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項述眼角余光也瞥見了,卻沒有說話,諸胡遺老說得他有點煩躁,只得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王猛死后,”有人用匈奴語說,“苻堅越來越好大喜功,不顧大家的勸阻,執意要征兵伐晉,那個叫王子夜的漢人,更在推波助瀾。眼下朝廷里一群漢人,盡日橫行霸道……” 陳星見有人開始談論漢人,并拿眼瞥他,便以匈奴語插了一句:“他打不過南方。” 項述一怔,看著陳星。 霎時間滿廳人傻了,沒想到陳星居然能聽懂他們在說什么! 陳星生怕說著說著,待會兒話題繞到自己身上來,反而尷尬,于是提前表明自己會說胡語,免得這伙人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陳星又道:“南方的北府兵雖然不多,但漢人據守長江為天險,也不是他一時半會兒能攻破的,王猛為什么臨死之前再三囑咐,終苻堅一生,不得伐晉,一定有他的理由。” 項述的表情十分奇怪,只因陳星所說的匈奴語,還不是敕勒川下的通用語,而是古匈奴話中的一支。 項述用鐵勒語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 那是鐵勒人的一句名言,陳星上一次去敕勒川時就聽過,如今仍然記得。 項述又不說話了,眾人靜得一靜,開始提請,如果項述不愿推翻苻堅,那么至少將留在長安的雜胡帶回去。 項述說:“敕勒川的路沒有人封鎖,想走隨時可以,看你們自己而已。”說著起身,下榻,竟是從眾人面前走了出去,回頭看陳星,又朝狗吹了聲口哨。陳星回過神,和狗一起追了上來,說:“去哪兒?” 項述沒有回答,就這么把眾胡人扔在寢殿里。 陳星用鐵勒語續上項述那諺語的后半句,笑著說:“一意孤行之人誰也勸不住,就像被惡狼追趕的馬兒般拉不回。成為千秋萬世的君主,一統南北,就是他心里的那頭惡狼。” 項述沒有問陳星從哪里學的鐵勒語、匈奴語,而是認真道:“我以為漢人不會來學我們的鐵勒話。” 陳星有點心虛,笑道:“漢人也有許多種,就像胡人也有許多種一般。” 項述沉聲道:“你們漢人,應當再過一千年、兩千年,也忘不了這血海深仇罷。” 陳星想了想,說:“你不一樣,叫我出來,就是想問這個嗎?” “去通報堅頭,傳你們的散騎常侍,”項述停下腳步,朝一名侍衛說,“過來給大單于駕車。” 于是拓跋焱來了,身為苻堅的御衛隊長,散騎常侍,官職乃是從四品,尋常官員看到他都要客客氣氣,口稱“拓跋大人”,奈何項述的身份與苻堅近乎平起平坐,他開了口,苻堅也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了項述,為了紫卷,眼下正是要與項述打好關系的重要時候。 “這個……不用了吧。”陳星說。 拓跋焱倒是很看得開,先是朝項述行禮,繼而讓人備了苻堅的車,說:“大單于請。” 陳星意識到項述應該誤會了,以為拓跋焱是他小時候的總角,卻也不好說些什么。項述自然也絕口不提,說:“想去哪兒?” 上次前來,忙得不可開交,既要干活又遇暗殺,這回總算可以領略一番長安風情了。 “我想下車走走,”陳星說,“去市集?還是讓拓跋大人先回去吧。” 兩人下了車,項述這才示意拓跋焱。 “把狗遛一下,”項述朝拓跋焱說,“別讓它跑丟了。” 陳星:“……” 大單于駕臨,一夜間整個長安城已得到了消息,今日苻堅御輦離宮,長安城里胡人便爭先恐后來看項述,沿途所至,兩道不少人紛紛朝著項述行禮。項述起初還會說聲“也洛薩”,后來說得煩了,索性不理會了。 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不少漢人也出來,爭相一睹項述風采。陳星于是不樂意了,看了幾眼項述,再看周遭,心里開始不爽。 兩人:“……” 項述:“你當他們不存在就行了,想去哪兒?長安我也很久沒來了。” 陳星拉著項述,朝漢人聚集的地方去,不片刻拓跋焱倒是會意,派了禁軍過來攔路,讓人別看了,大單于不喜歡被人看,人才少了些。不多時,來到漢人區,漸漸地不再被圍觀了,唯獨年輕男女,忍不住偷瞥項述幾眼。 陳星本意只想逛逛,看見一些攤子上掛著手繩,卻不是秋社時的月貝,不過是些尋常裝飾,便停下來看了眼,項述則背著手,站在后面。 “先說好,”項述答道,“孤王沒有帶錢。” 陳星哈哈哈地笑了起來,知道項述肯定帶了錢,不過是逗他玩。 “我不想買,”陳星答道,“不過突然想到一個故事。” 項述:“?” 兩人并肩,在市集里慢慢地往前走去。 陳星想了許久,終于道:“在我們江南,有一個節日,叫作社日。在社日上有一個習俗,互相喜歡的人,會買兩串用月貝做的手繩,送給對方。” 項述:“唔。” 陳星側頭看項述:“有這么兩個人,應該是互相喜歡,逛街的時候看到手繩,便買下來了……可是其中一個人等了半天,另一個卻遲遲沒有送他。后來啊,他問‘你要送給誰?’那人卻什么也不說,把自己那串收了起來。” 項述:“?” 陳星疑惑道:“項述,你覺得為什么他不說話呢?” 項述一臉疑惑,想了想,說:“啞巴?” 陳星:“……” 陳星笑得肚子都痛了,倚在路邊,項述卻莫名其妙。 陳星又解釋了一次,項述說:“誰付錢?” 陳星說:“啞巴付的錢。” 項述說:“這不就是送了的意思?錢都是啞巴付的。” “哦,”陳星恍然大悟,說,“是這樣啊。” 項述又道:“興許啞巴心里也不樂意,為甚么不是前頭那人先送?” “啊,”陳星笑了起來,說,“懂了,你的意思是,啞巴等著對方送自己,心里頭在較勁嗎?” 項述隨手做了個手勢,意思是無所謂,愛怎么理解怎么理解。 陳星又說:“為什么不是啞巴送呢?他明明喜歡對方。” 項述正色:“那女孩不就仗著……” 陳星說:“男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兒,少年郎吧。” 項述便“哦”了聲,想了一想,答道:“少年仗著啞巴喜歡自己,是以待他忍不住了先送,啞巴卻已表了真心,買下手繩,不就已是有意?喜歡是兩個人的事,何必這么欺負人?” “這哪里說得通?”陳星忽然就有點生氣了,說,“少年之前根本不知道!他也喜歡那啞巴!” “那他為何不說?”項述有點奇怪,怎么說著別人的事,陳星突然就生氣起來。這人簡直是莫名其妙。 “他覺得啞巴不愛他。”陳星想了想,說,“他……嗯,他得了病,也活不長了。” 項述皺眉道:“怎么亂七八糟的條件越來越多了?先前怎不一次說清楚?” 陳星:“感情的事,哪里說得清?算了!” 陳星要被項述氣死了,項述卻十分疑惑,問:“怎么了?” 本來還好好的,突然就翻臉了,這小子是不是有病? 項述快步追上,打量陳星:“你……” “我沒有病!”陳星馬上澄清道,“少年也不是我,這事兒是我聽回來的。” “那你氣什么?”項述道。 陳星馬上笑道:“有嗎?我沒氣啊。啊,都到這兒了,不如等馮大哥出來見面吧?” 項述:“……” 決定分頭行動時,馮千鈞與他們約好每天都出來見一次面,交換情報,哪怕被事絆住了也另有聯絡方式。而他們不知不覺走著,卻是已到了漢人區的碰頭地點。 這是城北一家曲樓,雖為漢人所開,平日里卻也有不少胡人前來賞樂聚會。大單于一到,雅座中的胡人們紛紛帶著家眷,過來行禮,掌柜又收拾了座位,好一會兒才安頓下來。 “好難聽……”陳星聽著曲子,朝項述說,“你會樂器嗎?” 項述有點走神,仿佛聽到陳星方才所言,想起許多事,卻朦朦朧朧的,只抓不住。 項述剛點了頭,卻意識到了,改口道:“不會。” “你肯定會,”陳星說,“我看到你點頭了!” 項述:“……” 陳星喚來小二,借了把古琴,調了下音,朝項述說:“我聽過一首曲子,不知來歷,像是塞外的曲子……不知道你認得出不。” 項述自市集上那話后,便始終出神,眉毛微微擰著,甚至忘了看陳星,面朝雅座下的庭院出神,及至聽得陳星起了個頭,忽然神色一變,看著他。 陳星開始彈“浮生曲”,斷斷續續的,一時整個樓中一片安靜,項述的眉毛漸漸舒展開來,看著專心的陳星。陳星眼里帶著詢問神色,一瞥項述。 項述卻沒有說話,起身,來到陳星身后。 陳星:“!!!” 陳星的心臟頓時狂跳,只見項述一手環過他的肩膀,另一手放在琴弦上,就這么抱著陳星,牽著他的手指,按在其中的幾根弦上。 耳畔,項述的呼吸近在咫尺,伴隨著行云流水般的樂聲,將整首浮生曲連了起來。 “你會古琴?”陳星震驚了,側頭,兩人挨得極近,差點就親上。項述馬上現出不自然的神情,放開陳星的手,回到自己那邊坐下。 “你居然會古琴!”陳星已經傻了,緣因項述從來沒告訴過自己會奏琴。 “怎么?”項述不悅道。 陳星:“我以為你會……羌笛之類的……” “我娘是漢人。”項述輕描淡寫地說。 陳星回憶起他們曾經相處的日子,項述從未表現過自己會彈古琴,甚至還讓陳星有空教他,這全是裝的!陳星頓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大單于的音律,可是在塞外聲名遠揚呢,”女孩的聲音在隔間笑道,“傳說連路過的大雁,都會飛下大地,聽他吹羌笛。” 陳星:“……” 清河公主?她怎么會出現在這兒?陳星當即皺眉。 “那是被孤王射下來的。”項述淡淡道。 陳星一時不知該驚訝項述,還是驚訝清河公主了,只見隔座屏風后,轉出雙目明亮、面如春波的清河公主,過來朝項述稍一行禮,項述便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清河身后那漢人身上。 馮千鎰,又見到他了。 陳星打量了馮千鎰一番,心道幸好沒在此地說驅魔的事。項述也沒問兩人來此地做什么,只盯著馮千鎰多看了兩眼。 清河公主又說:“長安不少人家聽聞大單于入京,紛紛帶著畫像進宮求見。沒想到倒是跑這兒幽會來了。” 項述淡淡答道:“你該回宮了罷,清河。堅頭見不到你人,不會到處派人找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