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陳星淋了這半天雨,連外袍帶貼身里衣全濕透了,進艙內不禁打了個噴嚏。 陳星朝項述期待地問:“你怎么就知道我被抓了?” 項述隨口道:“不知道你被抓。” 陳星:“那你怎么……” 項述:“以為你又自己跑了,追上來揍你!” 陳星:“……” 項述架上門閂,鎖了門,已開始脫衣服,示意陳星。 “脫啊,”項述不認識般地看著陳星,“站著做什么?” 陳星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脫了衣服扔給項述,自己跳到榻上,一身赤條條的,拿被子蓋著。項述也不避他,脫了個全裸,以布巾在腰間一圍,將衣服卷了,放在籃里,推門出去擱門口,里頭放了點錢,吩咐船上雜役拿去漿洗,明日烤干后送來。 于是兩人這下衣服全沒了,只得在房中終日坦誠相對。 “項述?”陳星又問。 項述在隔間里洗過澡,示意陳星去洗,隔間里,陳星一聲歡呼:“居然還有熱水太好了!” 陳星出來時,發現房中又送了熱食過來,魚、蝦燉作一碗并少許醬rou,更有一壺熱酒,顯然是船長吩咐令小灶開伙送來,項述襠前搭著布巾,就這么坐著開始自斟自飲。 酒飽飯足后,陳星總算舒服了點,縮到床上靠里處,不知為何,心臟竟怦怦地跳了起來。這不是他第一次與項述坦誠相對,也不是第一次與項述睡一張床,卻不知為何,這次總有點不好意思。 項述看了眼陳星,似乎也有點遲疑。 “睡么?”陳星又朝里頭讓了讓,說,“歇會兒罷。” 從高句麗坐船下江南,抵達上虞,哪怕順風順水,也須得半月,這一路上他與項述只能住在一個房間里,不對……先前他們待在敕勒川時,每天同吃同住,也沒什么問題啊?因為要睡一張床嗎? 不知為何,房中的氣氛忽然就變得旖旎起來。 項述于是揭了布巾,就這么上了床去,與陳星蓋著被子,睡在一起。 陳星不小心碰到項述灼熱的肌膚,兩人稍蹭了下,陳星竟是心臟狂跳,下意識地稍稍分開些,項述仿佛也察覺到了這不自然,盡量互相不碰到,慢慢地躺了下來。 風浪之中,船稍稍搖晃,這床十分狹小,項述在被子下一腳踏著床欄,固定住自己,免得把陳星擠得貼到墻上去,陳星則努力地靠著墻壁。 “我……”陳星想找點話來說,分散下自己的注意力,并欲蓋彌彰地換了個姿勢,怕被項述發現自己身體的反應,此情此景,被中灼熱的體溫,方才短短片刻,彼此身軀毫無隔閡的觸感,頓時讓陳星不禁浮想聯翩。 項述的聲音里明顯地帶著不自在:“什么?” “你累了吧。”陳星側頭,看了眼項述。 “還行。”項述睜眼,看著天花板出神。 船在風雨里輕輕晃蕩,窗板關上后并不嚴實,朝船艙里漏著寒風,初春時節,浮冰初融,天氣還十分寒冷,陳星縮在被子里稍稍地打顫。 “你什么時候回去?”陳星想起來了,他們重逢后,一切仿佛如此的理所當然,甚至忘了問項述,哈拉和林與敕勒川怎么辦。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心想又是我害的,讓你千里奔馳到這兒來救我,船一下南方,你又不知道得什么時候才回去了。 “你朝族人們……說了嗎?”陳星問。 “什么?”項述只是淡淡答道。 “來救我的事。” “沒有。”項述隨口道。 “肖山呢?”陳星又問。 “送回去了,”項述說,“匈奴人管不管得住他,我就不知道了。” 陳星:“那,你和我一起回南方去?” 項述稍側身,換了個姿勢,答道:“看情況。” 陳星沉默片刻,又說:“剛才在船長面前,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在意。” 項述:“?” 項述莫名其妙地看了陳星一眼,明白到陳星的意思是,在沒有征求他意見的前提下,便朝旁人介紹他的身份是“護法”,恐怕他又生氣。 “謝謝你。”陳星笑著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但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了。” “為什么?”項述反問道,“你就是這么想我的?” 陳星忙解釋道:“你是大單于啊,你有你的責任,回去也是無可厚非……項述,我想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項述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看著陳星,陳星鼓起勇氣,終于把心里話說了出來,哪怕項述已經拒絕過他一次,但這一次,也許他們較之從前,已變得更熟悉彼此,對項述來說,他們也有共同的目標,所以…… “……我保證,時間不會太長,”陳星忐忑道,“你可以,像這樣陪我一段日子么?我也不說護法之類的話,但我知道,光靠我自己,也許實在沒有辦法……” “從我小時候起,”項述忽然別過頭,不再看陳星,慢慢地說道,“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將會成為十六胡的大單于。” 陳星:“?” 陳星怔怔地看著項述,他的鼻梁、嘴唇,側臉輪廓相當完美精致,卻沒有半分脂粉感,反而有種清秀的男性陽剛氣概。 項述的眉毛稍稍擰了起來,又說:“父親去世后,我也順理成章地,肩負起了大單于的責任,族人的事即是我的事,族人的危難,就是我的危難。” 陳星說:“對,所以我想,你總得回去,哪怕你愿意,我也不能霸占……” “后來有一天,”項述又說,“你來找我了,告訴我,你需要一名護法,而我就是那個護法,于是這責任,就從敕勒川,擴展到了整個天下。” 陳星無奈道:“我也不想,只是……” 項述:“但在這個過程中,從來沒有人問過我,想做什么。” 陳星:“……” “從來沒有。”項述認真地說,“他們不會問我,述律空,你愿意成為大單于嗎?你也沒有問我,愿意當你的護法嗎?” 說著,項述又擰著眉,側頭望向陳星,仿佛想從陳星的表情中,讀出答案來。 他的眉頭稍舒展開來,朝著陳星輕輕一揚。 陳星:“我懂了,項述。”說到這里,陳星忽然笑了起來,說:“原來是這樣啊,你覺得我不尊重你,是我的錯,當時……我確實沒想過這么多。” 項述:“我與你不一樣,你想成為驅魔師……” “當然不了,”這次輪到陳星打斷了他,答道,“如果有的選,我想,我也不會這么心甘情愿吧,我承認一開始我就沒想到尊重你的意愿,但我要解釋清楚,我也一樣,許多事我是不得不去做。” “那么你為什么要當驅魔師?”項述有點不解地問,“你就沒有自己嗎?” “有啊,我也想當自己,我也常常問,為什么是我?”陳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嘗試cao控陰陽鑒時,心里的那個聲音。 “可是我爹生前常說,世間哪有這么多人,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生之中,能以自己意愿而活的人,是幸福的。更多的人,都只是順應天命在過,責任加諸于肩上,固然很不公平,但換個方式想想,這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給我們每個人的期望呢?” “期望?”項述不以為然道,“逆來順受罷了。” 陳星懂了為什么項述最開始就拒絕了當護法的提議,釋然道:“這么說來,不過是對所謂‘天意’的逆來順受罷了。” 船在浪里搖晃著,雨仿佛停了,唯有海浪一波接一波的聲音,陳星與項述并肩躺著,安安靜靜的,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那你想做什么呢?”陳星就像重新認識了項述,到得如今,他突然覺得,他們之間的對話很寧靜,那是內心深處的寧靜,摒棄了外界的一切,平等地看著彼此,去了解對方最真誠的那一面。 “有時候,”項述說,“我想讓我娘活過來,讓我爹活過來,依舊像從前一樣,在塞外生活。” 陳星忍不住看了眼項述,項述卻閉上了雙眼。 “可事與愿違,他們都死了,”項述喃喃道,“安答也死了,大家都走了……就像一場暮秋節的酒宴,大伙兒喝完酒,就各自告別,去往各自該去的地方。而我想要的,說起來很簡單,卻也很難……” “……我想要的,只是這場酒宴,永遠不要散場。” 項述出神了一會兒,想起自己與留在哈拉和林的族人告別的那天,但他沒有告訴陳星更多的細節。 這場對話仿佛毫無意義,對陳星來說,卻又似乎開啟了他時日不多的另一段余生。就像離開了風雨的船,終于馳上了風平浪靜的海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陳星輕輕地隨著船的搖晃,唱著。 “你呢?”項述問。 陳星遲疑道:“也許……我想去見識神州大地吧。去那些在書里讀到過,卻沒有機會去的地方。”說著,陳星想象中的未來,仿佛變得清晰起來:“到得走遍了山河湖海以后,再去江南,找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住下,種滿院子的紫藤花,花開的時候……” 陳星帶著傷感笑了笑,說:“就可以在花架子下讀書了,你喜歡嗎?有機會的話,歡迎你到我家里來玩,住著不走也沒關系的,有機會的話,嗯,只要有機會。” 陳星抬起手,手中發出心燈的微光,在被中輕輕按在了項述赤裸的胸膛前,那一刻,心燈的力量頓時與項述堅定、有力的心跳相應和,從被內透出明亮的光來。 陳星說:“我想重新請求你,項述。” 項述依舊這么看著陳星。 “在未來即將到來之前,”陳星說,“可以陪我一段時間嗎?無論如何,我需要你,我現在知道了,你不愿意被責任所支配。所以,我只想問,如果交給你自己重新選擇,你能不能……” “我考慮下。”項述答道。 陳星笑了起來,知道項述這么說,意思是答應了。 風雨退去,大船馳在海面上,一輪明月照耀四方,風起,扯滿了帆,令船朝著銀白色的大海馳去。 陳星在那靜謐里輕輕地說:“有時我覺得,所謂‘責任’,也是有人需要你。神州啊,大地啊,蒼生啊,萬物啊……這種需要往往不會有回報,可我們總是心甘情愿地去實現這些期望,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一樣,這種感覺,不是很好嗎?” 項述沒有回答,陳星蜷在被里,過了很久,他覺得項述應該已經睡著了。 “冷嗎?”項述問。 “不冷。” 陳星那邊的被褥稍微潮濕,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一直在打顫。 項述說:“靠過來點罷。” 陳星便朝項述那邊靠了靠,頓時就暖和起來了,旋即風浪襲來,大船在浪里輕微地傾了下,項述收腳,抱住了被推進自己懷里的陳星。 陳星整個人靠在了項述懷中,頓時呼吸急促,身下稍稍避開,免得兩人尷尬。 海浪一波接一波,把他不停地反復推向項述,陳星想穩住身體,抬起手,卻無處可放,半晌后,索性搭在項述肩上,抱住他的脖頸,兩人貼在一起。 “知道了。”項述最后說。 陳星沒有聽見這句話,他很快就睡著了,項述的身體相當暖和,令他不由自主只想朝他身上貼,卻感覺到項述總是不安分地在動,似乎被他折騰得煩躁,時睡時醒的,到得后來也顧不得了,索性放開了不少,與陳星互相抱著。 翌日清晨,陳星醒來時,只見枕畔疊好了自己的衣服,身上蓋了新的被子。 陳星:“???” 陳星很確定被子換過了一次,今天這床與昨天那床明顯不一樣了。 “項述?”陳星道,“項述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