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苻堅一怔,項述見有些話陳星不方便說,終于冷冷道:“堅頭,他爹寧死不降,以死報國。他又怎么可能來做你的官?” 苻堅眼里有了怒意,陳星便笑著解釋道:“大單于言重了,只因家破人亡后,師父便時時訓誡我,不讓我學治世之道,只讓我當個大夫。半點圣賢書也沒讀,只會給您添亂,所以,恕我有心無力了。” 苻堅依舊不死心,笑道:“哪怕領個虛職,也是好的。”當年陳喆之死,給朝野帶來了太大的震動,不少讀書人俱對“死節”心中有愧,若陳喆之子前來,想必在某個程度上,能讓這根刺消弭不少。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人話?!”項述也怒了。 陳星忙示意項述不要生氣,拉了下他的手,朝苻堅說:“我爹有他的堅持,朝中各位大人,想必也有自己的抱負。有人心懷故國,有人也愿意以陛下為英主,愿令神州大地繁榮興盛,止息干戈。選擇不同而已,陛下何必對當年之事耿耿于懷?” 苻堅聽了這話,臉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意識到身為一國之君,方才確實是冒失了,在陳星已婉拒后仍死纏爛打,實在有違君王風度,也正因此才挨了項述的罵。只得道:“朕敬小陳先生一杯。” “你居然沒告訴過我。”項述皺眉道。 “你不也沒告訴我,你是大單于么?”陳星樂道,“咱倆扯平了,也敬大單于一杯。” 項述:“……” “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苻堅朝項述說,“既然來了,就住下罷。” 項述想了想,看了陳星一眼,說:“我們還未商量清楚。” 苻堅聽到這個“我們”,也不多說,于是點了點頭。項述喝完酒,說道:“堅頭忙你的罷,先告辭了。” 陽春三月,春夜微風吹過未央宮,陳星飲過酒,帶著少許醉意,跟著項述去皇宮中的浴池,肩背被熱水泡得發紅,陳星瞥向身邊的項述。 “大單于。”內侍跪在池邊。 陳星說:“不用管我們了。” “退下罷。”項述漠然地說。 內侍這才退了出去。 “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陳星自言自語道,“塞外的主人,第一勇士述律空。” 項述欲言又止。 “當大單于,看上去風光,其實很辛苦罷,”陳星想到從前的項述,不禁感嘆道,“要照顧那么多的族人,而且也沒的選擇。” 項述一怔,繼而打量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項述卻臉上現出紅暈,不自然地轉過頭去,片刻后,又奇怪地看他,于是陳星讓項述轉身,拿著布巾,給他搓洗肩膀。 “你總知道我在想什么。”項述說,“我自己來罷,你是大儒之后,又是驅魔師,不是小廝,半個朝廷的漢人都是你爹的學生,孤王不敢讓你伺候。” “這又有什么的?”陳星笑道,“剛認識那會兒我又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我是誰,有區別么?” 陳星想到從前自己昏迷之時,項述每天肯定是抱著他喂食,為他擦身,讓他翻身,給他洗臉,不由得心中生出溫柔之意。 項述沉默,而后說:“回去看過你的家嗎?” “沒有。”陳星答道,“師父去世之后,我就下山來找你……查這件事了。” 項述聽到這話時,有點疑惑,卻沒有問出口。 陳星又說:“沒關系,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來日方長,我們可以在一起過很久的,只是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知道了……陳星心想,忽然又看開了一點,他會不會像從前一般喜歡自己,也不重要了。只要項述過得開開心心的,會不會給他回應,又有什么關系呢? 這夜,苻堅讓兩人住了另一間寢殿,與上次來的完全不一樣。 殿里只有一張很大的榻。 陳星:“……” 項述也沒說什么,寬衣解帶,坐在床邊,看了眼陳星,再看榻,揚眉。陳星馬上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求換個房間?你能睡著? 陳星于是點點頭,兩人交流起來無比默契,似乎連話都不必說,就知道了對方的意思。就連項述也覺得意外。 “我睡里頭。”陳星爬到榻內靠墻那邊去,說,“皇宮就是好啊,真舒服,比路上睡得好多了。” 這是陳星睡過的最舒服的床了。項述也不說話,徑自躺下,只有一張錦被,蓋著兩人,項述朝自己那邊扯了扯,陳星卻道:“你干嗎?” “蓋不到。”項述皺眉說。 陳星只得朝他那邊讓了讓,奈何被子就這么大,兩人只得同時往中間稍稍靠了點,陳星的心臟怦怦地跳,這不是他第一次與項述一起睡了。那天在船上時,赤裸相擁而眠的事情都做過,只是那回實在太困了。 兩人都不吭聲,陳星閉著雙眼,背對項述,一時睡不著。 項述躺著躺著,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繼而一動,醒了。 陳星原本背對著他,聽到項述的呼吸變得粗重,回頭看了他一眼。 “太熱了嗎?”陳星說。 “不。”項述轉頭,奇怪地打量了陳星一眼,說,“剛才不知道為什么,半睡半醒間做了個夢,又像沒睡著……” 陳星:“哦,夢見什么了?” 項述忽然滿臉通紅,擺擺手,翻身背對陳星,說:“睡罷。” 陳星:“???” 過了很久,項述又忍不住坐起身,呼吸灼熱,看看陳星,繼而翻身下床。 “啊?”陳星睡眼惺忪,跟著爬起身,“怎么了?” “睡不著,”項述說,“起來坐會兒。” 陳星困得要死,不想管他了。項述身著黑色的襯褲,低頭看見榻下一雙薄薄的牛皮屐,忽地又感覺許多事怎么總是仿佛發生過,卻不知在何處,就總想不起來。 項述出外,沐浴在月光下,到得寢殿外坐下,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有些事近在咫尺,陳星赤裸的肌膚、在船上將他擁入懷中時感覺到的體溫、風浪之中大船輕輕搖晃,將他們推向彼此的剎那,無數感受真實地映刻在腦海中——可這些事,究竟都是什么時候發生的?! 第95章 故事┃項述,你覺得為什么他不說話呢? 三個時辰前, 入夜, 松柏居。 馮千鈞看見兄長之時, 一手仍不受控制地發著抖。 “大哥,”馮千鈞竭力按捺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我來了。” “哦?一路上如何?”馮千鎰依舊坐在他的木輪椅上,云淡風輕地喝著茶,與弟弟一別不過半載多, 年前他才剛回過一次建康。 馮千鈞只怔怔看著兄長, 馮千鎰有點奇怪,皺起眉頭, 說:“怎么了?” 馮千鈞旋即搖頭,深吸一口氣, 說道:“這半年中,復國的事……” 馮千鎰有些不解, 看著馮千鈞。 馮千鈞設想過許多要說的話,但就在面對兄長的一刻,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了。父母早故, 馮千鈞與兄長感情甚篤, 從小到大,有什么事都瞞不過他。 但馮千鎰今日只覺弟弟有點奇怪,卻說不出奇怪在哪兒。 “……復國的事,還順利嗎?”馮千鈞有點傷感地笑著問道。 馮千鎰沉默不答,又喝了口茶, 放了一杯在馮千鈞面前,馮千鈞于是接過。 “這不是你該關心的。”馮千鎰答道,“怎么耽擱了這么久?” 馮千鈞想了想,說:“襄陽戰亂,道路難走。” 馮千鎰又有點疑惑,說:“森羅萬象帶來了?” 馮千鈞解開刀鞘,放在案幾上,馮千鎰抽出,看了一眼,歸鞘。 “既然來了,”馮千鎰道,“就住著罷,家傳寶刀,我先替你保管。” 馮千鈞:“……” 馮千鈞想開口,卻找不到理由,兄長要扣下森羅刀,他怎么辦?若出言反駁,勢必將引起他的警覺。但細想之下,驅動這把神兵的訣竅早已失傳,當年陳星還是在陰陽鑒中的驅魔司遺址里找到了典籍,馮千鎰拿到了也不能用,暫時放在他那里應無大礙。 “好吧。”馮千鈞只得說。 馮千鎰漫不經心道:“過得幾日,大哥帶你去見一位朋友,一路上也累了,先歇下罷。來人,帶二當家去歇息。” 馮千鈞只得去洗澡換衣裳,待得離開前,朝掩門內望了一眼,只見門隙中,馮千鎰再次出森羅刀,注視刀鋒,低頭不語。 翌日,未央宮中。 陳星聽到嘈雜聲音,醒了,醒來時整個人纏在了項述身上,項述則一動不動,壓低了呼吸聲,整個人都僵了。 陳星:“!!!” 陳星也不敢亂動,那姿勢實在太曖昧了,他睡著睡著,竟不知不覺朝項述那邊靠了過去,枕著他的胳膊,抱著他的脖子,腦袋埋在他的肩頸前,一腿架在他的身上,項述攤著兩手,就被他這么纏著。 陳星:“……” 陳星只得假裝還在睡,慢慢地翻了個身,一點點地脫離項述身上,項述則終于舒了口氣,瞬間起身下床。 內侍送來了新衣服,顯然是昨夜大單于歸來,裁縫們根據項述的舊衣服尺寸,連夜飛快趕制,盒中又有飾物及十六胡璽戒。聽到響動,外頭便一窩蜂上來,伺候項述,照著胡人規矩,平了他兩側鬢發,留數十股牛芒辮,攏到腦后,再上了白玉束環,發后以三根羽翎代替大單于羽冠。 陳星起來了,依舊照漢人打扮,送來的卻是胡服。陳星也不介意,胡服上身后襯得腰身筆挺,不似漢服寬袍大袖,反而別有一番俊朗。 除此之外,苻堅還給他們的狗配了一件羊皮小夾襖,外加一個銀項圈。 “苻堅居然連戒指都給你準備了?”陳星倒是覺得有點好奇。 項述正在鏡前被內侍伺候,整理裝束,抬眉示意,陳星忽然明白了,這套象征大單于權威的套戒,也許是苻堅做給自己用的。 內侍為項述依次戴上三枚寶石戒指,項述見陳星正端詳,于是隨手拿了一枚遞給他,陳星正要推辭,轉念卻又收下。 “這些戒指,都是什么意思?”陳星低頭,項述手大,尾指上那枚正好戴上陳星無名指,那是一枚綠松石制的戒指,上面刻著樹木與飛禽走獸。 “開戰與止戰、商貿與領地劃分,賜人活命與賜人死,”項述隨口答道,“俱是大單于的權力,你手上這枚,意為生死。” 內侍見項述竟連大單于之戒都給了陳星,當即一時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互相使了會兒眼色,項述卻已轉身到屏風外,上榻坐下,余人趕緊抬來案幾,上了奶茶。陳星見屏風外有一坐榻,不似上一次,給自己安排了小座位,于是看看項述。 “坐啊,”項述莫名其妙道,“吃早飯,想什么?” 陳星有點受寵若驚,于是上榻去,跪坐下來,與項述同席,喝過奶茶,開始用早飯。 門一開,外頭等著的雜胡全部涌了進來,以鐵勒語、匈奴語、鮮卑語、柔然語等紛紛道:“四海草原俱是大單于之地,普天萬民俱為大單于子民……”開始跪拜。 陳星被拜得膽戰心驚,心想還是不要了吧,你們拜項述也就算了,連我也一起拜了,這太不好意思了。又忍不住看項述,只見項述依舊是那身藏藍色的錦袍,袍上的敕勒古盟十六胡圖騰在日光下十分亮眼,一頭烏黑的牛芒辮,腰纏騰龍暗金帶,腳踏黑漆鹿皮長靴,盤膝而坐,雙目明亮漆黑如點星,面龐冷峻,手上兩枚寶石戒指還折射著日光。 “也洛薩。”項述看也不看廳內諸人,隨口說道,又喝了口奶茶。 陳星把一份炸撒子泡在裝于銀碗的牛奶中,用鑲了寶石的勺子舀著喝,不禁看看余人,所有人都在瞥陳星,并偷看他手上那枚戒指。 “也洛薩是鐵勒語里免禮的意思。”項述又隨口道,漫不經心地吃完了早飯,抬眉,示意眾人有話就說。 于是眾胡人先請問項述何時來的,不等他回答,便開始紛紛控訴苻堅了。 陳星如坐針氈,總忍不住偷瞥項述,腦海中全是今早起來的那一幕,這身大單于王袍之下的身軀溫暖無比,肌膚的氣息讓他覺得安心而舒服,上一次他就覺得項述很好看,這回距離更近,總忍不住想偷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