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翌日,顧家為顧青送葬,大晉派出了使節團,一行人駐馬鐘山前,注視著遠方的隊伍。 “皋蘭被徑兮,斯路漸……”馮千鈞在那春風里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陳星低聲唱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馮千鈞縱馬,一騎當先,離開了鐘山。 “魂兮歸來,哀江南!” 遠方傳來歌謠,北方大地云霾翻滾。 距離陳星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尚有一年又九個月。 他尚且未知于前路等待著他的是什么。但就在他的心里有一股預感,仿佛從開始直到現在,所謂“天命”,看在他如此執著的分上,依舊站在他的這一方。 ——第三卷 ·不動如山·完—— 第4卷 定海潮汐 第76章 北上┃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過來,該有多好? 初春時節, 通往洛陽的道路冰雪未消, 倒春寒一來, 又是在曠野,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難以忍受。選擇在這個時間段北上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司馬曜也清楚, 沒有時間了。 到處都在化雪,春天的陰冷拖慢了大晉使節團的腳步,一行人走走停停, 又有好幾名文官, 項述等人自然無法拋下使節們,像在塞外趕路般疾行。尤其使節中, 還有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領就是給敵人下迷藥的謝安。 可是為什么堂堂一國之相,也要跟隨驅魔師們前去洛陽?! 謝安與幾名文官在路邊圍坐著烤火, 項述與馮千鈞則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馮千鈞神情黯然, 經歷了清河公主與顧青身死的打擊,短短兩年里,對他人生的影響是巨大的。宿命仿佛對他充滿了惡意, 就連慘淡人生里最后的一點希望, 亦無情予以剝奪。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也比不過塞外,”謝安說,“讓大單于見笑了。” 項述沒有糾正謝安的稱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來有陰山擋著;二來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長江以北。” 極目望去,洛陽與建康之間的區域,常常是近百里荒無人煙,充滿了荒涼的寒意。 晉派出的使節團除了謝安,另有一名位高權重的的武將,名喚桓伊,乃是鎮南將軍桓宣的侄兒,在司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將。 桓伊不茍言笑,與項述相對沉默,就像兩尊雕塑一般,唯謝安在這一路上沒有半點架子,在盡力活躍氣氛,朝桓伊說道:“來日若有機會,可得往塞外好好游玩。” 桓伊漫不經心地“唔”了聲,謝安又說:“大單于待見著慕容沖,可有把握說服他?” “沒有,”項述隨口道,“與你們一般,見機行事罷了。” 晉使節團實則已做了另一種準備,或者說謝安與桓伊才肩負著長江以南漢人政權的最重大責任——這路使節團的目的相當復雜,表面上意圖與苻堅所代表的大秦議和,暫緩兵壓壽縣的危機,暗地里則希望與慕容沖達成交易,挑撥鮮卑與氐人在北方內斗。再其下的第二層,則是協助以陳星為首的驅魔師,徹底除掉王子夜。 他們把司馬瑋也帶了出來,關在一輛鐵制的馬車之中,陳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會下這個決定,但他總覺得抵達洛陽時,說不定司馬瑋能派上用場,畢竟他是唯一一個親眼見過蚩尤心臟的“人”。 謝安烤著火,轉頭望向不遠處,說:“天馳小師弟呢?我去看看,你們聊,多親近親近。” 項述:“……” 馮千鈞:“……” 桓伊:“……” 半途休息期間,謝安自顧自去找陳星,而桓伊、馮千鈞、項述三人便這么干坐著,猶如三截木頭,誰也不說話。項述心情正郁悶,馮千鈞失去了愛人,根本不想說話。桓伊則半點不想與驅魔師們有過多的牽扯,于是火堆旁充滿了寂靜。 陳星找到一個亂葬坑,正在這座無名村的北邊,坑中滿是被野獸啃食后的森森白骨。當初晉軍與秦軍在此地交戰,鮮卑人抓了村中百余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將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晉軍攻來,鮮卑人只得把百姓們全部用刀斬死,再推到大坑中了事。而后晉軍趕來,無力營救,戰況危急亦無暇為無辜死難者收斂,便北上與鮮卑人展開了拉鋸戰。 無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后一刻,都未等來救援,赴死之時,想必心中充滿了絕望,坑中積滿了沖天的怨氣。陳星與肖山來到坑前,嘗試著利用怨氣與蒼穹一裂無所不破的鋒銳,來打開手中那枚定海珠。 “試試?”陳星只覺身處怨氣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時期,卻不得不采取這種辦法。 肖山躬身,雙手持爪交叉放在身前,聚集起坑中怨氣,陳星則提起右手,手中心燈光芒閃亮,預防肖山入魔,能隨時驅散他的怨氣。 緊接著,肖山雙目血光一閃。 “喝啊——!” 蒼穹一裂揮出,轟然爆破,謝安剛到,冷不防被嚇了一跳,喊道:“當心點啊!” 兩道無堅不摧的爪光呈十字形飆射而出,卻“鏗”的一聲被定海珠擋了下來,后面亂葬坑被揮塌了大半,巖石滑坡滾落。 放在坑邊的定海珠毫發無損,陳星的嘗試又一次失敗了。 一刻鐘后,眾人坐在火堆前,傳看這枚龍珠。 “蒼穹一裂是龍爪制成,”項述漫不經心道,“定海珠是龍珠,你自己已經說過了。” 陳星皺眉道:“那么現在,咱們就走進了一個死局里,得到了定海珠,卻根本打不破它。” 桓伊大致聽說了事情經過,接過定海珠,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遞給謝安,說:“這東西里頭真有全天下的靈氣?” 只見那珠子樸實無華,灰撲撲的,根本不像什么異寶。 謝安答道:“一定是的,我們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它。” 馮千鈞終于開口了,問道:“有什么東西,是龍的天敵?你們要不要從這方面想想辦法?” 陳星如實答道:“龍沒有天敵。” 項述沉吟片刻,忽道:“有沒有別的方式?” 陳星說:“什么方式?” 項述卻似自己也沒想明白,搖了搖頭。謝安再坐了會兒,喝過茶,說:“繼續上路罷,今天若腳程快,天黑前說不定能到壽縣。” 使節團眾人紛紛啟程,繼續沿著戰亂過后的官道前進,天色全黑之時,來到壽縣東北面,烏云蔽月,黑燈瞎火,沿途多有丘陵,道阻難行。一行人舉著火把,險些迷路,最后是項述說:“跟著我,我知道這里有個廢村。” “你怎么知道?”陳星詫異道。 項述不答,帶著眾人繞過一個小山坡,果然抵達了一處荒廢村落。此地還是晉國地盤,再往北一日便將進入秦人地界,饒是如此,歷年來秦、晉兩國多有小規模遭遇戰,壽縣北方的百姓早已撤得干干凈凈。 謝安為首的人等暫時歇息,陳星晚飯后四處尋找,卻不見項述,只得回到房內躺下。黑暗的廢棄臥室里,榻上傳來馮千鈞的聲音。 “上錯床了。”馮千鈞在黑暗里說。 “沒上錯,”陳星欣然道,“陪你睡會兒。”說著和衣躺在榻上,馮千鈞于是往里頭挪了挪,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彼此心照不宣,陳星擔心馮千鈞因顧青之死而一時想不開,馮千鈞亦清楚陳星這一路上始終關心著自己,只是當著許多人的面,有些話不好說。 陳星手上亮起心燈,輕輕地按在馮千鈞手背上,低聲說:“馮大哥,你沒事吧?” 馮千鈞沉默良久,撤走了手,小聲答道:“別用你的法力,否則項兄弟又要兇你了。” “想什么呢?”陳星說,“想顧青嗎?” 馮千鈞搖搖頭,答道:“記得咱們在麥城剛認識,結伴上長安的時候不?” “嗯。”陳星有點恍神,兩年多前,那一路上他們也是四處尋找被戰火摧毀后的荒廢村莊歇腳,依稀便有點熟悉,時間過得真快呀。 “大哥八歲那年開始習武,”馮千鈞答道,“拜在劉景老師麾下,學刀是為了守護森羅萬象、守護馮家、守護那些……需要我去守護的人。” 陳星想了想,說:“劉景?” 他對中原江湖人名向來不熟悉,馮千鈞便點了點頭,說:“一位刀法宗師,如今已去了東瀛。實話說,大哥的天賦向來不行,學了足足十四年,才算勉強出師了。” 陳星自嘲道:“都這么武藝高強了還天賦不行?” 馮千鈞無奈苦笑道:“比起項兄弟來,不得不承認,人與人還是有很大的差距,不重要了……兩年前認識你時,正是大哥剛出師,懷著一腔抱負,上長安的時候。” “項述的武力不能用常理來形容,全天下也只有他一個而已。”陳星說,“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心燈指引我找到他,一定有什么緣由。” “嗯,你倆挺般配的,想起那會兒咱們一起上長安去,”馮千鈞喃喃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真好啊。誰料一眨眼,就什么都沒了,竟是來得這么快,半點東西都沒給我剩下。我以為回到江南,一切就能重新開始,可是不想就連青兒,也就這么走了。” 廢屋外烏云漸散,現出晴朗夜空與一輪明月,銀光朗照大地。 陳星喃喃道:“有時我也總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些死去的人,都能活過來,該有多好?爹、娘、師父、阿克勒王……項述也說,他有時希望的,只是這場歡宴不會散場,可已經散了,又能怎么辦呢?” 馮千鈞續道:“你這想法很危險啊,小天馳,說不定王子夜正因如此,才入了魔。” 陳星嘆了口氣,有時他仍然不得不承認,對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對其他人,卻是十分在意的。自己心甘情愿付出生命,那是沒辦法。而最后他只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快快樂樂地活著,如果自己死了,其他人也逃不過這場災厄,反而會讓他心有不甘。 于是從本質而言,歸根到底,陳星覺得自己也并不是一個看淡一切的人。 馮千鈞說:“你是歲星入命,對不對?你就是人間唯一的那盞燈,逢兇化吉的希望,大哥現在越來越覺得,許多事情,確實只有你能做到。” 陳星正要解釋時,馮千鈞又道:“可我總覺得,興許我也有什么孤星在入命,也許注定了這輩子,總得孑然一身吧。清河、顧青、我哥……如果我不到他們的身邊,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 陳星道:“怎么這么說呢?馮大哥,這都不是你的錯!” 陳星坐了起來,看著馮千鈞,說道:“我曾經也把許多人受苦歸咎于自己,但項述告訴過我,生死都是躲不過的,你得明白,不管有沒有你……” “好了,”馮千鈞笑了起來,隨手捏了下陳星的臉,唏噓道,“躺了不到一刻鐘,我都聽你提好幾次項述了,去吧,去看看他。” 陳星說:“我才不管他在哪兒……”正要躺下時,馮千鈞又推了推他,說:“大哥沒事,能走出來的,你去吧,去,別害我明天又挨揍了。” 陳星只得起身,離開廢屋,來到小河邊,卻看見項述在山坡上的瀑布前,正洗一件什么東西。 “正月十五了。”陳星到得項述身后,抬頭望向天空,烏云散盡,明月圓得猶如玉盤一般,朗照大地。從山坡往下望去,長江以北的荒涼大地上,怨氣已隱約可見,正從地面朝天空中散發著陣陣黑氣。 “越往北走,怨氣就越濃重。”陳星說。 “你也看見了,”項述側頭望向山下大地,說道,“我以為只有我才看得見。” 陳星說:“現在凡人之中,就咱倆有法力,能看見里山河的變化。” “凡人,仙人,”項述說,“表山河,里山河。” 項述忽然嘆了口氣,將在瀑布下洗滌的那物收進懷中。陳星在石頭上與項述并肩而坐,看著溪水,問:“白天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項述隨口答道。 陳星說:“你一定有許多想說的。” 項述答道:“說了你也不會在乎。” 陳星無奈道:“我怎么會不在乎?只要與定海珠有關,只要你說……” 項述答道:“如果無關呢?” 陳星忍不住道:“我想起有一天晚上,月亮也是這樣。” “兩年前的二月十五,”項述看著山下,出神地說,“那會兒咱倆剛認識,你就讓我當你的護法,被我拒絕了。” 陳星說:“我怎么總感覺,咱們都認識兩年多了,過了這么久,你還是與從前一樣,沒有半點變化,有時候甚至比剛認識還不如了。” 項述答道:“許多話我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你只是沒聽懂,或者說,你假裝沒聽懂。” 陳星:“……” 陳星側頭看著項述,項述卻沒有看他,避開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