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清晨用過早飯,陳星在甲板上找到了項述,項述換上了衣服,正與船長坐著喝茶,海風吹來,陽光萬丈。 “被子怎么……” “不知道!”項述不耐煩道。 “哇!”陳星站在桅桿前,朝向茫茫大海。項述朝船長點了點頭,便與陳星回船艙里去,扔給陳星一個包袱,讓他自己看。 里頭是項述從哈拉和林帶回來的兩件法寶,陰陽鑒與猙鼓,以及阿克勒王曾經送來的醫資——四枚璽戒。陳星睹物思人,不免有點難過,檢查一番后,小心地把它收了起來。而后再看項述匆忙之間整理出來的包袱,內有一桿羌笛、一個狹長的未上鎖的匣子,打開匣子,里頭是卷在一起的兩張羊皮卷,外頭以羊毛繩拴著,紙已有好些年頭了,泛著淡淡的紫色。 這就是苻堅念念不忘的大單于紫卷嗎?陳星想起那個“紫卷金授”的說法,可看來看去,又覺不像,這不是歃過血的羊皮。但他按捺住好奇心,沒有亂翻項述的東西,將匣子關好放回去,剛關上,項述就回來了。 “到上虞以后呢?”項述問。 陳星說:“從上虞去建康,找我師父的朋友。你還記得張留手書中的另外兩張圖么?” 項述朝陳星出示,在敕勒川時,他已經將三張圖都約略復原了。 南方能人眾多,衣冠南渡后,保留了大量的古籍,且許多驅魔師世家雖在萬法歸寂后棄了本行,或讀書或從農,卻依舊知道少許過往之事。陳星須得先前去朝謝安示警,并召集曾經的驅魔師們商量對策,尋找定海珠下落。 “你在寫什么?”項述見陳星這幾天里,總在船艙中寫信。 陳星說:“寫拜帖,著人送去驛站,呈往建康,當年我爹有不少學生,都是師兄輩的,衣冠南渡后,陸陸續續投晉,說不定能暫時投奔他們,在城中也好有個去處。” 項述隨口道:“嗯,忘了,你爹是大儒,回到南方,你自然也是名門望族的后代。” 陳星聽出嘲諷之味,反唇相譏道:“哪里哪里,比起大單于,我這算得上什么排場?否則呢?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下船以后吃西北風嗎?” 項述說:“想必還有幾位宇文辛在建康等著。” “你……”陳星很想摔筆。 陳星本也是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被項述這么一來,完全不想寫了。但最后還是勉勉強強,寫清自己行程,并封了帖,付了最后一點錢,讓人送上岸,帶往建康城吏部。按理說信若收到了,總該有驛員,但沿途也無人來接,心道人心易變,只得認命,待到了建康后再想辦法弄點盤纏吧。 大船一路南行,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春日晴朗,到得江南一帶人就愈發懶怠,陳星每天只在船艙中睡覺,翻來翻去的,項述有時則在甲板上與船長下棋,有時趁著下船時買了書卷來,在船上讀書打發時間。 近十日后,那船順風順水,馳入長江,沿著運河前往建康,又半天后的上午,提前抵達了建康城,陳星還在睡覺,外頭忽傳來隱隱約約的樂聲,接著是船工的呼喊。 “來了來了——”船工道。 陳星翻了個身,不是晚上才到嗎?這么快就抵達建康了? 項述推門進房,已收拾完畢,一臉不耐煩地打量陳星,陳星坐了起來,滿頭毛躁,撓撓頭,看著項述。 “有人在碼頭接你。”項述說。 陳星精神一振,就這么跑了出去,說:“誰?誰來接我了?” 大船抵達碼頭,映入眼簾的是岸上桃柳爭發,滿城新綠,姹紫嫣紅。千檐萬瓦,朱椽如洗。 鐘山龍蟠之勢,眾石虎踞之形。 十里淮水煙雨蒙蒙,遠方太初、昭明二宮于鏡似的玄武湖畔,猶如煙云繚繞的天上宮闕。 天下第一都,建康城歷經風雨,已有百萬人居住。此處乃是漢人文化至為繁華昌盛之地,亦是神州大地文明的中心。 近五十名儒生執傘,列隊,高處一名清雍男子寬袍大袖,如乘風攬月,踏歌前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只聽岸上歌聲唱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男子兩鬢染霜,年屆四十,卻一身肅然之氣,身著黑色官紗,內襯雪白文士袍,面如冠玉,笑意令人如沐春風,文質彬彬,腰畔懸玉,頸佩狐牙,趿木屐,持玉笛,腰帶于風里翻飛,一路瀟灑走來。 “有朋自遠方來,”謝安朗聲道,“尚能飯否?小師弟,這邊請。” ——第二卷 ·蒼穹一裂·完—— 第3卷 不動如山 第48章 接風┃且慢!各位留步! 幻魔宮中。 文士手中持一琉璃碗, 碗內盛著黏稠的血液, 那碗內血液如有生命般, 正在緩慢蠕動。 身前平臺上,躺著渾身焦黑的司馬瑋。 不遠處則是三團燃燒的黑色烈焰,烈焰內現出長安、襄陽以及一座翠綠山峰景色。 “計劃如何?”中央魔神心臟發出聲音。 “非常順利。”文士答道。 心臟冷笑道:“非常順利?陰陽鑒、猙鼓、鹿鳴杖三件重器落入敵手, 周甄喪命,搖光、開陽、玉衡三地好不容易搜集得來的怨氣消散,魃軍不僅沒有增加, 反而越來越少, 護陣八王已去其二,王亥, 這就是你的‘順利’?” 那名喚王亥的文士認真答道:“吾主大可不必擔憂。” 他稍稍傾側手中琉璃碗,碗中鮮血猶如漿團, 落在司馬瑋殘骸上,繼而蠕動著浸了進去, 開始為他修復身軀。 “他們至少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萬靈陣。”王亥胸有成竹地答道,“魃軍數量雖已銳減, 但要多少, 我們便能轉化多少,到處都是人,眼下暫且收斂聲威,反而不易引起他們的警惕……至于三件魔器,找個時間, 收回來就行,七處萬靈陣定會如期發動。” 心臟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 王亥注視司馬瑋的身軀被修復,喃喃道:“驅魔師們自作聰明,妄想駕馭刀兵殺戮之氣驅使人間法器,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怨氣終究將反噬其身……吾主。” 隨著司馬瑋被雷電燒成焦炭的身體不斷復原,王亥轉身,走向那巨大的心臟:“北方一役,令我有了一個重大的推測,若這推測屬實,神州大地陣眼處,為您重塑身軀的法寶,將是空前絕后之器,不必再用心燈。” 心臟沒有回答,仿佛陷入了疑惑之中。 王亥道:“吾主,請看,您尋找了三百余年的定海珠,也許已經出現了。” 王亥一抖袖,手中現出一個巴掌見方的小銅鐘,隨著“當”的一聲鐘響,身周黑火幻化而出,在面前呈現出一幕幻境。 冰天雪地里,數月前的薩拉烏蘇河畔,阿克勒族營地四面悄無聲息地停了不少烏鴉。其中一只烏鴉轉向帳內。 “項語嫣的兒子……在、在哪里?” 心臟的搏動速度頓時變快起來,整個幻魔宮中充滿了紫紅色的光芒。 另一道黑火隨之而起,火焰中呈現出王帳內,項述、陳星與阿克勒王、王妃數人的身影。 “她什么時候還去了巴里坤湖?”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兒了。”阿克勒王妃的聲音說,“第一次見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說是想去找一個人,一個男人。” “將這個女人帶到我面前來。”魔神心臟說。 王亥答道:“這是阿克勒族的王妃,已經死了,死于車羅風手中,尸骨被驅魔師燒成了灰燼。” “愚蠢!”魔神心臟幾乎是怒吼道,“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方有了線索!” “吾主但請放心。”王亥認真道,“項語嫣即是述律空的母親,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接下來我將全力搜尋定海珠。若在下所料不差,您這具全新的身體,將擁有連上古諸神亦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哪怕連阪泉之戰的結局,亦可改寫。” 心臟驀然爆發出一陣放肆的狂笑。 三月建康,萬柳春啼,和風漸起,宮室光明,闕庭神麗。 陳星上岸第一個念頭是:終于回到家了。 眼前建康,頗有班固在兩都賦中所描述的“禮官整儀,乘輿乃出,發鯨魚,鏗華鐘,登玉輅,乘時龍,鳳蓋棽麗,和鑾玲瓏,天官景從,寢威盛容”之美。 那場蹂躪中原大地的永嘉之亂距今已有近七十年了。漢民族衣冠南渡,帶來了長安、洛陽兩都的勝景。儼然晉廷百官挾著一幅至為宏大的畫卷前來,慢條斯理地往長江南岸一鋪,這畫卷頓時生機勃勃地延展開去,于是數千年的燦爛文化傳承,輝煌再現。 自孫吳時代起,建康便是帝王之宅,晉帝司馬炎一統天下之時吳主孫皓獻城而降,建康未經戰火,如今城中已有百萬戶人家居住。衣冠南渡帶來了書也帶來了耕種技術,帶來了詩詞書畫也帶來了鑄冶之道,此時坐擁淮水、東依鐘山的建康城,已成為神州中心,與伴城秣陵輻射西面西州城、南方丹陽郡、瑯邪郡等城,再拓展到長江以南的萬里神州大地,擁天下鹽、鐵、煤、絲綢,百步一集,十里一市,醫、藥、書、畫、樂藝、商貿與百工匠坊昌盛至極。 江南一帶自秦漢時便是魚米之鄉,書香貴而糧米賤,其時苻堅治下的北方斗米十二錢,建康斗米三錢,較之蜀地天府之國竟是更富庶。道無餓殍而糠谷飼畜,若逢各郡豐年,糧食更是爛得在倉中喂碩鼠。如此低賤的米價自然養活了大量百家業者。到得太元初年,南方人才濟濟,南渡士子外加本地士族,城中的百萬戶里,不事生產的讀書人將近十萬,晉廷已無官職以供,只得終日談玄議政以消遣時間。 項述第一次正式來到漢人的世界,頓時就怔住了,胡人們口耳相傳的“南方”較之曾經所聞,竟更是輝煌。謝安接到兩人后,特意以敞頂車載著陳星與項述沿著秦淮河繞過小半個城,往落腳之處走。 陳星見項述眼神,就知道他被建康的氣象震撼了,說不得心里有點小得意。雖然陳星也是第一次來,自己也小驚訝了一下。 “路上接到你的傳書,猜想你今天能到,便冒昧來迎了。”謝安笑道。 “不冒昧!一點也不冒昧!”陳星非常滿意,真是太不冒昧了,真是給足了排場,讓他在項述面前虛榮了一把,相當喜歡。但又突然發現,來接的讀書人們看自己與看項述,似乎用了兩種眼神?看他陳星的,乃是好奇與欣賞的目光,看項述的,則是驚艷與贊嘆的神色。乘車時又聽見有人悄悄議論道:“竟有如此美男子……” “太大聲了!”陳星不耐煩地說,“我都聽見了!” “小師弟,建康較之長安如何?”謝安岔開話題,云淡風輕地說。 “那個……”陳星有點茫然,說,“對了,下船就想問,謝大人,咱們何時成了師兄弟?” 陳星不斷回憶,謝安曾師從名士桓彝,桓彝與陳星之父陳喆似乎沒有師出同門的關系,硬要說的話,或許都是讀書人? “百里大俠曾經答應,收我為徒,”謝安笑道,“那時你年紀尚小,想來已是忘了。” “有嗎?”陳星的疑惑已經突破天際,他確實有個師兄叫王猛,只不記得師父還收了謝安當徒弟,不過既然謝安堅持,就這么叫吧,反正也不虧。 項述看了謝安一眼,陳星便隨口笑道:“苻堅雖說將長安治理得不錯,較之建康,還是差得遠了。” 豈止差得遠?簡直拍馬也追不上,苻堅吃虧就吃虧在,先前的幾任北方君主劉淵、冉閔、石崇等殺了太多的人,將漢人全部趕跑了,導致他接收長安時一窮二白,只得白手起家。 陳星稍作解釋,意思是謝安的身份并非驅魔師,項述也不回答,將目光轉向街畔的宅邸,只見途經的一排上百間大宅,較之長安拓跋焱的家,還要氣派不少。 陳星也覺得建康的樓宇當真比長安的豪華多了,于是問:“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謝安隨口答道,“附近全是寒族的住所,見笑了,咱們住烏衣巷內。” 陳星:“……” 項述:“………………” 謝安年過不惑,卻保養得極好,頷下數縷清須,腰畔系一枚古玉,不像胡人喜歡把配飾有的沒的全往身上掛,卻看得出一切都恰到好處,言談間更是帶著笑意。男人通常到了這個歲數,氣質還像二三十,想依舊年輕俊朗,無非靠兩件事堆,一來讀書,二來錢則已。 “這位兄弟……” “我是啞巴。”項述冷冷道。 陳星正尷尬時,謝安卻驀然大笑起來,作勢要拍項述的肩,卻很注意地并未碰到他的身上,笑道:“大音希聲,大智若愚,乃是世間至理。” 陳星看謝安動作,便知道他看出項述是胡人了,胡人男子不喜歡被人碰肩上,旋即謝安又若有所思,一瞥陳星,目光中頗有深意。 “項述是我的護法。”陳星解釋道。 “看來一路上非常順利。”謝安贊許地說。 “勉強算吧,”陳星哭笑不得,說,“這事兒當真是人生苦短,說來話長了……” 謝安又道:“師兄猜你多半得在建康盤桓良久,慢慢再說也不遲,來,到了,先為你接風!” 馬車到了烏衣巷外,只見門戶很小,門楣是半丈長的昆山玉,朱紅大門上寫著兩個“謝”字,筆法挺拔俊逸,陳星不禁贊嘆了一番,謝安便笑著回身,說:“右軍?我師弟贊你字寫得好看呢。” 跟在謝安身后,為謝安寫字的那人名喚王羲之,當即笑著拱手謙讓,說:“我先回家換身衣服,稍后再來吃茶。” 謝家對面就是王家,陳星欣然進了謝家,謝安在朝中為官,獨自置辦了這所宅邸,不與謝家大族聚居。前來為他接風的一眾士族子弟便依序進了謝安府內,門不大,進去后卻占地廣闊,山水亭閣一應俱全,宅邸主體占地足有數畝,根本看不出一個小門內竟有如此廣闊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