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項述面對行軍打仗,本領絲毫不遜于陳星。一如陳星面對群儒夸夸而談的本領,說到苻堅南征時,項述便對兵力、布置、作戰風格了如指掌。 陳星說:“慕容沖的立場,有時令我十分捉摸不透。” 項述隨口道:“慕容沖的立場很簡單,也即是慕容家的立場。” 司馬曜說:“馮卿?朕還記得馮卿族中曾在洛陽經營,想必與慕容家最是熟稔。” 馮千鈞點頭,被問到時方答道:“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復國,苻堅調用洛陽一地,聽信王子夜之言養魃軍,首先牽制住了慕容家。其次若南征得逞,秦帝聲威勢大,再擴國土后,聲威愈盛,慕容家想必復國無望……” 就在此時,那方士帶來了卷軸,在皇案上鋪開。 “根據我們的猜測,”司馬曜說,“苻堅將兵分三路,長安一路,乃是胡……關中五族為主力,武神不妨看看?” 說到“胡”這個字時,司馬曜當著項述的面差點拐不過彎來,卻仍然給了他最大的尊重,不口稱“胡人”。 “我確實是胡人,”項述冷冷道,“沒有什么可避諱的。另一路,想必就是他在洛陽的秘密大軍了。” 司馬曜點頭道:“不錯,第三路則是彭城、淮陰、下邳、盱眙等地的降軍,這三路將在肥西與壽縣的將軍嶺下會合,總數按眼下我們君臣的猜測,想來不會低于五十萬。來年開春,第一戰要打的,也許會是……” “淝水,”項述沉聲道,“我若是苻堅,我就會選擇在淝水渡河,南下建康。” 司馬曜點了點頭。 項述:“你們有多少兵士?” 司馬曜嘆道:“算上北府兵,不足十萬。” 項述倒是云淡風輕地說:“想以少勝多,也不是不能打。” 陳星也沒想到,原本以為與司馬曜閑談的見面,竟是變成了商議如何挽救晉國的對策,建康、江南等地民間尚不知已面臨滅頂之災,北方戰情實已迫在眉睫。 司馬曜說明了目前面臨的情況,回到皇榻上,靜默不語。 此時,那名喚濮陽的方士終于說了一句話。 只聽濮陽道:“所以這次陛下請各位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第65章 斷命┃這已經是第二個想給我說親的皇帝了! 陳星當即道:“破除苻堅的魃軍乃是本分, 此事無關胡漢之爭, 是我們必須做的。” “不不不, ”濮陽忙道,“這個魃軍呢,是不是真的有這威力, 大家尚不清楚;不過請陳先生前來,是想問一下……” 陳星:“?” 項述皺眉。 濮陽那模樣,竟是十分為難。司馬曜把心一橫, 說道:“還是朕來說罷。陳先生, 朕想請教一下,你們既然是驅魔師, 有沒有什么可以……” “……千里之外,取苻堅項上人頭的辦法?” 所有人:“……” 司馬曜又認真道:“朕可為各位提供道場, 供你們作法,據說驅魔師飛天遁地, 無所不能,那么用一把飛劍,從建康發動, 射向長安, 將苻堅的頭顱帶回來,以立聲威,如此大軍不攻自破……” 陳星:“陛下,你……” 項述深呼吸,像是在忍笑, 先前分析了這么大半天,最后竟是來了這么一個不切實際的提議,簡直擊穿了在場眾人的認知。 司馬曜說:“濮陽先生也告訴過朕,千年前的驅魔師……” 陳星誠懇道:“陛下,真辦不到,這實在太強人所難了。” “哦。”司馬曜得到了證實,有點失望地說。 一時場中十分尷尬,濮陽安慰道:“臣就說過,陛下,您還是……想點別的辦法?” 司馬曜仍不死心,說:“那么,人頭朕可以不要了,陳先生有沒有什么可以讓苻堅一夜暴斃的仙術?” “目前沒有,”陳星說,“您想,陛下,如果有這種仙術,世上豈不是要亂套了?” 司馬曜說:“前些日子,交州來了一位大師,朝朕說,只要心誠,每日祈求上蒼,老天便將讓苻堅暴斃……” 陳星說:“是啊,其實我覺得苻堅身邊也許也有什么高人,希望通過作法讓陛下、陛下……呃,這么省事的辦法,不用白不用對吧?可是陛下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司馬曜哀嘆一聲,說道:“朕的頭發都愁得快掉光了,陳先生!朕這三個月里,耐心等候,等您醒來,為的就是此事,結果你說什么都辦不到?” 說著,司馬曜把頭發一捋,讓陳星與眾人看自己的發際線,說:“看見沒有?朕天天夜不能寐,晝不能食……” 陳星說:“需要開點安神的湯藥喝倒是真的。” 司馬曜正色道:“朕再問一句,不能讓苻堅暴斃,那……能讓朕的頭發重新長出來么?” 陳星:“不能……給您開個方子照著服是可以的,但我建議陛下也不要吃太多首烏,有毒性。” 司馬曜:“……” “就是這樣了!”陳星終于把司馬曜的心里話說了出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發發光,怎么?” 司馬曜只得作罷。 陳星說:“洛陽的情況……” 司馬曜說:“陳先生,洛陽之患,倒是不必著急。所謂魃軍,是利是弊,還很難說。朕與朝中諸卿都見過那活死人,根本不聽使喚。苻堅若將活死人當成軍隊,只怕自己反而先受其害。” 陳星皺眉道:“怎么能這么說?陛下,魃軍一旦失控,死的人可都是活人!我們竭盡全力方控制住這場魃亂,若肆虐起來,令苻堅麾下軍隊盡成活死人,您覺得靠晉軍能抵擋住?” 司馬曜說:“陳先生,朕知道,在您眼中,胡人漢人,俱是百姓,并無分別。可您也得理解理解朕,江南的漢人,全是朕的百姓,朕必須保護他們,不被秦軍踐踏。” 陳星說:“所以陛下是不愿協助我們潛入洛陽了,對罷。” 這次與皇帝會面,陳星的目標就是說服司馬曜派出使節團,讓他們潛伏在使節團中,前往洛陽調查定海珠之事,沒想到來了這么一個驚天大消息,而看司馬曜等君臣商議的結果,明顯是上兵伐謀,其次伐交,最后才是打仗。能不打仗盡量不打,這也可以理解,畢竟江南一帶經過永嘉之亂的百年后休養生息,民間已不愿開戰,更默認了南北分治的格局。 于是在司馬曜的計劃中,離間慕容家與苻堅的關系,挑撥秦廷及關內五胡的分裂,讓他們自己先斗起來,無暇南征,才是最重要的。若有可能,說不定還想讓斥候將魃放出來,令秦產生混亂。 也許司馬曜已經試過讓密探去打開軍營,只是失敗了。 司馬曜道:“怎么說呢,陳先生……” 陳星道:“陛下,看看您頭頂的四個字。” 司馬曜一笑,沒有抬頭,項述沿著陳星所指望去,只見洛神賦圖上,懸掛著王導寫就的四字: “江山猶在”。 王導乃是南渡的功臣之一,亦是永嘉之亂后“王與馬,共天下”的士族頭子,如今已死了四十二年,留書卻依舊提醒著司馬家。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司馬曜說,“都有人在提醒朕,這就不勞陳先生費神了。” “中原人無論胡漢,也是您的子民,”陳星說,“因兩國宿恨,便坐視無辜百姓葬身魃亂,來日收復故土那天,陛下想到龍椅下全是中原大地的亡魂,就不會坐立不安么?” 陳星這話已經說得極重了,司馬曜卻笑道:“果然是大儒之后,清談會把一眾士族子弟駁得啞口無言,盛名非虛。可是陳先生,哪怕朕將胡人視作子民,這江南大地的漢人,他們又認么?” 項述漫不經心道:“所以你們吵吵嚷嚷,收復不了中原,此刻更成了案上魚rou。” 司馬曜說:“大單于言重了,這個問題我倒是想過不止一次,有生之年若僥幸成事,將如何面對你們外族?” 項述看著司馬曜,卻沒有半分生氣,只因他的身份已經不一樣了,從前他是大單于,聽見涉及兩族爭端時,哪怕不動手教訓人,也絕不會讓他心里好過。 “依朕所見,”司馬曜說,“便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你的族人,依舊還給你,以長城為界。不過這話呢,說說也罷了,前路艱險吶,未來尚不知何去何從……”說著話鋒一轉,朝陳星道:“陳先生的意思朕懂了,朕會認真考慮,你想上洛陽去,需要朕的協助,朕卻也有自己的難處。但看在驅魔師平定了會稽之亂的功績上,朕定會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你,以示我大晉上下的誠意。歸根到底,朕與苻堅,還是不一樣的。我們是自己人,陳先生,希望你但凡有機會,也念著你的族人們。” 說著,司馬曜又道:“若朕得來的消息無誤,大單于也有一半是我們漢人罷?”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知道說到此處,也相當于是大家攤開了,便道:“胡漢之爭,也許在魃亂平定之后,我們還有機會好好談一談,但目前的情形,實在不應拘泥族裔之別。” “是,陳先生所言甚是,不錯,很好。”司馬曜點點頭,陳星便知這是送客的意思,正要告退時,那名喚濮陽的方士卻道:“陳先生請留步,在下有一件事,想與陳先生確認。” 陳星一揚眉,濮陽遲疑片刻,問:“先生可會斷命?” “會一點,”陳星說,“學過看命盤,怎么?” 濮陽說:“能不能請陳先生,為陛下推一推身運與國運?” “這個總歸可以吧?”司馬曜笑道。 陳星觀濮陽神色,確實像是有求于己,便答道:“可以,只是陛下的生辰八字與主星……不太好主動示人罷?” 陳星實在不想擔這干系,只因剛剛還在說怎么讓人暴斃的辦法,皇帝若把生辰給了自己,哪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不妨,”濮陽取來了一張黃紙,說道,“我都備好了,只想請陳先生看一部分。” 陳星心想你都準備好了,為什么要告訴我是陛下的呢?隨便說個人我也不會起疑,說到司馬曜的身運,一國之君的命,也與國運相關,于是接過,看了眼。 只見那紙上是命盤的一部分,陳星只是看了一眼,便險些掩飾不住眼中的震驚。 濮陽說:“三年前我便看過一次,但在下才疏學淺,如今得遇高人,便請教一二,也好安心。” “唔……”陳星從紙上抬眼,與濮陽交換眼色,霎時全明白了。 根據黃紙上的命盤顯示,司馬曜活不過四十歲,三十來歲便將因驕狂而死于非命。按命盤上的這一部分顯示出,司馬曜還能活個十來年,但也只能活個十來年了。 “冒昧問一句,陛下今歲……”陳星問。 司馬曜比項述年輕兩歲,剛滿二十,答道:“正及弱冠。” 陳星心想濮陽應當沒有告訴過司馬曜此事,想必初看命盤之時,濮陽也相當震驚,為了確認真相,才拿出來給陳星,又為了避免陳星一看命盤后便直言不諱,于是提前告訴他,這是司馬曜的命,免得他直接說出來了。 “陛下……注意不要太驕縱,”陳星看完之后答道,“雖然這么說不合適,但只要行事寬厚,此生就不會有太大劫難。” 司馬曜朝濮陽笑道:“倒是與國師所說的一樣。” 濮陽點點頭,從話中之意推斷出陳星也看出來了,于是再無多言。陳星欲告退,馮千鈞又道:“草民有一不情之請,特地想朝陛下求一樁指婚。” “哦?”司馬曜顯然已從謝道韞處聽說了,問,“顧家的那姑娘?自然可以。” 馮千鈞沒想到竟如此順利,當即松了口氣,忙叩謝司馬曜指婚之恩。顧家身為江南士族,一直瞧不上有錢無仕的馮家,這么一來,有了圣旨,馮千鈞便可朝顧家提親了。皇家還欠著西豐錢莊的七十萬兩,這個面子總是要給的。 司馬曜又朝陳星說:“陳天馳,你用不用指婚?” 陳星:“啊?” 司馬曜從“陳先生”改口稱“陳天馳”,顯得親近了些,又笑道:“你若愿好好考慮朕的提議,朕倒是可以考慮認你為義弟。這么一來,我大晉王爺,當可與大單于平起平坐……”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想起苻堅,忍不住道:“你們到底為什么這么喜歡給我安排婚事?這已經是第二個想給我說親的皇帝了!” 項述起初還沒明白過來,先是一怔,繼而表情極其怪異,司馬曜于是哈哈大笑,陳星總不好像對苻堅一般對司馬曜,只得認真道:“我這就回去,好好學習下千里之外取苻堅腦袋的想法,告退了,陛下!” 出得太初宮,馮千鈞還扶著墻忍不住笑,陳星咬牙切齒道:“別笑了!” 馮千鈞說:“我去告訴青兒這好消息。” 馮千鈞一走,陳星與項述之間變得更尷尬了,陳星自言自語道:“怎么一個兩個的,都這么喜歡議論這種無聊事,我們的皇帝不靠譜,讓你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