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陳星與項述的手都有點發抖,緣因車羅風出血實在太多,棉、紗不一會兒就被浸濕,項述的聲音十分不穩:“先前你給我吃過的藥呢?” “沒有了,”陳星鎮定答道,“那是驅魔司中最后的一枚。” 項述深吸一口氣,陳星說:“你別緊張。” 陳星能感覺到,這個叫車羅風的年輕人,對項述而言非常非常重要。陳星有把握為他療傷,卻對出血這點束手無策,只怕他在縫好腹部之前,便因缺血而死。 但他不敢告訴項述,能否救回來實在沒有把握,只能說七分靠他的醫術,三分還得靠這人的求生欲。 車羅風面容蒼白,緊閉雙眼,仿佛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境里,看模樣與項述差不多歲數,卻有著柔然人的特征,嘴唇薄,睫毛長,顴骨高且五官輪廓分明,帶著倔強的意味,就像陳星在畫像上看到過的,戴著頭盔的柔然騎兵容貌。 他的手臂、肩背都很有力,腿長而腰健,可見是習武之人,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體質能撐過去了。 陳星先是將他的腹部縫合近半,再俯身聽他的心跳,心跳已經非常慢了…… 陳星深吸一口氣,手中亮起心燈,按在車羅風的胸膛前,低聲道:“車羅風,你的安答在等待你醒來,無論如何,一定要撐過去。” 項述呼吸急促,顫聲道:“車羅風!活下來!你答應過我,答應過述律空!” 陳星那心燈光芒注入車羅風心脈后,心跳稍穩了些許,然而出血又變得更多,陳星只得馬上縫合。 “還有多久?”項述也感覺到車羅風快撐不住了,出血越來越多,已浸濕了兩人的衣服。 “快了。”陳星縫合的手不住抖,“將腸子塞回去,內臟自己會歸位長好的,注意不要打結了。” 兩人合力,讓車羅風腹部恢復原狀,陳星把所有的銀針全部扎進了車羅風的xue道,止血強心針術當真是使盡了陳星平生所學,這一刻實在是陳星自入師門后醫術的巔峰時刻。 最后一針縫完,上繃帶,敷藥,兩人已是身上、手上全是血。 “參湯,快!”陳星道。 接著,項述依法施為,給車羅風灌下備好的吊命參湯,陳星又把消炎解毒的草藥、止血生肌的藥膏不管三七二十一,統統給車羅風敷了上去。 “呼——” 陳星筋疲力盡,說:“好了。” 項述抱著懷里的車羅風,依舊臉色蒼白,稍稍松了口氣。 “希望他能順利醒來。”陳星聽了下車羅風的心跳,又試他鼻息,虛弱卻十分穩定,他出去洗過一身血,竟發現星斗漫天,已是子夜時分。 項述打發人去歇下,眾人足足忙活了六個時辰,于是項述接下來的焦慮,變成了車羅風是否能醒轉。當夜陳星先簡單吃了東西,洗過一身血,換了衣服,替下項述。項述很快便整理完畢,開始守夜。 “你去歇著。”項述半抱著車羅風,說道。 陳星說:“把他上半身墊高點就行。” 項述卻堅持自己坐在毯子上,抱著車羅風半身,給他蓋了條毯子。陳星也不多說,疲憊不堪,沉沉睡去,一覺醒來,車羅風還沒有醒,而項述就這么抱著他,過了一整夜。 翌日,大單于帳前閉門謝客,太陽升了又落,車羅風依舊沒有醒,就這么熬過了一天一夜。 到得第二天夜半,陳星感覺到項述開始有點不太對了,上前跪坐在一旁,聽車羅風的心跳,試呼吸。 項述的雙眼有點走神,看了眼陳星。陳星看這情況,只怕最壞的結果終將發生,車羅風短期之內不會醒來。 “沒關系,”項述低聲道,“不必安慰我。” 陳星說:“小時候,我爹告訴我,每個人的一生里,什么時候出生,什么時候開口說話,什么時候喜歡上第一個人,什么時候成家立業、娶妻生子、與爹娘告別,乃至離開人世,都是注定了的,只是我們都不知道,才有不信命一說。” “你自己相信嗎?”項述此刻的聲音里,仿佛多了許多溫情,他伸出手,輕輕放在了車羅風的額頭上。 陳星沉默不語,最后嘆了一聲。 他與車羅風雖素未謀面,卻不由得隱隱有點羨慕他,若當真在此刻走完一生,仍有項述這名最好的兄弟陪伴著。只不知三年之后,待他陳星死去的那一天,又有誰陪在他的身旁。 認真說起,陳星也談不上信不信,自打師父告訴他,自己活不過二十歲這件事以來,他便常常心存僥幸,總覺得萬一有錯呢? 雖說師父從未騙過他,對任何事的預言,也幾乎不出差池。陳星卻總覺得,我活得好好的,總不至于到得二十歲那天,說死就死了。難不成我走在路上,天上還掉下塊石頭把我砸死了嗎? 于是陳星的心情總是在“信又不信”的矛盾中不停徘徊,一方面覺得自己時日無多,另一方面,又暗暗有著朝老天爺挑釁的意圖。大不了我到了二十歲那天,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萬里平原曠野,頭上頂個鍋,做好全副防備,從日出等到日落,一旦撐過去了,不就萬事大吉? 就在陳星心思復雜,想起身離開時,項述卻道: “別走,陪我一會兒罷。” 陳星心情十分沉重,只得又坐下,明白到這個時候的他,也許需要有人陪著。 “謝謝你。”項述說。 陳星一笑置之,心想我把你從襄陽城的死牢中救出來,你沒說謝謝;反而為了車羅風的性命朝我道謝,可當真難得。 “醫者仁心,”陳星答道,“應該的。” “車羅風自小與我一同長大,”項述說,“我是獨生子。我娘只生了我一個,后來生病過世,我爹許多年來未再有子嗣,小時候,我常常羨慕鐵勒人家里兄弟。車羅風四歲時被送到敕勒川,充當柔然人的質子,以借兵予柔然,救出他們在代國被滅后的族人。” “車羅風說,我沒有兄弟,他就是我的兄弟。七歲那年,我離開敕勒川,北上追逐一只受傷的牡鹿,遭到狼群圍攻。在荒原上被困了三天三夜,族人都以為我死了,只有車羅風帶著他的護衛們,搜尋了整個荒原,只為尋找我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項述沉浸在回憶里,喃喃道,“我們從小就約好了,身為安答,如果一方死去,另一方一定會為他報仇,你們漢人有結義兄弟一說,料想也是如此。” 項述看了陳星一眼,陳星有點黯然,努力笑笑,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 項述不知宇文辛親手絞死了陳星父親之事,點了點頭,又道:“十歲時,柔然人終于回歸塞外,車羅風卻每年都會回來看我,年年如此,直到我爹重病那段時間。我接任大單于之位后,各族鬧得不可開交,是車羅風帶領柔然人,站在我這一邊協助我。” “初任大單于時,我實在沒有精力再去照顧父親,是車羅風待我爹如生父,床前榻下伺候,我才騰得出手,收復雜胡。”項述說,“曾經這小子總鬧著,讓我帶他南下往漢人的地方去玩,聽說中原十分繁華。我實在無暇分身,才一拖再拖,早知道……” “會好起來的。”陳星安慰道。 項述點了點頭。 “比我好多了,”陳星又道,“我的結義兄弟……算了,不提也罷。” 項述:“……” 陳星不太會安慰人,只知道用“我比你更慘,你看?對比之下你也沒有這么慘了”的簡單粗暴方式。 “你是個很好的漢人,”項述認真地說,“脾氣很好,心腸也好。初時我總將你的忍讓視作懦弱,現在看來,你并非如此。” 陳星有點疲憊地說:“只是因為許多眼前的事,總得暫時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項述嘆了口氣,又道:“可我仍不明白,你為何會愿意當驅魔師。” “心燈就在我身上,我有的選么?”陳星無奈,苦笑道。 項述:“若能選呢?” 陳星靜了,良久后說:“還是會當吧,也許這就是上蒼選了我,而不是其他人的緣故。睡會兒,項述,你已經整整兩天兩夜沒合過眼了。” 陳星吁了口氣,起身到帳外去,項述點頭,卻沒有動,依舊抱著他的安答不松手。 天邊露出魚肚白,陳星呼吸著秋天塞北冰冷的空氣,停步。 今天項述說了許多話,讓陳星仿佛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他。在他的心里也有在乎的人,也有親情,正如項述所說的“現在看來,你并非如此”,他們對彼此的看法也已發生了變化。 早該像這樣說話了,陳星心想。 初時他天真地以為,找到了這名命中注定的護法,他們便將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彼此,同生共死,互相信任。可這一路上令他大失所望的,則是發現了人與人之間,要相信對方,遠非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更何況項述是胡人,他是漢人,彼此要認同起來更難。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陳星在溪畔蹲下,用冰涼的冷水洗了把臉,現在只求車羅風能盡快醒來,至少病情不要惡化,否則…… 就在此刻,他聽見了帳篷內,項述一聲瘋狂的大喊! 陳星險些掉進溪里去,馬上轉身,沖向王帳,喊道:“怎么了?!” 項述抱著車羅風,不住發抖,把頭埋在他的身上,抬頭,雙目帶著淚水,望向陳星。 車羅風睜開了雙眼,嘴唇微動,低聲說著什么,眼中充滿了茫然。 “太好了!”陳星也隨之鼻子一酸,“太好了!你終于醒了!” 項述欲哭卻笑,這是陳星頭一次看見他如此失態,三人都隨之笑了起來,猶如傻子一般。 車羅風醒了,消息當天一早就傳了出去,柔然人蜂擁而來,為車羅風的蘇醒而叩謝項述與陳星,更送來滿帳篷的禮物,陳星吃著送來的炸撒子與rou干,身上掛滿了金銀珠寶,喝著奶茶,儼然一名土財主,繼續給人看病。 項述則累得在帳篷內昏睡了一天一夜。 車羅風暫時住在項述帳中,方便陳星隨時照看。這名柔然族世子,能勉強說一口奇怪的漢語,更開朗而好動,時不時說幾句話,就“哈哈哈”地自顧自笑起來。項述則在車羅風醒轉過來后,又恢復了那不茍言笑的表情,哪怕對自己的結義兄弟亦不咸不淡,充滿了嫌棄。 這樣看來,這家伙對誰都這樣。陳星欣然心想,也不是只嫌棄我。 “那頭狼沖過來,”車羅風朝陳星開始描述他遇險的那一天,說,“像揉面團一樣,把我揉來揉去,又把我包了餃子……” “哈哈哈哈——”陳星差點被奶茶嗆著,車羅風的比喻相當奇怪,他更正道,“不能這么說!” 車羅風說:“要不是先被狼抓傷,再中了阿克勒人的埋伏,這點傷算什么?” 陳星說:“阿克勒人為什么要埋伏你?” 車羅風滿不在乎地說:“柔然與他們爭河水,他們殺了我手下最得力的武士,我們殺了族長的兒子,那廝……” “你確定是他們?”項述冷冷道。 “除了他們還會有誰?”車羅風道。 項述用柔然語斥責了一句,車羅風便不多說了。陳星沒聽懂,卻知大意是沒有親眼所見,就不要妄下結論之類的。在草原上殺人搶劫,甚至一言不合,只為看不順眼就動手的情況相當多,陰山以北殺戮更是毫無顧忌,許多獵人一見情況不對,寧愿先出手殺人,以避免自己大意陷入危險中。 車羅風也說不出埋伏自己的人是什么來頭,畢竟當時他已被狼抓傷,踉蹌逃到樹叢中,近乎昏迷,對方剛傷了他,柔然部屬便趕來接應,敵人只得撤離,他們既沒看見動手的人,也分辨不出武器。 推斷來推斷去,連項述也想不出是誰傷了車羅風,只得先記下,待來日再慢慢查訪。又斥責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安答一番,讓他不要再貿然去做危險的事。 這些天里,車羅風每天天不亮就過來,把項述弄起床,又讓陳星給他換藥。繼而不客氣地待在帳篷里,偶爾碰上項述沒睡醒,還鉆他被窩與他一同睡,項述卻一臉煩躁,將他揪出來,抬腳踹到一旁去。 白天時,車羅風更不消停,每隔一會兒就要去弄弄項述,不是捉弄他,就是逗他說話。陳星心想你這比我可囂張多了,也虧得你是他安答才不怕死,換了我這么做鐵定頓時要被項述掐死。 “你看述律空,漂不漂亮?”車羅風趁著項述午睡時,嘖嘖端詳項述,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所有物,又朝陳星說,“我覺得他像王昭君。” “漂亮是很漂亮……”陳星嘴角抽搐,同意車羅風對項述美貌的贊美,“可王昭君是怎么回事?你見過王昭君?” 車羅風道:“傳說王昭君是天下最美的女孩,不對么?” 塞外胡人對中原人的容貌向來并無概念,只知道昭君出塞的傳說,亦口耳相傳曾經嫁給呼韓邪大單于的昭君是世間最美的女孩子。就連路過的大雁,也為了一睹她的芳顏而落下草原。 車羅風又說:“呼韓邪大單于娶到天下最美的女孩為妻,述律空大單于嘛,成婚的事又要怎么辦?你說他是不是只好自己嫁人去了?” 陳星說:“他沒有睡,已經聽到了。” 項述:“……” 陳星打量項述兩眼,心道本著苻堅的男婚令,若這家伙不是一只長得漂亮的瘋狗,我倒是很愿意娶你,只是娶回家了多半得天天挨揍,性命堪憂。然而不知為何,陳星又隱約感覺到了,車羅風對項述的感情有時候總有點奇怪。 項述醒了,陳星便朝車羅風說:“你和阿克勒人打起來了,他們還會來敕勒川不?” 車羅風馬上警惕道:“你找他們做什么?” 陳星心中忐忑,望向項述,想起阿克勒人即是古盟中北牧的一族,再過數日,他們就將從北方歸來,到敕勒川下過冬了。只不知這次與柔然的恩怨,會不會導致他們對項述再生出不滿來。 項述知道陳星在想什么,說:“不用擔心,他們與大單于為敵,就是與敕勒古盟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