫忙,只怕就觸在她霉頭上了。 眼見趙秀茹臉色越來越難看,林香蓮心中一動,連忙說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見著誰了?” 趙秀茹心中不痛快,還是問道:“除了他們兄弟倆,還能有誰?” 林香蓮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春嬌jiejie,春嬌jiejie回來了?!闭f著,她瞧著趙秀茹。 趙秀茹的臉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帶著幾分訝異,問道:“這怎么會?秦春嬌不是被她爹賣到城里什么大戶人家去的么?這是說回來就回來的?” 林香蓮說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個瞧見春嬌jiejie在易家。我進門的時候,親眼瞧見她和易家兄弟兩個坐在一張桌上吃飯?!?/br> 趙秀茹沒有說話,眼里神色復雜,她咬了咬牙,竟也沒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蓮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又有些不安,但她隨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嬌是真的回來了,又不是自己說瞎話。這事兒,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時,秦春嬌正在廚房包餃子。 雪白的面劑子在搟面杖下迅速的變成一個個渾圓的面皮,又被靈巧的雙手裹上餡兒,包成了一個個玲瓏可愛的元寶,圍著圈坐在灑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燒的旺,大鍋里的水也已經開了,不知是不是被熱汽熏蒸的,白皙的臉龐上帶著一抹紅暈,明眸如水,憑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將騾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廚房里洗手。 才進門,就見秦春嬌在灶臺邊站著忙活。 聘婷細麗的身段立在大鍋邊,一雙蓮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飛,纖細的手指靈動的捏出一只只胖滾滾的餃子。她秀麗的側臉上,映著火光,安靜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實了下來,適才林香蓮帶給他的那些不快,盡皆一掃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嬌回來了,現在在這個家里,這已經足夠了。 看著廚房中女人cao持飯食的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實。 第11章 餃子很快就出鍋了,一個白滾滾的,泛著水光,熱氣騰騰,招人喜歡。 秦春嬌倒了一碟香醋,另撥了一碟磨成細面兒的辣椒粉。她在灶上架了一口小鍋,倒了一勺菜籽油進去,燒的冒煙了,便舀出來,澆在辣椒面上。頓時,那火紅的辣椒面發出滋滋的響聲,嗆辣的辛香氣四處蔓延,一汪紅亮的油辣子就好了。 秦春嬌被這辣味嗆的連聲咳嗽不止,又打了好幾個噴嚏才止住。 她盛了兩盤餃子,端到了大堂的飯桌上,擺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兩個吃飯。 因為吃餃子,她就沒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兩條酸黃瓜來解膩。 她唇角抿著一絲笑意,帶出了兩只圓圓的酒窩,俏皮而可愛。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臉上浮起了一絲緋色。易峋親了她,溫熱的唇輕輕磨蹭著她的感覺,像貓的尾巴,輕輕搔著心頭,燒的她全身guntang。易峋沒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著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便放了她起來。 她沒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卻是明亮的,還忍不住的想要高興。至于高興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兩個,洗好了手,相繼來到飯桌邊。 桌上是兩盤餃子,圓胖白潤,香氣撲鼻,另配著香醋碟子和通紅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著手,在一邊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餃子塞到口中。餃子才出鍋,餡兒是guntang的,頓時將易嶟燙的嗷嗷叫起來。他大口呵著涼氣,卻又奮力嚼著嘴里的餃子,一面稱贊著:“春嬌妹子的手藝真好,這餃子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呵、燙!” 秦春嬌看著易嶟這貪吃被燙的樣子,不由撲哧笑了出來,說道:“嶟哥又哄我開心呢,一盤餃子而已,哪里就有這么好?” 這稱呼,讓易峋心頭跳了一下。 秦春嬌是和他們兄弟兩個一起長大的,易峋與易嶟都比她大,同他們兩個也都叫哥哥。易峋不準她再叫大少爺,那就連著易嶟的稱呼也一起改了。 這稱呼原沒什么不對,但聽在易峋耳朵里,卻有些不是滋味兒。 只聽易嶟說道:“我可沒有亂說,你做的就是比別處的都好吃!哥,你嘗嘗,看我說的對不?” 易峋卻沒接這話,只看著秦春嬌,問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兩盤餃子,一盤是易峋的,一盤是易嶟的,沒有秦春嬌的飯食。 秦春嬌說道:“你們吃,我到廚房里吃去?!?/br> 時下沒有女人不上桌的習慣,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規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沒有接話,沉默一陣,說道:“去把飯端來,就在這兒吃。” 易嶟也好笑的看著她,問道:“難道你在廚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東西,要背著我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