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陳星莫名其妙道:“什么?我說了!別人不像我這么虛弱,你不是見過不少漢人嗎?” 項述答道:“我認識的漢人不多?!?/br> 陳星:“???” “我說,漢人的性子,是不是都像你這樣?”項述說,“平時任人欺負也不容易被惹急?” 陳星:“這叫知書達理!溫文儒雅!我去你的!什么叫任人欺負了!” 項述:“冷不冷?坐前頭?” 陳星:“你前面不是更冷了!你只是想讓我給你擋風吧!” 項述讓陳星坐到自己前面,敞開裘氅,將他裹著,陳星靠在項述胸膛前,反而不冷了,項述的體溫很熱,就像冬夜里的爐火般,令他昏昏欲睡,身上還混合著極淡的西域蘇合香氣味。 “駕!”項述一催馬匹,加快速度,如同在雪原上飛馳一般,陳星打了個呵欠,抱著項述的腰,又睡著了。這一刻他差點就忘了項述是敕勒盟的大單于,半睡半醒間,只記得他是那名自己等了很久、也找了很久的護法武神。 仿佛他一輩子也在等待著陳星,為他而生,他們點起心燈,照亮了塞北昏暗的夜,在風里馳向神州大地的盡頭。 薩拉烏蘇河畔,茫茫風雪中,項述將馬留在岸邊,叫醒陳星,放下盾牌,讓他踩在盾上等著。 陳星一臉茫然,睡眼惺忪,回頭問:“什么?” “馬過不去,冰太薄了!”項述答道。 陳星:“??” 只見項述先是走遠,繼而朝著陳星飛奔而來,于空中一躍,從背后抱住了他,借助那沖力,側身帶他一滑。 “嘩啦”一聲,兩人踏著盾牌射進了河面,陳星駭得大喊,項述風馳電掣,那力度掌握得剛剛好,所經之處背后冰層頓時破開,沿著他們滑過的方向紛紛碎裂,兩人卻平安無事。薩拉烏蘇冰水沖天而起,狂風吹過,那一刻陳星仿佛聽到心底響起了某種聲音。 眨眼間項述成功一步上了河岸,陳星回頭望去,湍急河水再次沖來,已擊散了碎冰。 “你膽子太大了!”陳星說,“掉下去怎么辦?” 項述隨手將盾一背,拉著陳星涉雪而去,陳星回過神,見項述仗著自己輕功了得,越想越是后怕。 “你怎么這么啰嗦?”項述不耐煩道。 不遠處出現了臨時的帳篷群,阿克勒人的營地到了,有人見項述,便馬上吹號,族王正焦急等候,立刻率領一眾武士出來查看,見是項述,頓時紛紛大喊起來。 一刻鐘后,阿克勒王帳中,項述喝著奶茶,與阿克勒王敘話。 陳星用燒酒洗過手,準備到另一個小帳篷內,去給王妃接生。阿克勒王是名近五十的魁梧壯漢,神情兇惡,卻對項述十分恭敬。 陳星看了眼王妃,發現情況已經有點危險了,過了一天一夜,再不生下來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趕緊回來找丹參與強心的藥物。 “萬一撐不住的話,”陳星道,“我保王妃了?!?/br> 項述朝阿克勒王說了兩句,兩人一同點頭,翻譯道:“保住王妃?!?/br> 項述放下茶碗,要去幫忙,陳星卻讓他留下,看阿克勒王表面上若無其事,發抖的手卻出賣了他。 王妃臉色慘白,幾名族婦在一旁幫忙,草原上的生產當真是件提心吊膽的事,較之南方漢人更危險。 陳星給那阿克勒王妃灌了藥,又扎了針,眼看她氣色稍恢復了些,注視陳星,說:“你……你是……” “我是大單于的朋友。”陳星握住她的手,說,“你居然會說漢語?王妃,努力一把。” “項……項語嫣的孩兒,在……哪里?”王妃疲憊道,“他也來了嗎?” “項什么嫣?”陳星回過神,意識到這個說法,是項述的母親?!是漢人?果然,項述一副漢人長相! “你倆認識?”陳星詫異道。 “你……也是漢人,”王妃握著陳星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陳星正要寒暄幾句,卻回過神,忙道:“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專心生孩子,生完再說……王妃,來,用力!” 王妃披頭散發,使力,慘叫道:“啊——” “不好意思,王妃,我要逾禮一下?!?/br> 說著,陳星祭起心燈,按在了王妃心脈處,白光亮起,護住她的心脈,又輪番上了針,陳星能用的手段全用上了。 足足半個時辰后,族婦們欣喜地喊叫起來。 陳星說:“奏效了嗎?她們說什么?” “頭……頭出來了?!表検鲈趲ね夥g道。 陳星:“外面冷,你們回去喝茶。王妃,繼續努力!你要成功了!” 外頭已圍了一大群人,滴水成冰的天氣,陳星渾身汗如雨下,改針,施針,又給王妃喂藥,催動她最后的一點意志,直到嬰孩啼哭聲嘹亮響起,陳星才如釋重負,險些就虛脫了。 又一刻鐘后,陳星在阿克勒王帳中,噸噸噸地灌了大半壺奶茶,累得直喘氣。阿克勒王與王妃母舅家人親自過來,朝陳星道謝,陳星要歸還謝禮,項述卻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客氣。 “匈奴人送人的東西若被退回,會視為屈辱。”項述說。 陳星只得不客氣收下了,外頭的雪越來越大,至少得等到明日,才好渡河回敕勒川。阿克勒王清出一個溫暖的帳篷,布置妥當,燒起炭火,讓兩人先行睡下。一夜過后,外頭已近乎演變為雪暴,昏天黑地的,不辨日夜,于是項述又帶著陳星往阿克勒王帳中飲茶,吃烤rou敘話。 阿克勒人所說匈奴語較之敕勒川胡人還要更古老,音節帶著大量的古音,就連項述有時也聽不大懂,聽在陳星耳中,更猶如烏鴉叫一般,頭昏腦漲。 王妃抱了還沒睜眼的嬰兒出來,給眾人看,陳星欣然笑,摸了摸小嬰兒的拳頭,說:“是個小王子?!?/br> 阿克勒王自從長子死后,便多年無嗣,如今王妃近五十,又生下了一個,當真是感慨實多,又讓項述給孩子起名,項述也不推辭,起了個“那多羅”的名字,意為古匈奴中的“山下之?!?。 陳星以眼神示意,想請教阿克勒王地圖之事,項述點了點頭,取出羊皮紙。 “你居然隨身帶著?”陳星有點感動,想到出門前項述落后少許,應當就是回去拿地圖了。 項述朝阿克勒王說了不少,再讓他看地圖,阿克勒王懷疑端詳片刻,便吩咐手下去找人。 “他說他不知道,但是族中有些老獵人也許知道?!表検鼋忉尩?。 陳星心中忐忑,只有祈求希望有線索。 帳中只聞爐火燃燒的嗶剝聲,王妃將嬰兒交給奶母,笑道:“陳星是你母舅家的人嗎?” “什么?”項述一怔,便道,“不是,他是我在中原認識的……朋友?!?/br> 陳星點了點頭,專心喝茶,王妃又說:“后來找到你母親娘家的人沒有?” “沒有,”項述答道,“兵荒馬亂,不打算找了,我爹找了這么多年也沒找到。” 陳星不敢插話,項述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說:“我娘是漢人。” 陳星點點頭,王妃又道:“一眨眼已二十年了?!?/br> 項述吁了口氣,有點出神,轉眼時迎上陳星的目光,陳星心中疑惑,又有點不安,項述便道:“沒關系,我娘是漢人,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br> 王妃笑了起來,說:“他不知道?看長相也看出來了?!?/br> 陳星問過項述,卻差點挨揍,于是就再也不敢問。項述只輕描淡寫地說:“我娘去世以后,我爹太過傷懷,族人便避諱提及我娘。久而久之,古盟中以為我不喜歡多提,便誰也不敢說了?!?/br> “述律空的母親,”王妃說,“當年真是長得很美,很美的?!?/br> 陳星說:“看兒子這長相就知道?!?/br> 項述隨口道:“所以我漢名隨娘姓,現在告訴你了。” 陳星想了想,說:“以后若有機會,你可以到南方去找找母舅家,我記得漢人中有一支姓項的大族……” “項羽。”項述隨口道。 陳星點頭道:“對,乃是彭城人士,衣冠南渡后,隨著中原士人遷往會稽,說不定能在會稽打聽到?!?/br> 項述淡淡道:“再說罷。” 王妃說:“語嫣生前,據說還有一漢人朋友,是她義兄,叫什么名字我卻一時忘了。也可循著這人再找找,說不定還在人世呢?” 項述:“?” 項述有點迷茫,王妃說:“那年我記得,就在巴里坤湖邊上?!?/br> “她什么時候還去了巴里坤湖?”項述說。 “二十二年前,你出生之前的事兒了?!蓖蹂f,“第一次見她,她就一路往北方走,說是想去找一個人,一個男人?!?/br> 項述說:“二十年前她才來的敕勒川,我爹生前是這么說的?!?/br> 王妃也不爭論,便笑道:“那應當是我記錯啦。” “巴里坤湖在哪?”陳星聽得莫名其妙。 王妃說:“比這更北的北邊,我們夏天放牧的地方?!?/br> 項述卻打斷道:“她在生下我的兩年前,就已經到過塞外?” 王妃努力回憶,只記不清了。陳星說:“怎么啦?與你的記憶有出入么?” 項述皺眉,說:“我爹說,認識她那年,她被仇家追殺,昏倒在塞外草原中。我爹去打獵時,無意中救了她,她就此定居在了敕勒川,第二年才生下了我?!?/br> 陳星有點好奇是有什么仇家,但終究是項述的往事,對方不提,他也不好刨根究底地多問,于是王帳中又靜了一會兒,直到阿克勒王的手下帶進來兩名老獵人,先是朝項述行叩拜之禮,口稱大單于。起身后方攤開那羊皮紙,說了幾句話。 王妃開始翻譯:“確實有這個地方,他倆問大單于,是怎么知道的。” 古語口音濃重,項述正好省了力氣分辨,陳星頓時大喜道:“在哪里?” 于是兩名老獵人開始在另一張羊皮紙上,畫出了前往該地的路線,王妃又說:“他們說,這是個被詛咒的地方,有山鬼頻繁出現,十年前為了狩獵,曾經進去過一次……” “山鬼?”陳星詫異道,“山鬼又是什么東西?” 陳星只聽說過山魈,古籍記載之中從來沒有“山鬼”這個說法。山魈則是獨腿童容,活在深山中的精怪,也絕跡很久了。 “死去的人,”王妃說,“被葬在山中,經年不腐,就會變成山鬼。” 陳星:“?。?!” 項述:“……” 陳星與項述對視一眼,心想那不就是魃么?! “繼續說?!表検龇愿赖?。 眼看兩人畫完了地圖,彼此補充了一番過往,匈奴傳說中的“卡羅剎”確有其地,卻不知是從什么時代流傳下來的,傳聞上古時代,尚未有史籍記載之時,一頭神龍墜落在了北方,化作三座斷山,流淌而出的龍血形成了大澤。 那曾是匈奴人埋葬死去戰士的神山,但日久天長,神龍尸體腐爛所化出的沼氣,漸漸復蘇了這些死尸,無意中闖入山中之人,也將永遠不得離開。 陳星心想各族都有不少傳說,更多的目的,則是為了族中的墓地不被人誤打誤撞打擾,是以傳得神乎其神。真要有魃,也不該在此處才對,跑這兒來煉一堆魃,天寒地凍的全部結冰了,走也走不動,還容易被雪崩埋,吃飽了撐著搞這么麻煩做什么? 項述卻道:“你們所見的山鬼,長什么模樣?” 那兩名老獵人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卻誰也沒見過山鬼的真正長相。陳星這才松了一口氣,忽然注意到王妃與阿克勒王交換了一個眼神,覺得有點奇怪。 項述點點頭,謝過二人,將地圖交給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