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自古逢秋悲寂寥,萬物蕭瑟,山巒不再長青,遍地的黃葉堆積,憔悴損,紅顏易老更是如此。且不管自然的輪回,單單是自己身邊的人情世故已讓人惆悵不已,不僅庸人自擾之,恐怕毫無變化的生活也會讓人心生寂寞,因而多出許多計劃之外的故事,令人唏噓不已。 陳老爺的禁足令讓全府上下如今對竹枝格外“照顧”,后院小門的人手增派了一倍,出了白日里看管外,上夜也是輪流替換著,連只蒼蠅也妄想飛進去。卻說竹枝被悶在房中已有數日,每日陳老爺都會吩咐鎮上公認的巧手繡娘來教竹枝女紅,工錢也是按日發放。 請來的繡娘是個年僅三十的寡婦,五年前夫君同幾個鄉人一起去京城打拼,不想這一去便是永別了。同去的人回來說他在外發了跡,重新置辦了家產且娶妻生子,丟下了懷著身孕的妻子,還剩孤零零的有一畝地和幾間房子。好在繡娘的女紅在鎮上是出了名的,一些有錢人家便請了她去給自己的女兒教授女紅,由此孩子出生后日子也能將就地過下去。 每日巳時和申時繡娘都會按時來至竹枝房中,手臂上挎著裝有絲線等物的竹籃,像是算準了滴漏似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而這時竹枝已經用過早飯,在桌旁翻看著書等待她,聽到她在門外對領路的丫鬟道謝時便知巳時已到。 算來今日是第三日了,竹枝對繡娘仍是一無所知,每每問及一些她的家事,她總以沉默回應,一張臉像是鐵皮貼上去的,冷冰冰沒有一絲變化。昨日,竹枝聽聞一些丫鬟私下對她議論紛紛,多少知道了些皮毛,不免替她感懷一番,不想現今世上忘恩負義的男子竟如此卑劣。繡娘食指上生了厚厚的繭,想是納鞋底時被頂針所為,手掌上也是洗不凈的蠟黃的厚繭,應是cao勞家務吧。竹枝已不忍再偷覷,吩咐侍立一旁的司雅為繡娘斟茶。繡娘只管埋頭刺繡,絲帕上一對鴛鴦已現了形,絲帕反面是蝶舞叢林,如此精巧的雙面刺繡對于她不過信手拈來。司雅將茶斟得半滿,說了聲“請用茶”,繡娘仍不理,瞟了眼竹枝手里的絲帕,連鴛鴦的身形都沒描出,一手拿了來,徑自在她的絲帕上繡起來。 說來竹枝每日只能完成不到一半的繡工,余下的都是繡娘的功勞,且繡娘有意在剩下的繡工里保持和竹枝一樣的繡法,以免被陳老爺查看時發現破綻。此舉自然深得竹枝的心,女紅不過是應付父親的,自己毫無興趣,想來繡娘只是想掙些錢,因而竹枝不曾揭發她。繡娘正穿針引線,完成竹枝做了小半的刺繡,竹枝突然問道:“若是你相公知錯能改,重又回來找你,不知你是否會接納他?”話音尚未落地,繡娘的右手食指被針尖刺破出血,她慌忙將手指放進嘴中,仿佛一只中箭的兔子,用新鮮的血液來證實自己的受傷。竹枝明知自己問得太過唐突,只是心中這個疑惑解不開恐怕會悶出病來。 瞬時,司雅干咳了一聲,卻又不知說什么來打破這尷尬的氣氛,誰知竹枝仍不死心的繼續問道:“愛能容忍背叛和欺騙嗎?繡娘你一直為一個不值得的男子守活寡又有何意義呢?”此刻,繡娘的手已拿不穩銀針,她在不住地顫抖,但仍緘默著。司雅不知竹枝為何變得這般咄咄逼人,雖覺察到繡娘的心緒波動很大,但也無法,想來反正自己的職責不過是守護竹枝不受傷害。只是司雅定義的“傷害”未免狹隘,她不懂得心若受傷有時往往是無藥可醫。竹枝糾纏著,一聲高過一聲,近乎吼道:“難道天下男子這么多竟要死死為負心人守候嗎?為何這世道男子欺騙、背叛女子不會被律法制裁?偏偏女子犯了錯便要被世人詬罵?” 繡娘終于忍無可忍,開了金口,然她也恢復了往日嫻靜的模樣,像是回應竹枝,更像是自語,雙眼盯著鴛鴦的頭,一只手拉長了金線,在發髻上劃了劃,收回來穿過絲帕,一針一線,悠然說道:“并非所有的愛都是兩廂情愿,并非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終成眷屬,并非所有的背叛和欺瞞都要化成仇恨!”原以為會激怒她,好讓她失控傷到自己,不曾想繡娘竟在盛怒下還能平靜下來,竹枝想趁受傷逃走的計劃落空了,但她卻為繡娘的三言兩語所震驚。第一次竹枝發覺繡娘不是個普通的女子,連司雅也莫名其妙的被感動了。這便是同類的惺惺相惜吧! 正此時,院子里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不等司雅出門去看個究竟,樓下的人便已蜂擁而至了。來者卻是劉府的劉太守,其身后跟著唯唯諾諾的陳老爺,另還有三五個執仗的小廝。不問究竟,幾個小廝上來便將繡娘五花大綁,劉太守鼻子里哼著氣,瞥了眼一旁的陳老爺,冷笑道:“看來陳老爺近來做了壞事,這下遭報應了!”心里盤算著趁此事要怎樣報復一番,不由得陰笑起來。 守在一邊卑躬屈膝的陳老爺早已汗流滿面,弓著身子不停地向劉太守賠不是,恨不得直帳自己的嘴,乞求道:“劉太守您高抬貴手,我哪知這賤婦是個賊人,若是知道,就是借我一萬個膽也是不敢聘用她的。”劉太守用力一甩衣袖,正好打到陳老爺低垂的頭,甚是得意,又裝出無可奈何的模樣,說道:“我也是秉公辦理,匿名信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你窩藏罪犯,時下又人贓俱獲,我便是想幫你也為難,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聽了這許久,竹枝才漸漸理清了頭緒,雖不知繡娘為何成了罪犯,但劉太守如此咄咄逼人,自然不能任由父親被他欺辱。上前幾步,竹枝先向劉太守請了安,面不改柔色地問道:“劉世伯您是出了名的大公無私,家父無意讓您徇私枉法,只不過枝兒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請教劉世伯。”見陳竹枝對自己畢恭畢敬,心頭對她的恨意得到些許釋放,劉太守轉為和氣的語調,“你盡管說吧,你劉世伯定當解答你。”陳老爺擔心竹枝言辭不當激怒了劉太守,便對竹枝斥責道:“大人說話要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插什么嘴!退下去!” 竹枝低聲對父親說自己自有分寸,又沉思了一番,方淺笑道:“方才劉世伯說繡娘是賊,并在我家人贓俱獲,可不知眼下這房間內哪里有繡娘贓物的一絲蹤跡呢?還勞煩劉世伯替枝兒解開這個疑團,若是找不出,那被外人傳出說劉世伯冤枉好人,豈不是誤了您的一世英明?”這一問將了劉太守一軍,倒是必須得找出贓物來方罷休,氣得劉太守當即下令身后的小廝們在竹枝房內搜起來,臉上嘻嘻笑道:“枝兒這一說倒是提醒老夫了,這便為你解答!”陳老爺忙上前對劉太守打了幾個揖,“劉太守您手下留情啊,這一搜枝兒的清譽何存啊!您好歹看在您兒媳蘭兒的份上饒我們這一次,明日我定當登門謝罪!” 不想劉太守如此卑劣,絲帕在竹枝手上早已被揉出了許多褶。被兩個小廝押著的繡娘對這一幕似乎并不關心,仍是一張冷臉,眼睛呆呆地盯著地面。司雅不曾經歷這場面,只能毫無主意地陪在竹枝身后。劉太守皮笑rou不笑地對陳老爺回道:“不提蘭兒我倒忘了她為我們劉家做了件天大的好事了,還真得看在她的份上對你們陳府另眼相看啊!”聽罷,陳老爺稍稍松了口氣,陪笑道:“自然是劉太守對她不薄,她才能有幸造福于貴府,所以,您看……”不等陳老爺說完,劉太守一聲令下“給我搜”!竹枝猜到蘭兒離開劉明一投懷于表哥的事敗露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難怪劉太守此次前來一副置陳府于死地的態度。 “慢著,劉世伯,您要搜不是不可以,只是例行公事是否也得去衙門里詢問一下知縣大人?”竹枝不緊不慢地說著。劉太守又是一愣,知縣大人只應允自己來抓人,確實沒有搜屋的權利,想不到陳竹枝這丫頭這么難對付,思忖了半響,說道:“好,老夫今天就賣你一個面子。”說著轉身大不走了出去,對小廝們一聲吼“把這個賤婦拖著走!”陳老爺一面忙著緊追劉太守,一面回過頭囑咐了竹枝一句“萬事小心,為父去去就回!” 直到一行人的腳步聲漸遠無聲,竹枝方松懈下來,舒了口氣,坐下身去。司雅又急又惱地說道:“白對繡娘好了,原來是個白眼狼!自己遭罪還把我們給拉了進去,我這就去找竹桃幫忙!”竹枝不耐煩地說道:“行了,別再添亂了,這件事定有蹊蹺,我自己能解決,用不著你去麻煩他們!”聽者有心,最后一個“他們”,竹枝有意說得重,司雅再愚鈍也領會了竹枝的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