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郭弘哲感激頷首。 “你歇著吧。” “是。” 姜玉姝又走向傷患,蹲在婆婆身邊,看著昏睡的王巧珍,輕聲問:“嫂子仍是不肯吃喝嗎?” “唉。”王氏憂心忡忡,發愁道:“我勸了又勸,可她一直說‘如此境地,生不如死’!” 姜玉姝搖了搖頭,“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活著才有盼頭。您老是長輩,再多勸勸吧。” 王氏唉聲嘆氣,抱怨一通后,忽想起件事,扭頭吩咐:“把姜家的那包銀子找出來。” “是。”心腹仆婦解開包袱,利索找出今早姜世森贈的盤纏。 王氏努努嘴,“給她。” 姜玉姝愣了愣,并未伸手接,詫異問:“老夫人,您這是什么意思?” “拿著罷,家里暫時不缺。”王氏疲憊不堪,慈愛地摩挲孫子,“你有孝心,這很不錯,但出門在外,總難免需要打點些什么。這銀子,供你和弘磊用。” “是。”姜玉姝這才接過,正色道:“玉姝正想與您商量:嫂子受了傷,根本走不動,明早該怎么辦?” 王氏捶了捶胸口,“我能有什么辦法!” 姜玉姝便道:“您別急,我試著去問問張大人,看他能否通融一二。” “你?” 姜玉姝一怔,立即改口,“弘磊!” “唔,那就去試試罷。” 片刻后,柵門忽然被打開,郭弘磊命小廝接過驛卒送來的一個個木桶。 姜玉姝揣著銀子靠近,好奇問:“桶里是什么?” “米湯和茶水。”郭弘磊低聲說:“朝廷有律,驛所不敢多給口糧,只有不出格的米湯。” 姜玉姝聽出了歉疚之意,忙道:“米湯好,暖胃助眠!” 郭弘磊嘴角微彎,隱露笑意。 “事不宜遲,我們該去找張大人求情了。”說話間,姜玉姝掏出一塊碎銀遞過,“來,你把這個給守門的頭兒,托他通稟一聲。” 郭弘磊挑眉,“你也去?” 姜玉姝坦率直言,“有些話,我比你容易出口。走,一起去試試!” 郭弘磊思索半晌,點了點頭。 驛所偏廳內,燭光搖曳。 張峰端坐,桌上擺著幾碟菜肴,酒香撲鼻。 “罪婦家中,婆婆年邁體弱、三弟天生患病、嫂子受了重傷,侄子又才三歲,根本走不快。”姜玉姝畢恭畢敬,言辭懇切,無奈道:“您看,今日道路平坦,卻足足花了七八個時辰才走完五十里!等過陣子崎嶇艱險時,只怕更慢。”頓了頓,她繼續道: “唉,犯人若逾期,活該受懲罰。但卻萬萬不敢連累大人逾期交差。” 張峰喝了口酒,猶豫不決,凝重道:“雖說朝廷沒有明文禁止,但我不能亂開先例。” “馬車不行。”姜玉姝絲毫不意外,磨了小半天,這才拋出自己的真正來意,“那,板車行不行?” “馬車絕對不行!板車么……”張峰遲疑不語。 郭弘磊生自侯門,原本顯赫高貴,家敗后卻一難接一難,迫使他無暇憋悶哀傷。此刻,他拱著手,緩緩道:“罪民等人絕非故意懶怠,實在是逼不得已,還請大人通融通融。”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姜玉姝可不想因逾期被西蒼州府懲治。她咬咬牙,心一橫,豁出去了,悄悄揉紅眼睛,哽咽道:“求您仁慈開恩,稍微通融一二吧!”語畢,她作勢欲跪。 但,正如她所料,自己沒能跪下去。 “你——”郭弘磊一驚,眼疾手快,火速攙住了妻子,不讓她跪。 張峰也嚇一跳,下意識起身避開了。他眉頭緊皺,斟酌再三,最終嘆了口氣,煩躁道:“罷了罷了。板車,就一輛板車,下不為例!” 姜玉姝眼睛一亮,“多謝大人開恩!” 郭弘磊凝視妻子,目光晦暗深邃。 次日·清晨 兩匹馬拉著一輛板車,車上鋪滿干草。 王巧珍躺在板車里,盯著虛空,憔悴喃喃:“你們別管我,讓我死……這樣悲慘地活著,還不如死了。” “煜兒,不許淘氣,乖乖坐好。”王氏年紀最大,自然有座。她慈愛地摟著孫子,招手呼喚:“軒兒,快上來!來,坐在娘身邊。” “啊?”郭弘軒呆了呆,瞥視二哥,沒敢動彈。 姜玉姝也呆了呆,脫口道:“老夫人,阿哲身體不好,那個剩下的位置,該給他才對。” 王氏頓時沉下臉—— 第12章 代寫家書 姜玉姝快步靠近板車,小聲勸說:“眾所皆知,三弟天生病弱,趕路太辛苦,多照顧照顧他吧?” “序齒軒兒比阿哲還小呢!軒兒自幼沒吃過苦,瞧瞧他,臉色蒼白。哪兒有弟弟讓著哥哥的道理?”王氏拉長了臉,耷拉著嘴角。 人之常情,母親本能地偏袒愛護親生孩子。姜玉姝能理解,眼下卻無法贊同。她眸光堅定,語氣卻柔和,繼續勸說:“三弟、四弟同為十四歲,年齡只差兩個月而已。我也知道四弟疲累,事實上,人人都累,無奈板車只有一輛,僅供老、弱、傷、病乘坐。” “難道軒兒不是‘弱’嗎?”王氏臉色愈發難看。 姜玉姝深吸口氣,緩了緩正欲開腔,卻聽背后傳來丈夫嗓音: “論‘弱’,弱質女流比四弟瘦小多了。” 郭弘磊拎著盤成圈的鐵鏈鎖,沉甸甸,“咣當”擱在板車上。他看著母親,既失望又頭疼,偏偏礙于孝道不宜直白頂撞,以免激怒老人,鬧得影響趕路。 “你們都下去。”郭弘磊揮退下人,隱忍道:“這輛板車,是專為家里的‘老弱傷病’向張大人苦求通融才得來的。孩兒自不必說,連她也沒要求坐。莫非四弟比他二嫂更柔弱?” 姜玉姝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指自己。 王氏被次子的問話噎住了,勃然變色,厲聲問:“弘磊,你這是在跟誰說話呢?” “母親——” 王氏昂首打斷:“哼,原來你還記得我是‘母親’?” 郭弘磊生性內斂,慣常面無表情,平靜答:“孩兒怎么敢忘?馬上要趕路了,還請母親辛苦照管嫂子、煜兒和三弟。” 王氏皺眉,百思不得其解,耳語質問:“一口一個‘三弟’,不知道的人,恐怕以為你也是姨娘生的!” 姜玉姝實在聽不下去了,嘆道:“老夫人,消消氣,要怪就怪我們只求得一輛板車。” 郭弘磊畢竟年輕氣盛,目光銳利,沉聲表明:“孩兒從不管李姨娘或是張姨娘,只知道父親有四個兒子!總不能任由三弟cao勞發病吧?流放乃刑罰,意在懲治犯人,四弟體格強壯,官差豈能容他坐在車上?” “你、你這逆子——”王氏氣得說不出話。 眼看母子倆要爭吵,姜玉姝不便拉婆婆,只能拽了拽丈夫袖子,打圓場道:“好了,都少說兩句。老夫人一向最是慈愛,肯定會關照三弟的。” “慈愛”二字砸下來,王氏欲言又止,憋得臉色十分難看,冷淡盯著姜玉姝。 這時,畏縮杵在一旁的郭弘哲鼓足勇氣,慢慢湊近,囁嚅說:“我、我走得動的,理應讓四弟坐。” 郭弘軒偷瞥瞥二哥,嘆了口氣,謙讓道:“不必了。三哥,還是你坐吧,我跟著二哥走路。” “很好!那就這么定了。”郭弘磊扭頭一望,催促道:“張大人來了。阿哲,趕緊上去坐好。”語畢,他不由分說,先把病患推上板車,而后拿了兩個包袱塞給弟弟,朗聲囑咐:“幫四弟和你二嫂拿著包袱!” “啊?哦,好。”郭弘哲忙不迭抱緊包袱。 姜玉姝提醒道:“不用抱著,擱腰后靠著吧,減輕顛簸。” 郭弘哲言聽計從,并執意接過二哥的包袱。而后,他低下頭,靜靜縮在角落里,沒敢看嫡母一眼。 這時,張峰大踏步趕到,按著刀柄吩咐:“啟程。” 副手劉青便高高揚手,凌空“噼啪”甩了個響鞭,吆喝道:“日行五十里,走了!” 晨風涼爽,日上樹梢。 “又委屈你了。”郭弘磊飽含歉疚。 姜玉姝笑了笑,一本正經道:“沒什么,我倒更樂意走走,練好了身體才能屯田。假如手無縛雞之力,怎么下地呢?” “等到了西蒼——”郭弘磊停頓。 “怎么?” 郭弘磊搖搖頭,“沒什么。到時再說。”他回頭招呼,“四弟,快點兒!” “哦。”郭弘軒無精打采,焉巴巴。 有了板車,老弱傷病不再拖慢行程,姜玉姝原以為能快速抵達下一驛所。 然而,她錯估了自己和多數人的體力! 日暮西斜,漫長的官道延伸向遠方。 每當上下坡時,腿部和腰部劇烈酸脹疼痛,幾乎無法彎曲,萬分難受。 莫說五十里,大家閨秀何曾日行過十里八里?姜玉姝和丫鬟互相攙扶,一步一步,顫巍巍地下坡,簡直步履蹣跚。 “嘶,唉喲。”大腿尤其酸疼,僵繃得扯不開。姜玉姝狼狽咬著牙,頻頻倒吸氣,根本輕快不起來。 “姑娘忍忍,官爺說驛所就快到了,晚上奴婢拿藥油給您揉揉。哎呀,腿好酸,怎么這么疼!”翠梅也腰酸背痛,步子邁大些,便齜牙咧嘴。 姜玉姝掏出帕子,胡亂擦了擦汗,感慨道:“四體不勤,忽然日行五十里,一開始真夠難受的!不過,熬過七八天,估計就適應了。”話音剛落,她面前突橫現一寬闊后背,尚未回神,整個人已經趴在那背上了! “哎——”彼此緊貼,姜玉姝被陌生的體溫燙得手足無措,“不、不用,我還是自己走吧,你這樣太累了。” 郭弘磊背著妻子,步伐穩健,渾不在意道:“無妨,你才多重?別逞強了,困就睡會兒。” 睡?怎么睡得著?姜玉姝道了謝,雙手小心翼翼放在對方肩上。 習武之人敏銳。背負著軟玉溫香,嬌弱女子呼吸清淺,一下下落在自己后頸,似絨絨羽毛拂過……郭弘磊頓感燥熱,暗中調整氣息,越走越快。 “二哥,等等我!”郭弘軒大汗淋漓,苦著臉,一溜小跑追趕兄長。 姜玉姝本以為自己不可能入睡。 但不知不覺間,她意識模糊,神智逐漸消失,酣眠了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