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是真的?你有孕了?”薛青旂站在她面前,低聲問。 歸晚沒看他,但感覺得到高大的他帶來的一股壓迫感,她默然點了點頭。 “多久了?” “不足一月。” 薛青旂心都快跳出來了,他屏了口氣又問:“你有意中人了?” 余歸晚驀然抬頭,仰視他,目光純澈沒有半分閃躲。然這一望,直直撞向薛青旂心頭,他心猛然顫動竟有些后悔問了這句話,他不想聽那個答案。 “沒有。”她答道。 薛青旂微愣,隨即長嘆了一聲,略帶傷感。 說實話,他這反應讓歸晚有些失落。雖她不對他抱任何希望,但掏心窩地說,眼下這境況誰不愿有個能理解自己的人。 歸晚打量面前人,薛青旂長相清秀,細眼聳鼻,唇不薄不厚,一切都剛剛好。他是英俊得沒得挑,然骨子里透出的儒雅氣質更讓人沉迷。想來如此高門玉郎,愛慕他的千金定然不會少,沒猜錯的話方才那位二表姐便傾慕于他吧。既然選擇這么多,他何需在乎自己。 如是,歸晚也想開了。不過到底是他救了自己,她垂眸對他揖了一揖,恬然道:“歸來這么些日子,一直沒機會向您道謝。今兒請您受我一拜,謝您送我回來。若非您,我還不知要流落何方,只怕……” “我娶你。” 突然被他打斷,她反應了會兒,旋即不可思議地看向他。四目相對,他也看清了她。 接她回汴京的路上她一直病著,渾渾噩噩加之行程匆忙,他根本沒機會細看她。這會端詳,他發現她長開了,褪去了稚氣,當初的小姑娘已經出落成亭亭少女,像含苞初綻的花,嬌得讓人挪不開目。 他視線在她臉上掃著,從宛若星辰的雙眸,到她小巧的鼻子,櫻紅的嘴唇,修長的頸脖……最后落在她若隱若現的胸前,他驀地閉上了眼睛。 “其實你不必如此,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我已經……” “余歸晚,我對你是何情義你不清楚嗎?”薛青旂再次打斷她。“三年前我便鐘情于你,過去沒變,如今也不變……我娶你。” 歸晚驚住。此時此景,若說一點不動心那是假的,她怎都沒想到薛青旂會癡情到這般,她為之動容,卻還是問了句:“你都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嗎?” “不想。”薛青旂篤定道,“我只知你愿嫁我便好。至于這孩子你也不必憂心,我會盡快娶你,日后這孩子我便當親生來養,沒人會察覺的。所以為了你自己的身子,千萬別做傻事。” 說到最后一句,他眼神無限溫柔,看得歸晚心都軟了,居然有點羨慕起原身來。她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能有這么個完美的未婚夫,可惜她命短,倒讓自己鉆了空子。余歸晚突然覺得,自己若是不答應他都對不住原身。 她看著他會心而笑,點了頭…… 商定妥,青旂便急著要帶歸晚去見老夫人。離開前,歸晚忽而瞥見了芙蓉叢后的一抹鵝青。她稍頓,含笑朝著那方向半揖,清冷地唇語了句“謝了”,便臉色一冷,帶著林嬤嬤隨青旂去了。 芙蓉叢后,祁淺恨恨地扯下一朵芙蓉花揉在手里,恨不能揉的是眼前人。見他們走遠了,重重地“哼”了一聲…… 第4章 煞神 薛府大書房,薛冕坐在幾案前,摩挲著牙雕麒麟擺件,一臉煞氣地盯著兩浙路送往樞密院的文書。 “江珝率燕軍抵達杭州,三日功夫便斷了東越亂黨的援軍。今兒奏疏抵京,道杭州已被收復,叛軍氣數將盡,平定兩浙路計日可待。” 坐在對面的門客石稷點頭。“云麾將軍戰無不勝,果然所到必平。” “所到必平?!”薛冕冷哼,猛地將手里的麒麟扣在案上,憤懣道:“先生好端端的一步棋,偏就讓他給毀了!” 兩浙路富庶,在大魏十二路中最為發達,只它一處稅收便占了國之四成,故而兩浙路宣撫使一職向來炙手可熱,其勢力可直接與朝臣匹敵。余懷章任杭州知州期間政績斐然,不久便被提任宣撫使。 得兩浙路者得朝野,若能把宣撫使納入麾下,薛冕在朝的地位便是無人能撼。薛冕看出了余懷章的潛質,欲與他聯姻。兒女親家,一榮俱榮,可沒曾想的是自薛冕兼任樞密使掌管軍政以來,每每對兩浙路進行轄區整頓,余懷章都不予以配合,更是拖延為朝提供軍餉。 余懷章功名顯赫,沒人動得了他,這成了薛冕的心病。不過老天還是給了他一個契機。去歲東越余黨叛亂,其勢洶洶,以燎原之勢先后攻克了睦州,遂安……直趨杭州。 余懷章屢次上書,朝廷卻只派了寧遠將軍秦齡前去支援,眼看著杭州被困,薛冕才舉薦黨羽賀永年為兩浙路招討制置使,調用陜西六路藩及漢兵南下鎮壓。 可賀永年到了江寧,便以觀望籌措為由止步不前了。 這就是石稷為薛冕出的計策—— 制置使乃臨時性軍事統帥,因戰而設,戰畢即撤。不過賀永年若能順利拿下杭州,平定叛亂,那么薛冕一本奏章遞上去,賀永年完全可以依功直接接任兩浙路宣撫使。如是,提拔了賀永年不說,更成全了他自己。 但這有個前提條件,便是余懷章不能存在,這也是賀永年止步的原因。 他若是去早了,順利解救杭州,安然無恙的余懷章還是兩浙路宣撫使,賀永年等于出人出力為他人做嫁衣白忙了一場。所以他在等,等余懷章扛不住,杭州破城之際,他再揮師南下,那么宣撫使的官職便穩入囊中了。 一切算計的剛剛好,只可惜被江珝搶先了一步——賀永年還沒從江寧發兵,方定雁門局勢的云麾將軍便南下,一舉將杭州收復。 為督促賀永年,薛冕還特地遣兒子青旂去了趟江寧,可還是沒趕上。眼下賀永年無功可居,到手的肥rou要落入他人之口,薛冕怎能不郁悶。 “……余懷章還沒處理掉,如今又多個江珝。他是何人?我雖理軍政,然半數兵權握在他手,他燕軍勢力不容小覷,連皇帝都對他敬讓三分,兩浙路萬不能落入他手!” 薛冕愁容滿面,石稷勸道:“相爺不必憂忡,云麾將軍志在收復燕云,對地方政權不甚有意,我們尚有轉圜余地。” “人心不可測。兩浙路是塊肥rou,沒吃到便罷了,只怕吃了就吐不出來了。” “相爺便沒想過他為己所用嗎?” “他主戰,我主和。政見不合,談何容易!”薛冕無奈嘆聲。 然石稷卻沉思良久,兀自笑了。 “小人倒是有一計,許能讓他回來……” …… 薛青旂帶著歸晚對老夫人表明心意,杜氏的一塊烏云散了。沒想到他如此重情義,不但挽救了外孫女的名聲還保住了孩子,她感動得眼眶都紅了,待他一走便囑咐外孫女,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薛家,這件事萬不能再張揚了。 說到這,歸晚顰眉不語。杜氏忽而明白什么,問道:“青旂是如何知曉的?” 歸晚沒猶豫,把事情經過道了來。她如何去的小花園,祁淺又說了什么,一字不落,甚至是提到薛青旂的話—— 眼看著祖母臉色都變了,歸晚猜到她是看懂了這出戲。其實寄人籬下,歸晚并不想挑撥是非,他人如何與自己無關,但唯獨此事不行。亦如祖母方才所言,這不僅關乎兩家顏面,更關乎她的命運,大意不得。 該說的都說了,老太太沒再多言,唯是吩咐林嬤嬤照顧好表小姐。 接下來的幾日,祁淺再沒來過。聽聞她因沖撞長輩被祖母罰,在小祠堂里抄了三天的女誡。與此同時,府里再沒人提及歸晚有孕一字,好似這事便從未發生過…… 后院東廂房里,丫鬟給二小姐揉手腕,力道沒控制好,祁淺嘶了一聲,斥道:“輕點!胳膊都被你捏斷了!” 梁氏擺手,遣小丫鬟下去,自己握著女兒的手腕輕揉起來。 祁淺看著母親怨道:“抄了三天,手都僵了祖母也不肯讓我少寫一字。為了那丫頭,我們累死她都不會心疼,也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她親孫女!” “罰你便對了,叫你多嘴!” “母親,連你也說我!” 祁淺氣呼呼地要抽手,卻被被梁氏按住了。“得虧是薛青旂,若余歸晚的事讓外人知曉傳了出去,咱侯府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還想不想嫁了。” “我就是瞧不慣她!”祁淺嘟囔道,“本來就是外姓人,非寵得跟個嫡孫女似的。從小到大,有她在我何嘗被祖母放在眼里過?偏心也不帶這么偏的!” “那就該怨你祖母,不該怨她。” “為何不怨?她受寵便罷了,偏做出那見不得人的事,污了身子又揣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她就該被人唾棄,居然還妄想嫁給薛青旂,憑什么?憑什么?” “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薛家公子!”梁氏冷哼了聲,見揉得差不多了,把女兒的手甩了過去。 被母親點破,祁淺窘迫,可心里更委屈,便索性道:“是又如何,薛青旂英杰俊才又風流翩翩,京城哪個姑娘不喜歡,我就是愛慕他又如何!怎她余歸晚能嫁我就不可以,就因她有幾分姿色?我才不甘心,好事都被她占去了,都這般破落還有人要她!” 梁氏搖頭,方要開口又被女兒堵住。 “別說什么青梅竹馬,他們才見過幾次,一張巴掌都數的過來,還沒有我和他見得多呢!她余歸晚知道薛青旂喜歡什么,有幾位好友,愛去哪個酒樓,常聽哪個曲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看來她是關注薛青旂許久了,梁氏不由得皺眉,嘆道:“你當母親不想你嫁得好嗎?若是能嫁青旂,別說是余歸晚,就是老太太也攔不住,我必讓你嫁得順當。” 祁淺猛然抬頭,一臉的期待,可梁氏又道:“但是你嫁不得。” “我嫁不得余歸晚就嫁得,她到底比我好在哪了!”祁淺急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瞎說!她哪里比得過我女兒,我女兒強她千百倍呢!”梁氏哄道。“可這不是你比她好就嫁得了,這嫁人也得講究門當戶對不是。右相哪是我們高攀得起的,余歸晚不也是仗著父親和薛相同窗之誼,你當薛相現在還愿兒子娶她?我看未必,尤其余懷章失了杭州,不落罪都是阿彌陀佛了,薛家豈會同這樣的人家聯姻?我看薛青旂也不過一廂情愿說說而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是他決定得了的。所以你不必惦記那不該惦記的了,你以為就你深情?晉王郡主為了薛青旂茶不思飯不想,相思多年,人家不是比你更深情,地位更高。” “哼。是啊,人家是郡主,我算什么,不過是個兵部侍郎家的女兒罷了!”祁淺賭氣道。 梁氏瞧著女兒的酸樣抿唇笑了,攬著她哄道:“這天下英才又不止薛青旂一個,何必非要揪著他不放,我瞧著那云麾將軍便不錯。” “誰?”祁淺驚得險些沒跳起來,“沂國公府的江珝,那個‘煞神’?” 梁氏拍了女兒一巴掌。“什么‘煞神’,姑娘家沒個規矩!” “外面都這么講的。誰不知道他,自幼在強虜占據的幽州長大,脾氣霸道得很,狂傲便罷了,還心狠手辣殺人如草芥。聽聞他隨父從軍時帥印被偷,他獨自騎馬去追直接將賊人斬于軍前,手起刀落眼都不見眨,那時候他才十三啊!十五歲干脆沖入敵營直取敵將首級……對他哪個不聞之色變,在戰場上如此也就算了,他還把嫡母關在佛堂不問世事,府里上下誰提到他不帶著三分怵。這人必然性情古怪,不然何以至今未曾娶妻……” 祁淺叨咕著,忽而反應過來慌恐道:“母親,你不會想讓我嫁他吧!我不嫁!” “不嫁是你傻!”梁氏瞪了她一眼。“那可是沂國公府,高祖打下江山時公侯封了那么多,你瞧見哪個是世襲罔替了,只有沂國公。為何?還是不是功勛赫赫,皇恩永固。這大魏半數的兵權都握在沂國公府的手里,而沂國公府誰說得算?自然是江珝,就連皇帝見了他都要以禮相待,何況是右相。你若嫁了他過門便是誥命夫人,連你大伯母地位都不及你,到時候看你祖母還敢不把你放在眼中?” “還有,你不是瞧不過余歸晚嗎?咱不說她到底嫁不嫁得了薛家,便是嫁了,薛青旂也不過一翰林知制誥,你可是直直把她比到金池底啊!” 倒是這么個理。富貴且不言,誰不盼著高人一等為眾仰視,把那些不待見自己的人統統踩在腳下,想想都心暢氣順。祁淺心動了,可慮及那些傳言還是有所忐忑,猶豫不肯。 梁氏知她顧慮,遂道:“我是你娘親,會害你嗎。江珝好歹是個英雄豪杰,性格雖怪異了些,可人家軍事上天賦異稟,文采上縱橫恣肆,也算個奇人。京城不乏愛慕者,只是這么些年南征北戰耽擱,話傳得難聽罷了……” “不對啊!”祁淺突然喚了聲,盯著母親質疑道:“方才還講門當戶對,道攀不起薛家,這會兒就攀得起沂國公府?哪來的道理!” 梁氏聞言抿唇笑了,神情好不得意。“這事你不必管,只要你愿嫁,母親必讓你遂意……” …… 杭州,府衙。 燕軍副將曹靖已經在書案前站了半個時辰了,而書案對面,那張英俊的臉沒有一絲表情,輪廓硬朗,精致如雕刻——美,卻讓人欣賞不來,看得人心驚rou跳。 “將軍,您如何定的?”曹靖試探著道。 江珝目光未動,盯著案上的賜婚詔書,薄唇輕挑哼了聲。 曹靖急了。“將軍,您不能應下,什么褒獎您平雁門定杭州,不過都是借口,皇帝突然賜婚就是要召您回去,想來這一切都是薛冕的計!只要您撤離,賀永年必奪兩浙路,這才是他們的目的。” “我知道。”江珝淡然頜首,“就算回絕,皇帝也不會讓我留在這的,況且我也意不在此。” 自己已然手握兵權,皇帝如何還會把富庶之地交與他。江珝也從未想過要占兩浙路,他匆匆南下解杭州之圍,為的是救情同手足的秦齡,可惜他還是來晚了…… “那也不能應啊!”曹靖迫切道,“賜誰不好,偏是開國侯府的小姐。祁孝儒是右相屬官,而祁孝廉又對薛冕向來唯馬首是瞻,薛祁兩家還有姻緣在,他們關系如此密切,這分明是要拉您入麾下,落實薛黨的身份啊。此計一舉兩得,城府之深可見一斑!” 江珝眉心微蹙,陷入了沉思。 曹靖想了想,又問:“難不成您是為了北伐?” 江珝生長于幽州,自小立志收復北虜鐵蹄下的燕云。此次雁門大捷正是個突破口,乘勝而擊,必將拉開收復燕云的陣勢。他幾次上書,但都被保守的皇帝給駁了回來。而今這便成了賜婚的附加條件,只要他回京,皇帝便準他北伐。 將軍猶豫的原因許只有這個了。曹靖心焦地等著回復,卻見江珝修長的指尖漫不經心地在詔書上點了點,道:“余懷章如何了?” 突然問這個,曹靖有點怔,無奈搖了搖頭。 江珝輕嘆,冷冷清清地,道:“無論如何也要把人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