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卡羅剎,”項述答道,“古龍隕落之地。” “你不能走!”車羅風說,“我聽阿克勒人說,山鬼還會來的!” 項述:“我須得查清楚背后發生了什么。陳星跟隨我來到敕勒川,為的就是此事,你不知道,長安也發生了魃亂,正因遲遲未知,釀成了一場慘案……” “我說呢,”車羅風總算明白了,瞥向陳星,“原來是你帶來的!” “跟他沒有關系!” 不待陳星回答,項述便道:“車羅風!算了……”說著頗為郁悶,伸手要搭車羅風,卻被車羅風擋開,對方顯然還在記恨項述揍他一事。 王帳前,陳星看情況有點不對,忙道:“我去收拾東西。” “你究竟是怎么了?!”項述皺眉道。 “這要問你!”車羅風道,“你是敕勒川的大單于!外敵未除,由多那怪物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你現在就要走?要與這漢人去北方?” “這里有你!”項述的聲音也嚴厲起來,認真道,“把敕勒川交給你,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陳星進了帳篷,聽見這話,莫名被項述感動,又覺得有點心酸。興許他曾經設想過的,也正是這般生死交付的情誼。 車羅風道:“我不是大單于!這里的事我不會管!” 項述疲憊地吁了口氣,打量車羅風。 “你是小孩嗎?”項述眉頭深鎖,耐心地看著車羅風。 “你變了,”車羅風道,“安答,你變了,你進中原去,一年銷聲匿跡,回來時帶著這身份不明不白的漢狗,現在被他迷得神魂顛倒,連大單于也不當了嗎?!” 項述:“你……” “你他媽的說誰是漢狗!”陳星終于忍無可忍,將藥箱一摔,拿了王帳中長弓,彎弓搭箭,出得帳外,拉開長弓,指向車羅風,怒吼道,“漢狗?漢狗救了你性命!你就是這么對救命恩人的?!柔然人!你這廢物!你連狗都不如!” 陳星終于受夠了,忍無可忍了,這些天里待在敕勒川中,自己就一直在忍讓,身為客人,不愿與車羅風起爭端,平日里也假裝看不到他充滿嫉妒的眼神。但這下他終于爆發了,不想再忍車羅風。 箭矢指向車羅風,王帳外一片肅靜,雪又下了起來,天地間紛紛揚揚的雪花飛來飛去,雪片落在箭簇上,項述伸出一手,按住陳星的弓箭,陳星氣得發抖,收起弓箭。 車羅風反而笑了起來,說:“來?咱們到川外去,騎射定勝負?一人三箭,生死斗,你敢不敢,小漢人?” 論騎射,陳星怎么可能是車羅風對手?一個照面便要被射死。項述怒道:“車羅風!你再這么鬧下去,不要怪我發怒了!” “慢著!”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我來替他與你生死斗!”竟是阿克勒族王妃。 陳星:“……” 阿克勒王與王妃來到項述王帳前,見車羅風與陳星正對峙,王妃說:“神醫救了我與我兒性命,讓死在你手中的由多有了弟弟,阿克勒的骨血有了傳承。我自當替神醫接下你的約戰,車羅風,你敢不敢?” 陳星忙道:“等等,我還沒接下他的約戰呢。” 不說王妃現在該在家里坐月子,沖著項述,自己也絕不可能答應車羅風的約戰。倒是不怕自己沒命,他射箭素來是指哪兒打哪兒……萬一不小心把車羅風給射落馬下,還得替他治傷,不是給自己找麻煩么? 果然項述嘲諷道:“安答,不要小看了這漢人,我可是見他用強弩百步穿楊,射死了全副鎧甲的漢人武將。” 車羅風怒道:“來啊!你接不接?” 項述隨手一揮,冷冷道:“他不接,你真想比,為什么不與他比救人性命?” 車羅風嘲諷道:“與一個醫生比救人?我比得過么?” 項述:“所以呢?你就讓醫生上馬,和你這武士比騎射?你還要不要臉?” 項述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化解了劍拔弩張的氣氛,陳星恨恨收弓,轉身回入王帳,項述又示意眾人跟自己來,車羅風皺眉道:“你又做什么?” 各族騎兵隊長也來了,項述帶走了車羅風,與阿克勒王、王妃前去議事,臨走時又看了眼陳星,說:“我傍晚就回來。” 陳星心想滾吧,都滾你們的,于是他憋屈地坐在帳中,攤開手腳,躺在地上,心里頗不是滋味。到得天黑之時,項述還未歸來,有人過來送吃的,說道:“大單于在議事,請您再稍候。” “知道了。”陳星沒好氣道,知道現在敕勒川已派出了漫山遍野的游騎兵斥候,前去搜索由多的下落,并討論此事接下來該如何處理,說不定又在爭吵。項述多半得找到由多,燒了它之后,才能安心陪自己北上調查。 但耽擱日久,天氣越來越冷,又不知道要發生什么變故。聽到下午那番話時,陳星心中頗不是滋味,這段日子里,他就覺得項述不會來當護法,事實上也不可能當。他是大單于,敕勒川三十萬戰士與百姓,俱以他為尊,讓他放下這責任,自己又怎么能釋懷? 陳星想來想去,還是先走為上。反正有歲星加護,襄陽城外二十萬秦軍,說闖都闖了,帶著地圖,再帶夠吃的,頂多就冷點兒。 于是陳星簡單地收拾了點藥,取了一把長弓,挎在背后。錢也沒帶,畢竟沒人的地方也使不了錢,王賬外自己購來的馬匹已裝載了干糧與酥油,又裝好火石與絨棉……一轉身,忽見阿克勒王牽著馬,站在黑暗里。 “啊!”陳星被嚇得夠嗆,說,“黑燈瞎火的,干嗎站在這里嚇人?” 阿克勒王說了幾句匈奴語,又朝陳星比畫,陳星滿臉疑惑,阿克勒王便翻身上馬,示意跟自己來。 陳星:“???” 敕勒川北面,阿克勒族營地外。 王妃準備了三匹空馬,把其中一匹韁繩交到陳星手中,說:“你那小馬駒,耐不得酷寒,三天就會倒在雪地里,騎這一匹,東西都放在空馬上。” 陳星說:“怎么了?我不是出去找由多。” 王妃說:“我知道,你要去北方,是不是?讓老頭子給你帶路,路上也好有個照應,這件衣服你穿著。另外這馬,是項語嫣很久以前寄在我這兒的,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匹老馬,卻依舊跑得很好,老馬識途,回來也不用怕迷路。” “這個也給你……來。”說著遞給陳星一把匕首。 陳星:“……” 陳星看看王妃,又看阿克勒王,古匈奴的后裔族人們,已將物資全部給他們備齊,族中男女老少,又紛紛出外,朝著陳星與阿克勒王跪拜。 王妃說:“去吧,你們一定會平安回來。” “駕!”阿克勒王一身大氅,率先離開敕勒川。 陳星眼眶濕潤,一抖馬韁,也跟了出去,回頭大聲道:“謝謝啊!”只見王妃站在雪地里,帶領眾人送別二人,雪花卷來,頃刻便溫柔地掩去了風雪茫茫的敕勒川。 此去到巴里坤大湖足有四百里路,朝北方先得渡過薩拉烏蘇河,再輾轉往東,經過地圖上的古城池,才二度折向北邊,再跑六百里,如果沒有走錯方向的話,便能抵達卡羅剎。 一場暴風雪后,路面積雪難行,拖慢了馬匹速度,幸而老天垂憐,沒有再下遮天蔽日的暴風雪。過了薩拉烏蘇河后,天氣轉晴,冬日陽光朗照,白茫茫的雪地上,竟還有野狐在捕食鳥雀。 阿克勒王顯然對曠野十分熟悉,這一族以馴馬、養馬而出名,于地形也記得非常清楚,哪里能走、哪里不好走,俱心中有數。陳星與他語言不太通,初時生怕這老頭子已經有五十多了,撐不撐得下來,沒想到對方體力卻比自己好很多,路上還常常給他打野味吃。 數日后,第一站到了,面前是個被風雪掩埋了近半的荒涼城市,城市中尚有幾星燈光。 “居然有人住!”陳星震驚了,自打來到塞北后,這是繼敕勒川外,第二個見到的集散地,他朝阿克勒王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哈拉和林。”阿克勒王聽懂了,解釋道。 陳星跟隨阿克勒王進得城去,環顧四周,只見這座城占地相當大,城中卻只有寥寥數百戶人家,及至他看見了城中央的一塊碑,以漢篆、匈奴文共書城池之名:龍城。 那是四百余年前,衛青大破匈奴之處,曾是匈奴人祭龍、并大會諸部之地。衛青破龍城后,此地便從極盛轉為極衰,匈奴人紛紛遷往敕勒川中,唯余塞外行商與老人在城中暫住過冬。 第35章 雪夜┃是誰說的要護法保護你? 阿克勒王先是將陳星安頓在一戶石頭房里, 喂過馬, 轉眼又出去了。 陳星習慣了大多數時候與他手勢交流, 雞同鴨講,也不問他做什么去,只道:“我去城中逛逛。” 他向來很喜歡到一個地方, 便四處逛逛,臨近過年,自己只剩下三年可活, 無欲無求的, 還能做什么?唯有到處見識見識,增長見聞罷了。阿克勒王給他戴了一條狼牙串的項鏈, 上面綴滿了五顏六色的珠寶,大意是身份區分, 免得他被匈奴人搶了。 四百年了,整整四百年, 漢時的戰亂痕跡早已被時光溫柔地撫平,余下黑石所搭建的城市中央,那座曾經的匈奴王庭。匈奴人、柔然人、甚至鐵勒人俱占據過此處, 陳星在風雪里走向石壘的殿宇, 仿佛尚能看見曾經的輝煌。 一伙匈奴人正在王庭內烤火,見來了個漢人,好奇打量片刻,有人招呼他喝酒。陳星便簡單打過招呼,回去拿了些干糧, 分給他們。 “這是什么地方?”陳星轉了一圈,忽見王庭花園深處,有一座方形的塔。 匈奴人也不懂陳星所言,雙方交流只能靠比畫。陳星站在那塔前,注意到地面石磚鋪出來的花紋…… 這是一個法陣!是個守御墻! 陳星馬上快步上前去,沒想到竟是在距離中原十萬八千里的地方,看見了萬法歸寂之前的驅魔師設下的遺跡! 這道守御墻是做什么用的? 區別于鏡中世界,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里看見這種法陣。 方塔前有一道重逾萬斤的石門,陳星試了好幾次想推開,奈何石門紋絲不動。除此之外,位于法陣中央的整座塔,被徹底封死了,連道窗口都沒有。 里頭一定有法寶,陳星心想,算了,還是不去動它。 石門上有一個以金汁繪就的小型靈力鎖,陳星認出這應當是開門用的,修塔之人設計得相當巧妙,在萬法歸寂前,法力高強的驅魔師,只要調集天地靈氣,順著靈力鎖注入門中,大門興許就能打開。 待天地靈氣恢復,說不定可以回來看看,陳星有信心能打開這把鎖。 阿克勒王回來了,扛著一只獵來的鹿,幾名在王庭內烤火的匈奴人便去幫他烤rou,阿克勒王顯然還是有點老了,氣喘吁吁的,追那鹿追了許久,累得不行,坐在篝火前緩了一會兒。繼而注意到陳星擔心的眼神,便朝他笑笑。 陳星忍不住心想,若我爹還在,應當也差不多是這樣吧。 從前在晉陽時,父親四十歲方得子,寵得他不得了。卻沒把他寵成繡花枕頭,反而常常告誡他,如今天下大亂稍定,世道艱難,王朝興替,大戰連年,胡漢征伐互戮,受苦的卻都是百姓。男兒在世,頂天立地,無非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事。切記不可陷于仇恨,以一己私怨,掀起胡漢爭端。 除此之外,還須堂堂正正、有氣節地做人,來日光耀陳家門楣。 這也使得陳星讀圣賢書后,修成了極好的脾性,不到情非得已時,盡量不與人為惡。按理說先修身再齊家,而后才是治國與平天下,當“平天下”的責任被加諸于身上時,陳星幾乎沒有多少疑慮,便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它。 阿克勒王喘了一會兒,總算好多了。 “年紀大了,就不要折騰了,”陳星說,“吃干糧也是一樣的。” 阿克勒王聽不懂,卻笑了笑,示意無事,陳星心里頗有點酸酸的,展開地圖,確認他們還需多少時間。 “由多,我的兒子,”阿克勒王突然用蹩腳的漢語說,“我要來,保護你,你,好好的。” 陳星:“……” 阿克勒王又說:“我,不能不管,謝謝,謝謝你。” 陳星眼眶頓時就有點濕,這幾句漢語,應當是朝王妃學的。 “謝謝,陳星。”阿克勒王接過烤鹿腿,分給了陳星。 陳星點點頭,勉強笑了笑。 當夜龍城外陣陣狼嗥,陳星不住擔憂,恐怕翌日上路時碰到野狼群,事實上一路上他們已遭遇了好幾次落單的荒原狼,常常有幾只尾隨他們。幸而阿克勒王箭術了得,每次總能在馬匹受驚時及時脫險。 但聽這聲音,能感覺到四面八方全是狼,寒冬臘月,雪原上已經很難找到吃的了,狼們便成群結隊,想與住在城中的胡人們爭口吃的。 翌日清晨,狼叫聲停了,阿克勒王沒說什么,繼續上路,沿途卻十分警覺。離開龍城后,進入巴里坤大湖區域,渡過結冰的湖面,再一路向北,樹林漸漸地多了起來,有時漫山遍野全是霧凇,兩人便在森林中曲折前行,晚上在山洞內過夜,眼看八百里路,竟是漸漸地接近盡頭。 而那個只存在于傳聞中的卡羅剎,還未能看到,雪霧縹緲,阿克勒王已帶著陳星,進入了人煙罕至之地,這里除了雪還是雪,每年只有短短的三個月春夏季,兩人時常終日不說一句話。 直到在樹下露宿的某個夜晚,雪停了,世界無比靜謐,夜空中星河閃爍,陳星端詳地圖,心想應當不會跑錯,始終朝著北極星的方向前進。 阿克勒王梳理后扎起的花白胡須更長了,深邃的藍色雙眼始終注視著篝火。陳星收起地圖,正要睡覺時,忽聞遙遠的山嶺盡頭,一聲低低的狼嗥,緊接著四面八方,狼嗥一陣接著一陣,又響了起來。 “好多狼。”陳星說。 阿克勒王把篝火生得更旺了,示意不用害怕,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