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是!”曹靖應諾,可還是放不下方才的事?!皩④?,這詔書……” “通知來使,詔書我接了。”江珝慵然抬頭,對視曹靖,一雙墨瞳似有暗云翻涌,深不見底。他勾了勾唇,又道:“但我有個條件——” 第5章 拜佛 這幾日歸晚身子恢復極快,開始每日去給祖母請安。家里人她都認全了,大舅父祁孝儒為政一絲不茍,整日早出晚歸;倒是二舅父祁孝廉瞧上去悠閑些。 還有和薛青旂同在翰林院的表兄祁瑯,歸晚對他印象極好。他今年十九,和大舅父一般是個沉穩溫和的人,話不多,每每見面她都會含笑招呼,只是靦腆了些。 今兒來東院請安,歸晚和他前后腳到的。入二門時他不小心被臺階絆了下,險些摔倒,歸晚不由得回首。也不知是害羞還是緊張,他竟訥然問了句:“表妹沒事吧?” 歸晚有點怔,隨即笑道:“表兄,是該我問你吧,你可摔到了?” 祁瑯更窘了,紅著臉搖了搖頭。 這一幕讓祁淺瞧個正著,她瞥著二人,標志性地“哼”了聲,扭頭走了。 祁瑯不好意思笑笑,解釋道:“二妹就是這脾氣,表妹別見怪。” 歸晚莞爾,點了點頭。 其實這已經超乎她預想了。祁淺因何挨罰她能不清楚嗎!本以為她會記恨,然自打從祠堂回來,雖還是瞧自己不順,但她心情明顯好了很多。雖不知因何倒也好,起碼在自己出嫁前,還能保持表面上的風平浪靜…… 想到出嫁,歸晚內心惴惴。這已經是薛青旂提出娶她的第五天了,他幾乎每日都來找她,可二人見面,要么聊往昔舊事,要么聊父親和弟弟的下落,唯不見成親之事提上日程。 五天,歸晚也知倉促,可她能等肚子里的小東西等不了了,再這么下去,只怕處境會越發尷尬。 靜下心來斟酌,其實她也不是非嫁不可。這幾日相處她品出了他的性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話說他再合適不過了。可即便如此,他對她依舊是陌生的,一想到兩人馬上要生活在一起,她偶爾還會動那個念頭:不若不要這孩子了吧!然隨著身體漸漸恢復,原身的潛意識也被激活了似的,她竟對身體里這個小生命有了一種不受控制的期待…… 為了它,暫且耐下性子等吧…… 歸晚想得出神,飯桌上舉箸不動,杜氏瞧在眼中憂在心里。意外一個接著一個,想來外孫女也是不易。 “今兒二十六,智清大師要在般若寺講經,你們若無他事便隨我一同去?!倍攀戏畔峦肟甑懒司?,見兒孫皆應,她又對著外孫女藹然而笑。“歸晚,你也去吧,陪祖母散散心……” …… 般若寺乃前朝興獻王修建,經歷百年風雨,如今是大魏幾位開國功勛供奉香火處,武陽侯府也是護法之一。寺中的智清法師年近九十然精神矍鑠,古稀前他一直云游四方,在江寧南門講經時,聽經者僧俗參半竟達數十萬,極受追捧。 今兒善男信女來的不少,在藏經閣聽經后,知客僧引著侯夫人一眾回客堂休息。途徑大雄寶殿,歸晚突然想拜佛祈福,為還未尋到的父親和弟弟。 祖母憐她孝心,讓下人陪她去了。 大雄寶殿寬敞明亮,殿內香煙繚繞,墻壁上古畫琳瑯,坐北的佛祖有幾丈高,法相莊慈,微笑垂眸俯瞰眾生。 歸晚跪地仰視,一種肅穆之感油然而生。她口中念著,望佛祖保佑她能找到現世親人,也盼前世的父母平安康健。 這些日子她都沒容空想,此刻靜下心來她難過極了。自己就這么走了,她完全想象得出父母該有多傷心絕望。二十年的養育之恩不能報,前世的溫情也再感受不到了,歸晚傷感,她想他們,想得心都快碎了……情緒沒控制住,她低聲啜泣,淚水滑過腮頰墜落在薄灰中…… “姑娘?!鄙砼郧蠓鸬睦先瞬蝗虇玖寺?,“別難過,佛祖定會保佑你的?!?/br> 老人身著杭綢錦繡褙子,頭簪檀木簪,雖素卻不失高雅。她望著歸晚的目光寧靜慈藹,有種降凡的菩薩氣度。歸晚一時愣住,眼珠還瑩閃閃地掛在臉上。 老太太遞了塊絹帕過去?!拔壹覍O兒常年遠行,每每離去我便來這為他祈福。心中安寧,耐心等候,他都會健健全全的回來。佛祖不會辜負心誠之人,你也一樣,你的孝意會感動佛祖,親人定會平安無恙的?!?/br> 聽她如是說,歸晚恍然,想必定是自己祈福聲太大,擾到人家了。她赧顏接過手帕,抹了抹淚訕笑道:“攪擾您了,借老夫人吉言,我親人定會平安,您孫兒也會安然歸來。” 老太太含笑點頭,二人繼續上香。 祈福結束,見老太太悠悠要起,歸晚先一步去攙扶她。 老太太拍了拍歸晚的手示意感謝,然話還沒說出來,忽見她斂容眉頭緊蹙,臉色一白,當即闔眼朝歸晚倒了過來。 “老夫人!” 歸晚和老太太身后的下人幾乎是齊聲喊出來的。 老太太直直墜倒,歸晚身子嬌小哪撐得住,兩人一起摔倒在地。老太太的隨行婢女沖了過來,想要攙扶起她,可老太太躺在歸晚腿上根本動不得,臉色蒼白,雙唇無色,大汗涔涔地好不怕人。 伏天晌午,加之香火不斷,百盞松明燈齊燃,佛殿內悶熱。婢女只道是老夫人中暑,趕緊喚知客奉涼茶來。 歸晚試了試老夫人的額,阻止道:“不要茶水,清水就好?!闭f著,疾聲喚茯苓。 寶殿內有人暈倒,大伙圍了上來,茯苓本在外面等候,隱約聽到表小姐聲音立刻沖進人群。 “把你錦袋給我!”歸晚急道。 茯苓愣了下,“哦”了一聲,趕緊解下遞了過去。小丫頭愛吃甜食,總是隨身帶著糖果蜜餞,歸晚知道她這脾氣,從錦袋里捻出一顆琥珀似的松子糖,沒待婢女反應過來,剝了紙皮兒便喂進了老太太的嘴里—— “你做什么!”不知道從哪沖進個人來,一把攥住了歸晚的手腕,厲聲喝道。 眾人驚住,歸晚也嚇了一跳,手一抖紙皮兒掉落,她仰頭看去,只見一男子正俯身盯著她。四目相對,他半個身子朝她壓來,氣勢逼人。 歸晚身子本就未愈,這會兒也有點虛了,蒼白的小臉滲出了汗珠,像沾了晨露的芙蓉,弱得讓人憐惜,也美得讓人驚詫。尤其那雙眸子,宛若浸水的墨玉,瑩澈透底攝人心魄。 男子眼中有驚色閃過,不過還是低聲道:“你給我祖母吃了什么?” 歸晚明白過來,解釋道:“是糖。老夫人方才暈倒,瞧著是中暑,然她額頭滲汗體溫正常,應該是低血糖,吃塊糖補充糖分便好了。但不能久拖,若昏迷過去便不好救了。” “低血糖?”男子茫然重復。 料他是沒懂,不過歸晚沒多解釋,見水來了便要去接,可手腕還被男子攥著,她瞥了一眼。男子登時反應過來,松開了。她接過水要喂,想到方才被誤會,她又把茶鐘遞給了男子。 “你來吧?!?/br> 男子接過水,猶豫了須臾。見祖母神情難耐,終了還是撐著她喂了一口。 喝過水,老夫人漸漸緩過來了。男子長出了口氣,目光望向托著祖母的姑娘,這才發現兩人相靠如此之近,他甚至瞧得見她微微顫動的長睫—— 歸晚似乎也意識到了,趁著老夫人清明之際,趕緊拉著茯苓起身。 “謝謝?!崩戏蛉颂撊醯?。被兩個婢女攙扶,這會兒她已經站起了,她無力笑笑?!敖駜憾嗵澯心恪?/br> “老夫人客氣了?!睔w晚莞爾福身,“都是應該的,您這會兒才恢復過來,需得好生歇歇。小女家人還在等著,恕小女不能陪您,先告辭了?!闭f罷,歸晚帶著茯苓和林mama便要離開,才走了兩步卻被身后男子喚住。 他繞到歸晚面前,揖禮道:“方才失禮,誤會小姐了,江某給您道歉。敢問您府邸何處,改日必登門道謝?!?/br> 歸晚抬頭看了他一眼,男子年紀不過弱冠,身如修竹,豐神俊朗,儒雅中帶著股難掩的英氣。倒是個俊秀的人,可這會兒歸晚對他生不起半分好感來,被他緊攥的手腕還在隱隱發脹,想到他方才的莽撞,她覺得還是避開得好,免得再徒生口舌。 “舉手之勞,不必了。” 歸晚聲音泠泠地道了句,走了。男子一直望著她,直到出了大雄寶殿,才斂回目光,兀自笑了笑奔著祖母去了…… 耽誤了許久,歸晚怕祖母擔心匆匆回返,可才下了寶殿臺階便覺得好似有束目光在盯著自己,灼熱得不容忽視。她頓足,猛然回首,對上了一位婦人的視線—— 那婦人相貌姣好,雍容華貴,身后還跟隨著幾個丫鬟侍衛。見歸晚陡然望向自己,有點愣,隨即略顯無措地挪開了目光,只當什么都沒瞧見,傲然昂首邁進了寺廟的游廊。然未走幾步,便被面前人截住,只聞那人笑盈盈地招呼了句: “薛夫人,您今兒也來了?” 歸晚望去,是祁淺—— 第6章 生辰 歸晚遲遲未歸,杜氏擔心便遣祁淺去看看。祁淺不情愿卻也來了,然方到這便瞧見了歸晚救人一幕,還有人群中同她一起觀望的薛夫人楚氏。 她本想繼續看戲,誰知兩人見了面薛夫人扭頭便走,眼見戲沒得看了,這才跳了出來攔住了薛夫人的路…… “薛夫人,您也是來聽經的?”祁淺笑問。 薛祁兩家關系密切,楚氏自然熟悉祁淺,她雍然嗯了聲,不禁斜目瞥了眼余歸晚。目光再次對上,歸晚只得上前招呼。畢竟,這是她未來的婆婆啊…… “見過薛夫人?!?/br> 歸晚嗓音清越,帶著江南特有的甜軟,柔柔地繞在人心頭。楚氏明白兒子對她為何如此著迷了——三年未見,小姑娘相貌雖無甚變化,但脫去稚氣的她卻出落得驚艷無比,若非方才圍觀時細細打量,這一走一過她還真是不敢認。 可即便認出來了,她也不想招呼。 前些日子兒子一直提要盡早迎她入門,若非自己極力壓制,只怕這會兒她得喚自己一聲“母親”了,也不知他急的是什么…… “是歸晚吧,三年不見,我都快認不出了。方才還心道這是誰家的姑娘這般標致,沒成想竟是嬋媛的女兒,你母親若是還在,瞧見你可是欣慰啊。”薛夫人雅笑道。 “薛夫人過譽了?!睔w晚嫣然福身。 能直呼母親名諱,二人關系必然親近,而且她又是自己的準婆婆,如此親密,可自打從杭州歸來,她對自己不聞不問,方才相遇更是轉身便要走。歸晚覺得,她們之間好似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歸晚直覺沒錯,薛余兩家是有婚約,可薛家早便動了毀約的念頭—— 門閥婚姻哪個不是利益至上,既然余懷章不肯順從薛冕,何必還要聯姻。不過身居高位礙著顏面,怕輿論指摘他們背信棄義,薛家未曾明言。 而今杭州失守,想必余懷章逃不了罪責,到時候余歸晚是罪臣之女,薛家便有千萬個理由不娶她。 所以眼下這事,急不得…… “聽青旂道你昏迷有些日子,眼下可是好些了?瞧你這身子骨,還是弱啊。方才見你救人的時候,小臉白得我都替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挨不住。你啊,還是不要多走動。都說病來如山倒,祛病如抽絲,切莫心急,旁的不要多想,踏實在府上養病,一切都待身子養好了再說。” 這話若旁人聽了,定然挑不出理來,可歸晚卻品出了幾分滋味——她這是要拖啊。歸晚頜首,道:“謝夫人關心,歸晚謹記。”說著,朝她身后望了眼,問道,“青旂沒陪您來嗎?” 小姑娘倒也不是個心思慢的,知道抓關鍵,楚氏含笑道:“朝政繁冗,青旂為皇帝擬詔,每日都是早出晚歸,哪有那么多閑暇的時間多余的精力。便是為他著想也該體諒他不是,總用那有的沒的去要勞他煩心,只怕到頭來會得不償失。” 這回歸晚算聽出來。又是不急,又是煩他,緣是這位準婆婆把青旂迫切成親的原因歸在了她身上,以為是她在催青旂。 不過也是,若非自己有孕,他也不會這么急。 見歸晚沒應聲,楚氏又開口了,蹙眉道:“也得虧青旂沒來,不然瞧見方才那幕必然要吃心。不是做長輩的話多,這姑娘便該有姑娘家矜持,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啊?!?/br> 她語氣好不凌厲,歸晚知道她所指為何,心中不由暗嘆,婆媳不合簡直是條千古定律,這還沒成親便開始撂話了。 歸晚笑笑,淡然道:“瞧夫人您說的,青旂乃坦蕩君子,怎會因我救人多心?想必若他在也定不會坐視不管的,況且方才不過是個意外,無心之舉罷了。青旂是您兒子,您還不了解他嗎,他可不是那般心量狹窄的人?!?/br> 呵,她倒是會避重就輕,明明說的是她,她偏扯到青旂身上,還扯得這話讓人反駁不了。如何反駁?難不成要否定她,認下自己和兒子斗筲器???楚氏一時無話可說,唯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二人陷入僵持,倒讓一旁的祁淺看得好不暢快。她余歸晚也有不受待見的時候啊。 心里正得意著,祁淺眼神忽而瞟見了楚氏身后小丫鬟手中的福簽。白紙金墨,兩排瘦金小楷,怎瞧著都似生辰八字…… “薛夫人,您來祈福姻緣嗎?可是為薛公子和表妹?”祁淺故作驚奇道。 楚氏聞言,當即猛然回首,見小丫鬟正捏著的還未收起的福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狠瞪了她一眼。小丫鬟惶惶,趕緊疊起來收進了錦囊。 再回首時,楚氏臉色不大好了,沒了方才的傲慢,瞧著歸晚都尷尬得很,她回應道:“是啊,眼看婚期將至,求個平安順遂罷了。”說著,又勉強笑笑。“余大人不會有事的,你且安心養病,待你父親有了下落,便為你二人張羅婚事。瞧瞧,我這也出來一頭晌,該回了。”說罷,沒待歸晚應聲便匆匆帶著下人離開了。 望著楚氏逃似的背影,歸晚面容沉靜,然心里卻波瀾齊涌。方才小丫鬟疊起福紙時,她瞄了一眼,沒瞧清全部卻認出了邊緣的四個字——戊申,壬子。 杜氏給她算過,她知道戊申是青旂的生辰,可壬子不是她的—— 歸晚心里豁然清明了…… “我記得表妹的生辰是癸丑吧?!逼顪\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得意之色毫不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