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我假裝沒聽懂什么?”陳星茫然道。 “沒什么,我如果知道你是用這種方式來對抗尸亥,”項述自言自語道,“當初我就不會離開敕勒川南下追你。” 陳星反唇相譏道:“那我只會死得更快吧,被司馬瑋抓回去,現在已經變成蚩尤的rou身了。” 項述答道:“你有歲星保護,運氣一向很好。” 陳星:“你明明不是這么想的……” 項述忽然說:“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別的辦法。” 陳星被項述這句話岔開了思路,馬上道:“什么辦法?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把它還給王子夜,”項述說,“讓怨氣污染它。” “你瘋了!”陳星說,“咱們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么可能這么做!” 項述:“王子夜想將定海珠塑為蚩尤新的rou身,勢必會用怨氣來煉化它。最后交戰之時,我們將心燈注入不動如山,讓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燈除魔的效果,給定海珠粉碎一擊。” 陳星:“!!!” 項述的話頓時讓陳星窺見了另一種局面,燭陰是開天辟地時便已存在的巨龍,世上已再無法寶能擊碎它遺留下來的龍珠,但若使用怨氣煉化,當定海珠成為魔器,不動如山結合心燈,威力全開,給予它無情一擊,借助心燈對“魔”的克制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辦法! “這太冒險了,”陳星喃喃道,“太瘋狂了。” 項述揚眉,做了個手勢,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會接受這個計劃。 陳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幾步,說:“但這完全是可行的,其實我這一路上一直在懷疑,王子夜為什么對龍門山的那扇‘門’特別在意。” 項述:“嗯。” 陳星說:“也許那里就是張留與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壇。” 項述:“也許。” 陳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沒有拿到手好好研究過它。這個主意太瘋狂了,卻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還給他,我猜他使用怨氣來煉化,還需要一段時間,而且這段時間,不能分神……我們反而有更多的機會,最好能在蚩尤開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剎那……” 項述:“但要讓我用不動如山來徹底擊碎定海珠,你勢必就會……” “沒有關系,”陳星喃喃道,“我會將心燈燃燒到極致,來配合你。” 項述側頭看了眼陳星,說:“到了那時候,也許你就再活不下來了。” 陳星點頭道:“對。”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言下之意意味著什么,在王子夜以怨氣煉化定海珠后,找到機會,將自己的三魂七魄與不動如山完全融合,擊破定海珠。 蚩尤還未完成移魂,便將被項述摧毀,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將釋放出所有的天地靈氣,令其回歸人間。到了那時,怨氣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天地間的靈氣浩浩蕩蕩,自當開始重新凈化怨氣,進入全新的輪回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么讓王子夜不警惕咱們的計劃,把定海珠還回到他的手里去呢?”陳星皺眉道,“稍微不慎,就會引起他的警惕……項述?” 項述不等陳星說完,卻已起身走了,陳星怔怔看著項述的背影,而后嘆了口氣,忽然想起項述的那句話。 “我假裝沒聽懂什么?”陳星自言自語道。 第77章 故友┃項述也很在意他嗎? 翌日清晨, 謝安正在溪水畔活動手腳, 見項述出來洗臉。 “一宿沒睡?”謝安問。 項述沒有回答, 謝安又問:“大單于怎么知道這里有個村落?” “我來過。”項述擰了布巾,擰出冰冷徹骨的水,想了想, 說,“上回就是在山后,被你們晉人抓進了襄陽的大牢里。” 謝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還記得官兵的名字不?這次回去, 一定從重責罰。” “都死光了,”項述說, “當初要不是陳星救我,我也死了, 沒想到如今卻要為你們漢人賣命,也是因果輪回。” 謝安訕訕笑了幾聲, 正要找點話來說時,項述卻回到房中,將冰冷的布巾放在陳星臉上, 陳星頓時大喊一聲, 翻身坐起。 “上路了。”項述看了眼陳星,說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晉使節團長途跋涉,翻山越嶺, 一段原本只要半個月的路,竟是走了將近二十天,終于艱難地抵達了洛陽。 若說長安如荒蕪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頑強的大樹,那么洛陽便如一塊頂天立地、血跡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陽在夏王朝時便已建造完畢,史冊上有所記載的,直可追溯到近兩千五百年前。商、周、漢、魏、晉五朝俱以此為都。作為都城,幾經戰火,燒的燒毀的毀,卻依舊樹立著神州的氣運。碑上大字斑駁,全是以歷朝歷代帝王與平民的鮮血書就,講訴著狂風驟雨與王朝更迭的血淚。 人間幾許盛世,終被雨打風吹去,而這座石碑,卻總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猶如不周山一般,記敘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當初司馬氏永嘉之亂后,洛陽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后,建立大燕國時,原先號稱百萬戶的東都已不足八萬戶。而后在王猛率軍之下,氐人鐵騎與鮮卑人展開了猛烈交戰,幸而在陳星那位只見過寥寥數面的大師兄王猛的堅持之下,氐族沒有屠城,放過了城中的胡漢百姓。近十年中洛陽休養生息,漸漸地回到了二十萬戶人。 民宅、城墻,甚至皇宮,都留下了火燒的痕跡,當初慕容家窮得連治國都要朝馮家借錢,自然沒錢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馮千鎰才得以與清河公主締結同盟關系。 進入洛陽城的那一刻,只見千萬百廢待興的舊宅、縱橫交錯的街道、星羅棋布的民居,紛紛拱衛著中央宏大卻陰冷的紫微宮,宮殿猶如籠罩在一股若有若無的怨氣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線下,頗有種蒼涼的宿命感。 “總算回來了——”謝安在進城時,噯了口氣。 這是無數南人在口耳相傳中所熟悉的洛陽,是大晉開國皇帝的都城。驟見故都,生于江南、長于江南的晉官員們不由得沉默良久,謝安眼中更帶著淚水,率領一眾使節,在洛陽的城門處,朝著紫微宮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國官員前來迎接,側旁跟隨著西豐錢莊在此處的大掌柜,晉帝司馬曜的手書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陽,洛陽再快馬加鞭轉到長安,頓時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競相揣測。北帝苻堅坐鎮長安,按理說使節團該往關中去,沒想到竟是來了慕容沖名義上所鎮守的洛陽。 這也是謝安計劃中的一步,晉朝上下詳細商議過后,選定了洛陽進行和談,本意是試探苻堅,讓他離開主場長安,在除了建康、長安以外的第三地會面。 但苻堅始終沒有作出任何答復,就這么將司馬曜的議和提議晾著。 “陛下還未決定,是否移駕前來洛陽,各位既然遠道而來,就請……”那秦國官員名喚赫連爽,此刻瞥項述與陳星,總覺得兩人有點眼熟。 項述換上一身黑的漢人武官制服,戴著一副遮擋了左臉的銀面具,露出的右臉稍稍修了下眉,相較從前顯得更英氣了些。官員無論如何無法將曾經的古盟大單于與這武士聯系在一起,再看跟在謝安身后、身份為主簿的陳星,陳星則扎發束冠,較之十六歲入長安時,這幾年里長大了些許。赫連爽出身匈奴族,當初項述闖皇宮時,只是匆匆一面,更認不出來陳星了。 “移步官驛?”赫連爽漢語倒是說得十分標準,做了個“請”的手勢,西豐錢莊的洛陽大掌柜更是畢恭畢敬,說道:“驛站現在交由西豐打理,各位請隨我來……這輛馬車又是什么?”說著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鐵皮封起的馬車。 謝安笑道:“這是我們陛下送給苻天王的見面禮,待陛下來了,自然就會打開。” 赫連爽也不多問,笑道:“那各位就請自便了。” “無妨,無妨,”謝安說,“赫連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們,難得北歸故土,正想在洛陽四處逛逛。” 謝安化名“謝帷”,反正北方也沒幾個人見過他,倒是不必化妝戴面具,當即跟在赫連爽身后,徒步穿過銅駝大街。赫連爽卻道:“謝大人說笑話了,洛陽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領土。” “失言,失言。”謝安忙笑道。 赫連爽道:“各位若愿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錯的選擇,我們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讀書人。” 陳星心想又來這一套。經過銅駝大街時,只見兩道金碧輝煌,如長安一般南來北往的行商絡繹不絕,卻終究缺了點什么,仿佛少的是人氣。 洛陽大多商貿,只為鮮卑貴族提供服務,兼奉五胡的世家,尋常老百姓想來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請先歇下。”赫連爽將使節團十余人帶到洛陽松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將設宴款待各位,酉時三刻,將有馬車來接。” 眾人一路風塵仆仆,各自歇下,正準備前去沐浴更衣時,馮千鈞說:“我不想見慕容沖,以免橫生枝節,萬一洛陽有官員認得我……” “來,聽我指揮!”謝安雖然身無武藝,智慧還是很有一點的,于是道,“千鈞,請你入夜后,在城內偵查一番,最好能通過斥候,設法通知慕容沖,約他在夜宴后私下一晤。” 陳星有點擔心地看著馮千鈞,恐怕他最近情緒不太穩定,更怕肖山待會兒在筵席上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讓人起疑,謝安卻已搶先料到,又說:“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煩您陪馮千鈞走一遭了。” 陳星心想謝天謝地,真聰明,這樣就不會發生肖山在宴會上搗亂的情況。初抵洛陽,眼下對情報一無所知,馮家在本地曾經還安排了不少刺客,須得前去接頭,有肖山在,終歸安全一點。 “好,”肖山馬上說,“我去了。” “不出席宴會也要洗澡!”陳星馬上將肖山抓了回來,扔進澡池里,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離開。 馮千鈞簡單洗過后也走了,余下陳星與項述泡在水里,兩人沉默相對。 自打那天在廢村之中長談過一番后,項述的話變得更少了,終日終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陳星幾次想找他把話說開,項述卻總是點點頭,仿佛懶得說話,但偶爾陳星在路上騎著馬,回頭想找項述時,又發現項述總在看他。如此幾次,項述感覺到了,仿佛不想讓陳星察覺自己的內心,便策馬到隊伍的最前頭去。 “你覺得待會兒慕容沖會認出咱們來嗎?”陳星問。 “他不是傻子。”項述說,“你直到現在還認為胡人都是白癡?” 陳星說:“你就不能溫和一點嗎?每次都要對我冷嘲熱諷的?” 項述一路上與陳星仿佛有矛盾這件事,所有人幾乎都察覺到了,馮千鈞帶著肖山先行離開,而謝安、桓伊等人刻意不進浴池來,也是想給他們留出獨處的空間。 項述沒有回答,盤膝坐在浴池邊上,抬頭看著天花板,籠罩在氤氳的霧氣里。 陳星透過霧氣看著項述,覺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還好看,于是打消了與他爭吵的念頭,勉強笑著說:“那天的話,我考慮清楚了,我決定接受你的提議。” “嗯,”項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議。” 陳星說:“這很值得,但是項述……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項述皺眉,瞥向陳星,陳星說:“雖然我覺得我的運氣總是很好,說不定最后也不會死呢?但如果你覺得,決戰的時候會令我喪命,那你現在不應該對我好點么?” 項述:“……” 陳星說:“否則啊,等到這一切結束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以后當你回想起咱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總是在吵架,不會總是梗在心里嗎?” 項述深吸一口氣,仿佛心里有著極其憋悶的怒火無處抒發,陳星又老實道:“反正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愧疚的人是你。當然,你若不在意,這話權當我沒說。” 項述:“你為什么總是能將自己的生死說得這么平淡?” 陳星笑道:“因為啊,師父說過,世上眾生,誰無一死?活著的時候好好活,著眼當下不是更好么?” 項述又現出了那熟悉的、難過的眼神,陳星又自言自語道:“而且事有萬一,沒到最后,誰也不知道結果,不是么?比起我的性命,令我更擔心的是,要怎么把定海珠順理成章地交到王子夜手里……” “我幫你罷。”項述忽然說。 陳星:“?” “轉過去。”項述見陳星反手擦肩膀的動作十分艱難。陳星便背對項述,項述拿起布巾,幫他擦拭肩背。 陳星知道項述仿佛想開了,也許這才是對的,既然時日無多,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當下呢? “項述,你是不是……”陳星輕輕地說。 項述的動作忽地停了一停,但陳星忽然又不想說下去了,說什么呢?這些日子里,他越來越有種強烈的預感,項述似乎有點在意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預感的呢?因為路上項述看他的眼神?還是過后回味起來,那夜的一句“你假裝沒聽懂”? “是不是什么?”項述的聲音忽然有點不穩。 陳星的心臟劇烈地跳了起來,他終于察覺了,仿佛在一個月前歲祭的昏迷之后,他就感覺到項述待他變得不太一樣了,許多話,兩人間總像在欲言又止,就像有什么一直在撓陳星一般。 他最初十分依賴項述,只覺得項述簡直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但漸漸地發現,項述似乎也不太聽他的指揮,于是陳星只好在許多時候不勉強他隨他去。他們應當是驅魔司歷史上配合起來最不默契的搭檔了,甚至有時候陳星都懷疑,他們最后能不能完成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 這讓他在面對項述時,便忍不住想推他踹他,甚至揍他,再大喊大叫,出一口胸中的郁悶之氣,為什么你就不能聽我的呢?但看到項述的模樣時,那郁積的憤怒又宣泄不出來了,只能偶爾嘴上氣一氣他。 如果自己不是注定了要面對這宿命,也許他們之間會變得不一樣點?陳星有時亦不禁設想,若在萬法昌盛的盛世之間,自己說不得死纏爛打也要跟著項述,偶爾惹一惹他,看看他生氣的模樣,惹過他以后再朝他道歉,看他拿自己沒辦法的表情。 但是如今一切又不一樣了。 “沒什么。”陳星答道,保持這樣的關系,對彼此來說,都是最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