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姑娘?姑娘醒醒,驛所到了。”翠梅附耳告知。 “嗯?”姜玉姝半睜開眼睛,眸光朦朧,回神后一咕嚕下地,尷尬道:“抱歉,我睡著了。” “客氣什么?我照顧你是應該的。”郭弘磊站定,出神地仰望門匾,嗓音低沉渾厚,緩緩道:“滄山驛,北上的第二個驛所。離都城越來越遠了。” 姜玉姝會意,寬慰道:“有朝一日,我們未必不能重回都城!” “沒錯。”郭弘磊轉瞬振作,把所有悲緬深藏于心底。 夜間 “怎么樣?”姜玉姝滿懷期待,奔近相迎。 郭弘磊返回,端著一個小炕桌,桌上有燭臺和文房四寶,放在較安靜的墻角。 姜玉姝挽袖磨墨,笑盈盈說:“辛苦你啦。” “這屋里干草多,用燭火千萬要小心走水。”郭弘磊一邊叮囑,一邊盤腿而坐。 “知道!可不敢不小心。” 小夫妻對坐,郭弘磊凝視妻子,“你是要寫家書吧?” “對。除了家書,還想記錄一些事。”姜玉姝干勁十足。 郭弘磊點點頭,鋪平紙,提筆蘸墨,行云流水般寫下“岳父母大人膝下敬稟者”一行字,筆鋒遒勁,力透紙背。他埋頭寫信,低聲說:“我曾聽玉姍提過你不大通文墨,有什么話想告訴長輩的?你說,我幫你寫。” “什么?”姜玉姝一臉錯愕,詫異問:“姜玉姍她——meimei居然說‘我’不通文墨?乃至不會寫信?” 郭弘磊筆尖一頓,懊惱抬頭—— 第13章 紅守宮砂 燭光搖曳,面對一雙清澈明眸,郭弘磊捏著筆桿,莫名涌起一股謹慎感。他不動聲色,略一思索,反問:“莫非玉姍是在說笑?其實你是通文墨的?” 姜玉姝微微一笑,嘆道:“雖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說法,但大戶人家的女兒,除非天生癡傻,否則必定通文識字,進而知書達理,方能穩妥持家。工部侍郎的嫡長女,怎么可能不通文墨呢?” 她記憶中,原主琴棋書畫樣樣通,閑暇時愛琢磨針黹與花草,是出色的大家閨秀。 郭弘磊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緊按著未寫完的家書,皺眉道:“看來,玉姍是在說笑,我卻沒多想,信以為真。” 左一個“玉姍”,右一個“玉姍”,挺親昵的嘛……姜玉姝慢悠悠磨墨,不可避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語氣平靜,輕聲問:“這陣子忙忙亂亂,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何事?”筆尖又一頓,郭弘磊索性暫擱筆。 姜玉姝心思悄轉,定定神,正色問:“你我原本各有親約,你本該是我的妹夫,不料造化弄人,稀里糊涂竟成了親!事發后,玉姍傷心病倒,拒絕聽我半句解釋,不幾天,母親便送她去外祖家休養了,直至流放,姐妹再沒見過面。但不知,你可曾找她解釋過?” “定了親,卻又退親,我愧對二姑娘,于情于理都應該解釋清楚。”郭弘磊坦然承認,“我曾找她三次,可岳母都說女兒病重、不能會客。我無法,只能去信致歉,但毫無回音。” 姜玉姝疑慮重重,沉思之余,好奇問:“你、你和玉姍郎才女貌,卻未能成眷屬……一定非常傷心吧?” “坦白說,可惜是可惜,但稱不上‘非常傷心’。”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嚴肅告知:“我與她定親前后,僅見過五次面,唯一一次獨處,是去年她邀我去姜府賞花,閑聊了半個時辰。” 姜玉姝蹙眉,極不認同乾朝的婚嫁風俗,忍不住問:“才見過五次面,就定親了?哎,你們究竟有沒有看清對方容貌?” “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當初,母親挑中了人,父親贊同,就成了。”郭弘磊頓了頓,驀地憶起那天無意中聽見的姜家父女談話,霎時滿心不自在,緩緩問:“莫非你覺得、男女之間應該彼此深刻了解后才能定親?” 嘿,這還用問?姜玉姝不假思索,脫口答:“當然了!” 郭弘磊目不轉睛,心想:我與玉姍之間清清白白,并無深情厚誼;而你與裴文灃之間呢?那天,我親耳所聞,你們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恐怕,你至今仍思念著他吧? 姜玉姝渾然不覺,只當那天的事兒是秘密。她想了想,困惑問:“奇怪,一則你相信我是遭人陷害,二則老夫人厭惡‘寡廉鮮恥賤婦’。你到底為什么迎娶咳、‘我’?” 四目對視,郭弘磊沉聲答:“事發當天,岳父大發雷霆,親自動家法,我見你跪在地上,既不討饒也不躲閃,生生挨了幾棍,竟是一心求死的模樣。我看不過眼,故答應岳父會娶你。” “所以,”姜玉姝感慨萬千,苦笑問:“你是出于可憐才頂著兩家的巨大壓力娶了‘我’?” 其實,并不盡然。畢竟終身大事,怎能草率?至于具體緣故——郭弘磊劍眉擰起,一時間語塞詞窮,難以言喻。 他斟酌半晌,剛張嘴,卻見侄子哭著跑過來: “不要,我不吃!” 姜玉姝忙扭頭,一把接住小哭包,訝異問:“煜兒這是怎么了?” 奶娘端著米湯泡的饅頭糊糊跟隨,無奈答:“天天吃一樣的食物,小公子膩了。” 郭煜抽抽噎噎,委屈哭訴:“娘、娘不理我,還叫我別吵嚷。” “是么?”姜玉姝抱起侄兒,朝婆婆與嫂子走去,“別哭了,我瞧瞧去,問問你娘為什么不理煜兒!” “煜兒倒是親近她。”郭弘磊莞爾。 奶娘笑道:“二少夫人溫柔,又肯花心思逗孩子樂,小公子自是喜歡親近的。” 郭弘磊點了點頭,摒除雜念,提筆繼續寫家書。 稍后,姜玉姝返回,家書已經寫好。她稍加思索,重新鋪了一張紙,開始寫隨筆,記錄沿途見聞,“四月十五,夜宿滄山驛。春旱,天晴朗,仍處于溫帶季風區……” 郭弘磊定睛望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字跡十分娟秀,執筆的女子雪膚花貌,端莊嫻雅。 他不由得看住了。 姜玉姝垂首,自顧自地寫,暗忖:幸虧不是日記,否則我得拿手捂著,才不給你看! 忙碌一通,臨睡前,她突被婆婆叫去了跟前。 “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王氏靠著包袱,審視二兒媳,淡淡問:“侯爺和弘耀去世,按制,家人應該守孝三年。這規矩你知道吧?” “知道。” 王氏不滿地質問:“那你為何頻頻親近弘磊?叫人看著,成何體統?” 姜玉姝一怔,瞬間臉發燙,恍若挨了一耳光,羞憤不已,立刻想反駁!但冷靜一想,對方并非無理取鬧。她深吸口氣,咬了咬牙,解釋道:“剛才是在寫家書報平安,因著只有一支筆,才耽擱久了些。今后我會多加小心的。” “理應小心。”王氏瞇著眼睛,威嚴教導:“雖說靖陽侯府敗落了,但即便平民百姓之家,守孝也絕不輕忽。” 姜玉姝無可反駁,默默頷首。 于是,郭弘磊發覺,妻子忽然開始疏遠自己了! 趕路時,她與陪嫁丫鬟們一起; 午飯時,她和丫鬟們逗煜兒玩耍; 夜晚時,她托小廝向驛卒借炕桌和紙筆,躲在角落里寫寫畫畫; …… 總之,不說不笑,不理不睬,對丈夫能遠則遠,生疏客氣。 怎么回事? 難道,那晚談及玉姍和“因可憐而迎娶”,惹她不高興了? 她惱了?在生我的氣? 郭弘磊無所適從,愈發不快。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轉眼,一行人已趕了九天的路。 這一日中午用飯時,恰歇在一條山溪旁,眾人紛紛洗漱。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氣候不同,蔬果糧食差別不小。”姜玉姝坐在溪草地上,一邊彎腰撩水洗帕子,一邊耐心說:“你們久居靖陽侯府,都說沒種過地,但應該聽過‘莊稼人靠老天爺賞飯吃’的俗話,若想糧食豐收,須得光照充足,風調雨順。” 一婆子嘆了口氣,憂愁道:“聽說西蒼荒涼得很,屯田難著呢,種不出多少糧食。” “是啊。”丫鬟附和道:“萬一種不出糧食,犯人得挨罰吧?會不會餓死?” 姜玉姝前世是農科研究所的技術員,不慌不忙,寬慰道:“放心,西蒼雖偏僻,卻并非冰雪苦寒之地,總有適合那地方種植的糧食。咱們嚴謹地琢磨琢磨,會逐步解決難題的!” 說話間,她用濕帕子擦臉、擦脖子,并挽起衣袖擦拭手臂。 與此同時,郭弘磊正待在高處樹蔭下。 他不由自主,余光瞥了又瞥,旁觀妻子與丫鬟婆子說說笑笑,融洽和樂;旁觀她洗手洗絲帕;旁觀她擦臉、擦脖子,并挽起袖子擦拭手臂—— 午間驕陽下,姜玉姝手臂纖細白皙,欺霜賽雪膚如凝脂,左手小臂上,點著一顆守宮砂。 那藕臂上的一點紅,鮮紅奪目,刺得郭弘磊猛然起立,大步流星,迅速走向山溪—— 第14章 風雨同路 婆子湊近驚嘆道:“少夫人懂得真多!” “就是呀,您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呢?奴婢小時候干過幾年農活,卻仍不太懂種莊稼。”丫鬟既是奉承,也是好奇。 姜玉姝早有準備,鎮定自若,笑答:“我是看書得知的,紙上談兵,隨口閑聊罷了。” 陪嫁丫鬟翠梅與有榮焉,下巴一抬,愉快告知:“噯,各位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幼聰慧,未出閣時,一向喜歡琢磨花花草草。在我們姜府的園子里,有不少花卉是姑娘親手栽種的,光蘭花就十多種,各式各樣,盛開時五顏六色,爭奇斗艷,可美了!” 其余人一聽,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夸了又夸,贊嘆不已。 姜玉姝忙側身,耳語提醒道:“翠梅,哪兒有像你這樣直白夸自己人的?謙虛點兒。” “實話實話嘛,奴婢又沒撒謊。”翠梅樂呵呵。 “快洗洗,待會兒要趕路了。”姜玉姝彎腰,撩水洗帕子,突見水面倒映一個高大身影,隨即聽人喚道: “二公子。” 郭弘磊“唔”了一聲,無需言語,旁人察其神色便識趣退開。 須臾,溪畔草地僅剩兩人。 姜玉姝使勁擰帕子,頭也不抬,“有什么事嗎?” 郭弘磊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談起。他盤腿而坐,俯身洗手洗臉,若有所思。 十七歲的俊朗男兒,劍眉星目,鼻若懸膽,英武不凡。 姜玉姝余光一掃,瞥見晶瑩水珠從對方額頭流下,綴在高挺鼻尖,打濕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