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長安腿一軟,“撲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已然清楚,這信的關竅所在,只怕送了回去,下一步,蕭家便會派了人來,把奶奶要回去了。 雖然心里想得好好的,可真到了這時候,淚水還是立時的就糊了一臉。奶奶走了,他們一大家子,卻要怎么活呢!可心思一轉,長安又想到,若是奶奶真能離了林家去,對她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吧! 以前她一門兒心思的守寡,他雖是覺得不忍心,到底為著自己的家人,也昧著良心裝作視若無睹,只把那事兒捂得嚴嚴實實,半絲口風也不漏出來。 可如今奶奶知道了,也不想繼續人不人鬼不鬼的呆在林家,為根本沒死去的大爺守個勞什子的寡,他再是昧著良心,為了家人便從中作梗,非要奶奶做個活死人,他又如何面對這些年,大奶奶待他一家子的恩德。 于是長安抹了一把眼淚,抬起頭,狠狠抽了抽鼻子,硬聲道:“好。奶奶只管放心,長安必定辦好了這回事兒。” 第008章 蕭淑云知道長安為何哭,然而見他最終還是應下了這回事兒,心中還是生出了些許的暖意來,這人總算是還有些良心在的。 于是從袖中掏出了那封信,遞了過去,見長安仔細放在胸前的衣襟里,蕭淑云說道:“記得,到了我家,不許你說出我的名字,旁的隨你去說,切記,找道蕭家的二爺蕭明山。”又虛點著長安的胸口:“這信,除了蕭二爺,其余的誰都不能給,記住了嗎?” 長安連連點頭:“記住了,不說出奶奶的名字,這信只能交給蕭家二爺。” 蕭淑云滿意地點頭,頓了片刻,說道:“以往種種,我姑且不再同你計較。你且只管去,只要你好生把消息送了去,以后不管我去了哪里,都必定不會棄你不顧的。” 這卻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長安眼中水光乍閃,不可置信問道:“奶奶不騙小的?” 蕭淑云反問他:“我騙你做甚?” 即便是句空話,長安心里也踏實了許多,鄭重其事地磕了頭,肅然道:“奶奶只管等著長安的好消息。” 嵩陽城離朝和縣不算近,連著旱路和水路,須得三天三夜才能到。長安這一去,蕭淑云便開始牽腸掛肚起來。 卻也不知道,她已然八年不曾聯絡過的弟弟,接了自家的信后,可會惦記著之前的情分,為她撐腰做主。 看著窗外漆黑穹頂上星光閃爍,蕭淑云慢慢地長舒了一口氣,若是他不肯,只怕她就要另想門路了。指尖慢慢點在窗框上,蕭淑云的心里,漸漸冒出了一個人影來。 蕭淑云想起那人,不覺輕輕的嘆氣。卻也不知道,若是她求到了她跟前,她愿不愿意摒棄前嫌,助她一臂之力。 披星戴月風塵仆仆的,長安終于趕到了嵩陽城。一路問過去,大奶奶的娘家倒是好找的很。嵩陽城首富,卻真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叩響門環,長安笑瞇瞇地給那門子作揖,點頭哈腰道:“小的奉家主之命,有事要尋蕭府的二爺,還請小哥兒行個方便,代為通傳一聲。” 那門子問道:“你哪個?從哪里來?要找我們家二爺做甚?” 長安回道:“小的是朝和縣云大爺家的仆人,之前咱們家大爺,和貴府的蕭二爺做了筆生意,深覺蕭二爺是個說一不二的實誠人,如今又有了發財的門道兒,便叫小的送封信給蕭二爺,看二爺可有參股的心思沒?” 原是要搭伴兒做生意啊,那門子說道:“二爺不在家,去賓昌縣做生意去了。” 長安臉上的笑意一凝,忙又嘻嘻笑問:“卻不知何時能夠回來?” 門子摸著腦門兒想了會兒,回道:“少則兩三月,多則半年。”正說著,忽的定睛往遠處一看,而后忙將大門又開了開。 長安順著那門子的視線回頭看去,卻是一個相貌極清俊的少年郎君,笑容燦爛奪目,手里頭抱著個彩球兒,正笑瞇瞇走了過來。 那門子忙跨出了門檻,樂呵呵招呼道:“二爺回來了?今個兒出去可是樂呵了?聽說寶月樓前頭的舞獅子是請的云鼎班的人,可是好看得緊?” 那少年郎笑著將手里的彩球往高處一拋,又伸手接住,燦然一笑:“一般一般,比之你家二爺我,還是差的遠呢!” 二爺?是蕭二爺嗎?那長安以為是門子誆騙他,忙上前問道:“可是蕭家二爺?” 那門子就沖著長安瞪起眼珠子來:“你這話甚個意思?以為我誆你不成?這是孔家的二爺,不是咱們家的二爺。都說了,二爺去賓昌縣做生意去了,怎的不信?” 長安一呆,見那門子面帶不滿,漲紅了臉并不似在說假話,忙弓著腰作揖賠禮:“是小的糊涂了,還以為是蕭家二爺呢!” 那孔二爺便問道:“你是來尋明山哥哥的?要做甚?正好過幾日,我便要去宜賓縣一趟,你要是有事,我可以幫你捎信兒過去。” 那門子一聽,登時高興了,兩手一拍笑道:“可是小的糊涂了,都忘了,二爺你過得兩日也是要去宜賓縣的。”轉過頭同長安道:“你不是說有封信嗎?拿出來給孔家的二爺收著,到時候給你捎去給二爺看,絕對不耽誤事兒的。” 這可不行,長安下意識伸手按住了懷中的信,心說出門兒前,大奶奶可是專門交代過的,除了蕭家二爺,誰都不能給。 于是長安忙笑道:“多謝兩位的好心腸,只是家主說了,這信定要捎給蕭二爺本人,既是蕭二爺不在家,小的且先回去,稟告了家主又再說吧!”說著又笑瞇瞇地做了揖,忙轉過身去,急匆匆就走掉了。 等著轉了個彎,將那蕭家的大門兒遠遠甩到了后面,長安臉上的笑便散掉了,摸了摸胸口前頭的信,沉沉嘆了口氣,只得無功而返。 而那蕭府門前,孔轍看著疾步離去的那陌生男子,問道:“這人干嘛來的?” 門子一臉納悶兒,說道:“說是朝和縣的什么云大爺家的仆人,他家大爺和咱們家二爺以前做過生意,如今又有發財的門道兒了,就來招呼二爺,想要搭伴兒做生意。” 這話一聽,孔轍便知道,那男人是說謊了。旁人或許不知道,可他卻是清楚得很,蕭明山那人,是再不會和朝和縣的任何人做生意的。 之前那里便有個大財主,說什么有一批金器的生意要和蕭明山做,那么大一筆銀子,蕭明山說不做就是不肯做。問他緣故,只說是因為他那嫁到朝和縣的三姐,不太愿意見到他們蕭家的人。唯恐去那里做生意再碰到了,惹了他那三姐不高興。 孔轍皺起眉想了會兒,只覺這事兒古怪得很。從朝和縣來的云大爺?云大爺?腦子里忽的一閃,蕭淑云,云大爺?莫非是她嗎? 然而很快的,孔轍便打消了這個疑惑。那女人性子烈的很,若是她打定主意不肯和蕭家人再有聯系,只怕是她死到了外頭,也不會捎信回來的。 想起那女人,孔轍的那顆心,就仿佛貓抓了一般的難受起來。忍不住抬起手來,情不自禁的,就摩挲起手上的那個陳年舊疤了。 那里的皮膚有微微的凹凸不平,細看去,幾個微不可見的牙印子已然快要消失不見了。孔轍看著那牙印子,黝黑的瞳孔中漸漸氤氳出了淡淡的痛意來。 她嫁去林家,已經八年有余了。 長安回得家中,將蕭二爺外出做生意的事情告訴給了蕭淑云聽,蕭淑云接了那封信,收到袖子里后,稍作沉默,便叫長安去了。 屏退了所有的下人,蕭淑云一個人呆坐在敞廳里頭沉默良久,才長長嘆了口氣,而后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苦澀沉痛的笑來。 這卻是天意如此了,也許從她對那個家生出了無比的憎恨和厭惡后,她和他們的情分,便注定要走到了這種地步了。 兩行淚順著臉頰慢慢落了下來,蕭淑云支著頭,閉上眼睛輕輕地啜泣起來。而這個夜里,已經好幾日不再做噩夢了的蕭淑云,又一次做起了噩夢。 夢里頭,她正躲在父母的窗臺下。身后陰風陣陣,毗鄰窗外密密匝匝的竹林,因著涼風卷卷,而發出了各種莫名的詭異聲音。 而窗子里面的母親,正在哭嚎,那混雜了各種情緒的絕望痛哭,叫她恨得以頭搶地,悲痛欲絕。而蕭淑云自己,隔著一面窗子,緊緊捂住了嘴巴,亦是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幾乎要背過身去。 這樣的父母,是蕭淑云從來不曾見過的,而從父母口中說出來的那些事情,也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她無法接受,自己的雙親,慈愛親切的背后,竟是長著這么一副,冰冷無情,惡毒寡義的模樣。她也無法接受,他們結合的背后,竟是背負著那么一條血淋淋的人命。 黑云遮住了彎月,曲折不見盡頭的長廊上,間隔掛起的紅色燈籠,耀出了團團的陰冷紅光。蕭淑云渾渾噩噩地走著,腳下虛浮,猶如踩在了棉花團上。 蕭家是嵩陽城里頭的首富,建得偌大無比,華奢非常的宅院。 白日里頭,這宅子恍惚金碧輝煌的瑤池仙宮,叫得人一瞧見,便要起了心生向往的心思。 可到了深夜,當暗無天日的黑色遮住了一切的時候,這座庭院深深的大宅院里,各色猙獰著鬼臉的黑影,仿佛地獄深處攀爬而出的鬼怪羅剎,穿過漫長無比的黃泉路,一步步來到了這人間地獄里。而她自己,就是這人間地獄里頭,本不該存在的一個孽子。 一陣涼風卷過,蕭淑云驀然覺得頭暈胸悶,忙虛弱無力的扶著紅色柱子喘了口氣,才又抬起頭,慢慢往前走著。 遠處,黑夜濃稠如墨,蕭淑云看著看著,不覺便絕望地笑出了聲來。 她的父母親,原來竟是潛伏在人群中的惡魔,長著凡人的慈祥的臉龐,可胸腔里頭,卻是有一顆冷酷無情的心。他們怎么能,能做下了那般沒有人倫,惡毒狠辣的事情呢? 跌跌撞撞的,蕭淑云就來到了祖父母院門前頭。碩大的院子里有兩棵碩大茂密的梧桐,此時黑壓壓的一片詭異黑影,遮去了本就深沉無光的穹頂。 蕭淑云抬起手,曲起手指,正要叩門,上空忽的掠過了幾只黑鴉來,撲棱著翅膀,飛速穿透了這濃的化不開的夜色,往遠處飛去。 鴉啼尖銳而凄厲,恐怖又陰森,蕭淑云僵硬地立在原處,只覺這陰涼無邊的秋風,竟是如此的陰森可怖。 而眼前,兩扇黑漆大門兒忽而慢慢的打開了,“咯吱咯吱”的響聲,刺穿這沉凝的好似一灘死水一般的夜色。身穿壽衣的祖父母并排而立,就那樣面色青灰的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蕭淑云慢慢縮回了手去,怔怔看著眼前的兩位老人,面孔上呆滯無光的眼瞳倏然一動,慢慢露出了詭異的冷笑來。 “你大伯死了,他就是我們唯一的兒子了,要是把這事情捅了出去,殺人是要償命的,到時候他死了,又有誰,能為我們養老送終,摔盆兒披麻呢?更何況,他還是你的親生父親不是?你真個兒忍心,就叫他去死嗎?” 那本已遠去的烏鴉,忽的就在耳邊“嘎嘎”的嘶鳴起來,蕭淑云只覺頭顱里頭一陣絞疼,她猛的抱住了頭,緊緊閉上了眼睛,就歇斯底里的慘叫了起來。 幾盞青瓷油燈,將屋子照得通明。 綠鶯將銅盆里頭的溫帕子擰了出來,然后捋平,擱在了蕭淑云的額上。蕭淑云病了,如今正在發熱,本是雪白的臉皮子,燒得通紅一片。 “綠鶯jiejie,藥來了。”菊英手里托著一碗藥,輕手輕腳走了過來。 綠鶯接了那藥,對菊英說道:“今兒晚上我守著奶奶,你且先去睡,等明個兒,你再來替下了我。” 菊英自然沒有什么異議,點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綠鶯又交代道:“和外頭的人說,都歇著去吧,記得叫灶上留著火,留個婆子看著。萬一奶奶醒了,要吃個湯水的,也便宜些。” 菊英嘴里應了,這才轉過身走了。 綠鶯慢慢攪弄著那藥,等著涼的溫熱,才附到蕭淑云耳邊,輕聲說道:“奶奶,喝藥了。” 苦澀的湯汁子一勺一勺喂進了口里,蕭淑云迷瞪著眼睛,只覺渾身熱得guntang,好似下一刻,便能要燃燒起來似的。 等著藥喝完了,綠鶯又拿了帕子給她擦凈了唇角,這才拿下了她額上的濕帕子,又泡在溫水里頭浸了浸,才擰得半干,又重新擱在了蕭淑云的額上。 蕭淑云燒得唇瓣都起了皮來,目光無神地看著綠鶯,輕聲問道:“郎中說,我這是生得什么病?” 綠鶯回道:“說是奶奶素日里郁結于心,故而傷了身子,白日里著了寒氣,晚上又驚了夢,這才一并發作了出來。” 蕭淑云一怔,她腦子雖是燒得暈暈乎乎的,可她還是想起來了,那夢里頭,她恍惚就是秋日里染了風寒癥,那郎中也是說,她是郁結于心虧了身子,然后吹了寒氣后,才會發作的那般厲害。 抿了抿唇瓣,那苦澀的藥味兒,卻是和夢中的不太一樣。蕭淑云說道:“去把方子拿過來我看。” 綠鶯奇道:“奶奶燒糊涂了,吃了藥不好好睡覺,看什么方子。” 蕭淑云皺起眉,不高興道:“叫你去你就去,恁多廢話。”她燒得厲害,雖是惱了,可說出來的話卻好似輕風無根一般,透著股子輕飄飄的勁兒。 綠鶯自然不敢違逆她的意思,忙去拿了方子過來。蕭淑云有些眼花,瞇著眼睛細細看了下去,而后眼神一暗,問道:“那藥還有沒有了?” 本是想張口反駁,這藥都是有劑量的,多喝了對身子也沒好處,可一瞧見蕭淑云面色凝重,綠鶯也不敢開口,起身往廚房了去了。不一會兒,便端著個小碗回來了,說道:“沒多少了,我倒了許久,才弄出了這么點兒出來。” 確實不多,只有淺淺的一個碗底。蕭淑云接了碗來,擱在唇邊,細細品著味道。隨即,臉上慢慢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來,接著,那表情就變了,本是迷瞪的眼睛珠子里頭,兩團憤怒的火登時燒了起來。 蕭淑云端著碗的手都有些抖,半晌,她才恨聲道:“當真是毒婦一個,原來,那么早的時候,她就已然動了殺心了。” 第009章 綠鶯一頭霧水,甚個毒婦,甚個動了殺心?她不明白,瞧著自己主子,心說不會是燒糊涂了,說胡話的吧!想著,便要伸手去探蕭淑云額頭上的溫度。 被蕭淑云不耐的推開手去,瞅了綠鶯一眼,把碗遞了過去。她自然沒法子告訴綠鶯,這方子,在夢里頭她也是看到過的,不但開出的藥物一模一樣,便連那藥的劑量,也是分毫未錯。可怪異的卻是,同樣的東西,那熬出來的藥汁子,味道卻是毫不相同。一個泛著酸味兒,一個苦澀味兒更濃。 蕭淑云當時還是一心覺得,那祁氏是個難得的好婆婆,便是后來嘗出了味道有些不同,還奇怪地告訴了她,被她笑著說,許是湯藥喝多了,味覺也跟著不靈敏了。 當時她并沒有多想,可如今再去仔細回憶,卻恍惚記得,她那風寒癥,本已經有些許的起色了,而自打那湯藥變了些味道后,她的病,卻是一再加重,直至林嬌說破了那件秘辛,而后,她就被祁氏給害死了。 這些,都是夢里頭的事情,又如何告訴給綠鶯聽。蕭淑云看那綠鶯放了碗在小幾上,轉眸又擔心地看著自己,心思上輩子她死的倉促,死之前只見得了林嬌,卻是不見了綠鶯的蹤跡,想來她這個主子都落得個那樣的下場,她做奴婢的,定也不會得了什么好結果去! 心中沉甸甸的壓著事情,蕭淑云撫了撫額頭,說道:“我要歇了。” 綠鶯扶著她躺下,蕭淑云雖是頭疼欲裂,眼花難受,可她腦子里轟隆隆的響個不住,卻是無論如何睡不著。 弟弟沒聯絡上,可她也只能鼓足了那么一次勇氣,腆著臉,忘卻了她心中不可逾越的那道坎兒,叫長安送了那封信去。既是沒送出去,那信回頭就叫她給毀了。從此以后,她能依仗的,就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