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項述搖搖頭,在一旁盤膝坐下,取出定海珠,沉默地注視著它。肖山上得榻去,跪在榻畔,摸陳星的額頭,說:“他會好的吧?” 項述心煩意亂,疲憊不堪地出了口氣,明顯是按捺著性子,不想再開口說話,片刻后一陣風地沖了出去,一聲怒吼,手持不動如山,在庭院內掃開大劍,仿佛正在一抒心中的憋悶之氣。 肖山顯然不太能理解,陳星上次能醒來,這一次自然也能醒來,項述的反應明顯超出了擔憂的表現。 項述那套劍法,從清晨一直打到午后,最后汗水淋漓地進來,朝地上一躺,呈大字形攤著,雙目空洞,看著天花板直喘氣。肖山午后回來過一趟,見項述也不吃飯,攤開了濮陽交給他的古冊,正認真地看著。 那是一本記載了古時驅魔師與護法之間,法力的共鳴與呼應的書。當年濮陽先師在萬法歸寂、驅魔司解散之后,謄抄走了不少古籍,許多法術因萬法歸寂而無法再用,卻詳細地記敘了其中所作用的許多原理。 譬如在護法與驅魔師一方,因過度使用法力,三魂七魄遭到重創之時,除了特別的藥物之外,另有法力共燃之術,可供魂魄加快自行修復。 項述看著看著,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頁上,繼而驀然轉頭,望向榻上的陳星。 看完前后幾頁,項述將那本快散架的書放在案上,起身出去沐浴,皇宮中終日備有熱水,洗過澡后出來,又去焚過香。回來時裹著一身棉布的浴袍,里頭只穿一條長褲,進房后赤腳走近床榻。 項述一時緊張無比,在榻畔單膝跪地,現出赤裸剛健的小腿與腳踝,繼而伸手到榻上,覆住了陳星的手背。 “我試試罷,”項述自言自語道,“時間無多。”繼而起身,解開浴衣的腰帶。 肖山:“???” 肖山回來了,拿著給項述的食盒,在門外疑惑地看著。 “大單于?”肖山問。 項述:“……………………” 項述拉開腰帶的結拉到一半,忽然轉頭,皺眉道:“你出去。” 肖山:“你要干什么??” 項述:“這關你什么事?” 肖山簡直疑惑到了頂點,他只有十三歲,似懂非懂的,但那天在會稽郡守府上無意中看見過一次,自然而然地猜到了那上面。然而項述卻不想讓他多看,轉身在榻畔坐了下來,也不說話,與肖山沉默地互相看著。 肖山:“?????” 兩人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僵持,一大一小,項述坐著,肖山站著。無聊地面面相覷了快有一炷香時分,最后肖山終于放棄了,把食盒放在了案幾上。 項述閂上門,又等了一會兒,確定肖山沒有在門外偷看,緊張情緒被肖山這么一打岔,已經煙消云散后,方解開浴袍,現出全身,躺上榻去。 他讓陳星枕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呼吸,回憶陳星燃起三魂七魄,為他提供法力的時刻,以及那天在會稽時,自己緊急之下,抽走陳星所有法力的一瞬間。 然而就在他躺下摟住陳星的一刻,睡夢中的陳星仿佛感覺到了什么,無意識地縮進了他的懷里,靠在他灼熱的胸膛前。 陳星只穿一身單衣短褲,項述則半身赤裸,被陳星挨在身上時,呼吸瞬間一窒,只覺全身熱血沸騰,竟不自然地有點暈眩。 他拉起陳星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再伸手抱住了他,把他完全摟進懷中。 剎那間陳星單薄的身體中,心燈發出一道虛弱的光,光芒在兩人身體之間流轉,項述感覺到心燈的法力如同真氣般,在他的經脈之中不斷流動,正是每一次從陳星處借來法力時的效果! 于是項述閉上雙眼,調動真氣,將源源不絕注入自己身體的法力運轉一個周天后,再驀然抱緊了陳星,把頭埋在他的肩上,運氣,把流轉的法力重新推了回去。 霎時心燈光芒一閃,亮度增強,就在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間,回流到陳星的神識之海里。 黑暗的大海上,陳星在那波濤之中載浮載沉,身體發出心燈的光。 一條閃光的龍化作虛影,在海面上盤旋,四處張望,終于找到了他,于是它從夜空的盡頭朝他飛來,靠近漂流在海面上的陳星,環繞著他,載浮載沉,卻始終沒有與他接觸,陳星在那黑暗里詫異地睜開雙眼。 波濤洶涌之中,那條靈魂的巨龍隨著他的身體,在黑暗的海面上蕩漾,忠誠地為他擋住了驚濤駭浪,卻始終沒有接觸他的身軀。 那感覺極其熟悉,就像曾經與項述在船上,坦誠相對的一夜,大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面上行進、浮蕩,它穿過天海相接的閃電與暴風的風圈,船里始終亮著一盞燈。 項述真氣運轉數個周天,心燈的光芒時而增強,時而減弱,到得熾盛光度之時,卻是一次比一次更輝煌。 猶如太極的黑白雙魚在兩人的身軀中回旋,在萬法歸寂的長夜里,守著這人世間最后的一盞明燈。 沐浴過的項述身上混合著熏香與皮膚的氣息,不復數息,全身漂亮的肌rou上,又滲出細密的汗水來。陳星的呼吸亦變得灼熱,在睡夢里全身的汗水已浸濕了單衣,現出單衣下的少年身體線條,他的眉頭緊鎖,仿佛在夢境的大海上,隨著項述一次又一次催動心燈,而經歷了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的一場歷險。 最后,心燈的柔和光芒回歸到陳星的三魂七魄中,項述疲憊地出了口氣,全身大汗淋漓,黑色的襯褲已濕透,貼在腿上,現出漂亮的長腿線條與輪廓,他想下床去再洗個澡,陳星卻依舊抱著他的腰不愿松手。 在陳星的思維之海里,纏繞著自己的那條龍消失了,洶涌的海面亦完全平靜下來,倒映著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天上,海里,清夢里,壓著漫天的星河,猶如置身星辰的大海之中。 陳星睜開雙眼,漂流在這海面上,望向頭頂的星空。 “真美啊。”陳星喃喃道,“咦?龍呢?我的龍呢?別走啊!” 陳星猛地坐了起來,醒了,陽光燦爛,鳥叫聲不絕于耳。 “這次我昏睡了多久?”陳星再醒來時,只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陪伴在榻畔的卻不是項述,而是肖山,肖山正在埋頭擦拭一把匕首。 “沒有很久,”肖山說,“三天。” “啊?”陳星說,“這回才三天嗎?情況怎么樣了?項述……顧青,顧青呢?” 肖山說:“她要死了,和陸影一樣。” 陳星驀然起身,披上袍子,快步出去,到得側殿內,只見顧青躺在榻上,半身腐爛,馮千鈞猶如石塑般,倚膝安靜坐著,謝道韞則在一旁睡著了。 “醒了啊。”馮千鈞回頭,見陳星來了。 陳星兩腳還有點發軟,這些天里,依舊是項述在照顧他,但這次項述沒有寸步不離地守在榻畔,而是每天喂食與擦身后,便讓肖山守著,徑自前去與謝安議事,晚上再回來與陳星同榻共寢。 “我看看。”陳星在榻畔坐下,揭開被子,謝道韞醒了,與馮千鈞都沒說什么。 顯然在陳星熟睡時,他們已翻來覆去討論過無數次,陳星醒來以后能不能救顧青,這個提議一定是被項述否決了。或者說,他們曾在卡羅剎證實過,救不了陸影,自然也無法救回身為凡人的顧青。 被王子夜附身足有數月,顧青遭受怨氣的不斷侵蝕,已與活尸無異,最后是謝道韞以藥物為她強行續命,每日躺在榻上,亦讓她痛苦不堪。 “我有話……想朝你說,”顧青低聲說,“陳、陳星……” 陳星握住了她的手,雖然早已料到這結局,心中仍然十分痛苦。 “我會除掉尸亥,”陳星低聲說,“我答應你,顧青。” “我……在睡夢里,看見了……許多東西。”顧青低聲說,“我覺得,我必須支撐到,你醒來……告訴你,也許……能幫上你的忙。武神說,你很快就會醒的……他正在想辦法讓你好起來……” 陳星震驚了,顫聲道:“你看見了王子夜的記憶?” “是……是的,”顧青斷斷續續道,“和……定海珠。” 這段話,為了不錯失陳星醒來的一刻,顧青早已朝項述等人詳細說過一次,唯獨想等到陳星起來,再原話復述,以免錯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過來。”謝道韞說。 不多時,項述與謝安也來了,顧青顯然已到了彌留之際,斷斷續續道:“王子夜……他覺得,在洛陽,龍門山,有一個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關。只是他……進不去,那道門被封印了。” “門?”陳星道。 顧青竭力搖頭,說:“曾經有……驅魔師……去過龍門山里,最后封印住了那道門。王子夜,他……復活了許多魃,守在了門外。” “洛陽魃軍的軍營。”項述在旁聽了許久,而后說道。 顧青閉上雙眼,而后緩緩道:“他……在一個地方,找到了地脈的交匯,他想讓……秦與晉,在那里決戰……我看見了一條河,河邊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橋。” “淝水。”謝安說。 顧青低聲說:“我不知道,他想在那里……做一個祭壇,供奉一件東西。” 謝安說:“我們已經調查過淝水地下,可惜一無所獲。” “噓。”陳星示意謝安。 “是一個心臟嗎?”陳星說。 顧青勉力點頭,臉色灰敗,艱難地側頭望向陳星,眼里現出懇求的神色。 “為了完成‘移魂’儀式,他需要先打開龍門山的一道大門。”顧青氣息漸弱,說,“那道門里的東西……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堅發兵之前,還未能打開,他會舍棄……原本的計劃……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么?”陳星問。 “龍,”顧青說,“可以當作……魔神的身體,他的想法太雜亂了……” “蛟龍嗎?”陳星皺眉,心道若是這么說,幸好當時不顧一切,將蛟龍給除掉了。 顧青:“他……還有別的辦法,還有人選,新的人選,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無論如何要阻止他。” “苻堅,”項述說,“如果得不到心燈、定海珠作為魔神復活的身軀,他會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龍,最后還是不行,則改用苻堅。” 陳星握緊了顧青的手。 顧青說:“我看見了他的回憶,看見他,被斬成碎塊,埋在了地下,三魂七魄,掙扎不得,只能百年千年,在暗不見天日之地受苦……” “……我還看見了……他喜歡一個女孩兒,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世人皆苦,可為什么,連死也不得解脫呢?” 顧青低聲說:“他曾經是個凡人吶。” “讓他們自己待會兒。”項述說,“這些天里,她朝我們說的就止于這些。” 于是肖山、謝安、陳星、謝道韞與項述離開臥室,站在門外御花園中。 陳星簡直被打擊得有點神情恍惚,直到項述遞給他定海珠的一刻,陳星方沉默不語地接過了那法寶。 “果然要去洛陽嗎?”陳星說。 大家都沒有說話,陳星看看眾人,于是打起精神,笑著說:“先前浪費了不少時間,算了,但至少有了線索。” 謝道韞說:“以青兒性命換回來的線索,代價太大了。” 陳星復又意識到事實確是如此,反而笑不出來了。 謝安說:“陛下很感激你們除掉了那條怪物,維護了大晉的正統與天命,接下來,他愿意派出使節團,掩護你們行動與偵查。” “護法,你覺得呢?”陳星朝項述問。 項述一句話也沒有說。陳星想到那天朝項述說了重話,并揍了他。動手還好,他相信項述不會因為這個生氣,反而清醒了。 最傷害他的,則是那句“你這就走吧”。 項述“嗯”了一聲。 “對不起。”陳星朝項述說。 “對不起什么?”項述淡淡道,“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一直在做你覺得對的事。反而是我,忘了你最初找到我的緣由。” 陳星想朝項述解釋,項述卻不愿聽陳星多說,朝謝安揚眉。 謝安點了點頭,說:“這幾天里,陛下為你們安排,只因顧青的緣故,以及小師弟臥床不醒,我想你們終究得……” 開門聲響,馮千鈞一語不發地出來,眉眼間的那股邪氣顯得更明顯了,他沒有流淚,只是淡淡地說:“她走了。” “那就準備啟程罷,”項述沉聲道,“大家都有太多的新仇舊恨,要找王子夜清算。”說著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