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沈嘉魚客套完,下意識地在廳里掃了一圈,見不少客人身邊都有碧眼金發(fā)胡姬佐酒,就連晏家家主的身邊也不例外,她心里先替小鄭氏膈應(yīng)了會兒,又鬼使神差地瞄到了晏歸瀾那里,他身邊卻空空蕩蕩的。 她這一日半可一直在奮力躲著他,就連他邀請姐弟倆品茶賞雪,都被她拒了。 晏歸瀾跟全身都長著眼睛似的,竟然瞬間瞧了過來,兩人對視一眼,沈嘉魚莫名心驚地低下頭,他卻勾起唇角,越發(fā)放肆地看著她,直看的她渾身不自在。 晏家家主單字一個隱,他對住在家里的沈家姐弟倆本沒什么興趣,接過禮物,正要含笑敷衍幾句,等瞧到沈嘉魚的臉時,先是有些驚艷欣賞,但看清之后,眼底卻掠過一絲異色,甚至還下意識地看了眼晏星流。 他略微頓了下,終于再次開口,這回的聲音里卻多了幾分親近:“論輩分,你們當(dāng)叫我一聲姨丈的,切莫這般生疏。” 晏隱從面相上和晏歸瀾有三四分,自然也是一張俊美面孔,再加上做派倜儻,顯得更加有風(fēng)致。小鄭氏心下訝異丈夫的熱情,但還是笑著附和道:“是啊,你們也別太客氣了。” 沈燕樂和沈嘉魚這才躬身道謝:“姨丈說的極是。” 晏隱又是一笑,再開口時卻是對著沈嘉魚,聲調(diào)也很溫和:“住在這里便如住在自己家中一般,家里有什么短缺或是不周的,只管來尋你們姨母,或是找你們幾個表兄也可。” 姐弟倆齊聲應(yīng)道:“多謝姨丈。” 晏隱指了個離自己更近的位置,隨意一笑:“既然是近親,坐這么遠(yuǎn)顯得生疏,便坐這兒吧。” 沈嘉魚落座之后雖然沒扭頭,但本能覺著晏歸瀾一直在看自己,她定力比他差的太遠(yuǎn),忍不住就看過去,果然見他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她臉一黑,他笑意卻更加別有深意,含情的眼甚至掃過她柔嫩的右側(cè)臉頰——正是他昨日親吻過的地方。 她從昨日到如今一直有意躲著他,疏遠(yuǎn)他,他怎能瞧不出來?但他要她知道,她避無可避。 她很快也想起來昨天那場景,給看的臉上熱辣辣一片,差點掀桌暴走。 沈嘉魚憤憤地借著一盤魚膾擋住臉,用食指沖他扒下眼皮,齜牙咧嘴地做了個猙獰鬼臉。晏歸瀾差點失笑,瞧她真的惱了,這才收回視線不再逗她。 她腦子里本來還惦記著荷包的事呢,給這么一攪和也暫且忘了,開始執(zhí)行對晏歸瀾的能避則避策略,不管是敬酒還是說話都有意避開他,有時候?qū)幙衫@路也絕不從他身邊走。 晏歸瀾慢慢地瞇起眼,正想著怎么折騰這小家伙,晏隱忽對著小鄭氏:“聽聞你這外甥女擅琵琶?” 小鄭氏不知他怎么對沈嘉魚起了興致,但能得他青睞總歸是好事,她想了想道:“我jiejie就擅長琵琶,嘉魚的琴技是她一手教的。”這孩子愛玩愛鬧,什么胡旋拓枝琵琶古箏雙陸藏鉤,只要是好玩的她都通曉。 晏隱神色一動:“昔年鄭夫人一手琵琶艷絕天下,嘉魚想必也不會遜色太多,不知道我等有沒有這個耳福了。” 他目光深遠(yuǎn),撫著下頷一笑:“就彈一首《潯陽月夜》吧。” 晏家門楣清貴尊榮,這場家宴請的琴師舞樂都是受教坊司供奉的國手,尋常只要皇室才請的動,遠(yuǎn)不是伎人之流可比的,讓沈嘉魚彈一曲還算是給她面子了。 小鄭氏自然應(yīng)下,沈嘉魚正想躲開晏歸瀾,別說彈琵琶了,哪怕讓她胸口碎大石她都愿意!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完了才想到:“…可是我沒琵琶。” 晏星流募地出聲:“我前日新得了一把紫檀木曲項琵琶,倒可借給表妹。” 沈嘉魚還惦記著他是‘荷包竊賊’的嫌疑人,剛要開口,晏歸瀾已淡淡道:“正巧有人送了我一把燒槽琵琶,我一直未試其音色,今日倒可一試。” 兄弟倆慣常不睦,旁人倒是習(xí)以為常,未曾生疑,眼看著晏歸瀾就要帶她起身取琵琶,沈嘉魚忙擺手道:“派個下人帶我取就成,不勞煩世子了。” 她說完就抓了個下人,利落地跑了出去,等到了晏歸瀾的雪晨院,還沒找到琵琶,肩膀卻被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掌捉住,硬是轉(zhuǎn)了過來。 晏歸瀾一手握住琵琶,一手搭在她肩上,他沖她耳尖呵了口氣,閑閑笑道:“躲啊,你怎么不躲了?” 第18章 沈嘉魚耳朵最是難耐,他還這樣曖昧地對著她耳尖呵氣了,她半邊身子瞬間麻了,用手撐著一側(cè)的闌干才沒讓他瞧出她的腿軟,她死鴨子嘴硬:“世子這話我可就聽不明白了,好好的我躲你作甚?” 晏歸瀾不緊不慢地拖長了聲音:“是啊,你躲我作甚?” 她又有種要被他帶進(jìn)溝里的預(yù)感,果斷轉(zhuǎn)了話頭,伸手要接過他的燒槽琵琶:“既然世子已經(jīng)取了琵琶,咱們就趕緊回玉洲楓橋吧,免得長輩們等著。” 他也痛快把琵琶交給她,只是猝不及防地握住她的手腕,廣袖一展便將她攬在了懷里。懷里的琵琶發(fā)出幾聲清脆的錝錚,沈嘉魚雙眸被袖襕遮住,暗沉沉一片,她是真有些惱了:“世子,你這又是做什么!” 晏歸瀾聲音帶著舒緩的笑意,手上的力道卻不曾松開半分:“夜色已深,雪后路滑,表妹仔細(xì)摔了。” 沈嘉魚掙了掙,居然沒掙脫半分,她只得黑著臉道:“世子究竟想做什么!你再這樣我可叫人來了!” 雪晨院可是他的院子,她居然還妄想能叫人來?晏歸瀾垂眸笑了笑:“我想做的事兒,和一年前表妹做的差不多。”他想了想,又悠然補了句:“我不過只做了表妹當(dāng)初的十之三四,表妹怎么這就惱了?我也是幫表妹達(dá)成夙愿而已。” 他當(dāng)初從橋下路過,姿態(tài)雍容,眉眼昳麗,沈嘉魚只瞧了一眼就驚為天人,覺著不調(diào)戲一把都對不起自己的紈绔名聲。沈嘉魚很少有什么事兒后悔的,但她現(xiàn)在只想回到一年前,哐哐哐抽調(diào)戲晏歸瀾的自己幾個大嘴巴,她當(dāng)初為什么那么欠吶! 她怒道:“達(dá)成什么夙愿?” 他瞧著懷中人,見她因為掙扎,露出一截圓潤雪白的肩胛,此時瞧來頗為誘人。 他低眸瞧了片刻,又伸手幫她把衣裳拉好:“你當(dāng)初調(diào)弄我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他指尖沿著她的耳珠和唇角來回?fù)崤撬蛉沼H過的地方,他語調(diào)狎昵:“是不是也想像這般,親我抱我?” 他哼笑了聲:“我只是做了表妹當(dāng)初沒膽子做的事兒罷了。” 沈嘉魚被他的口才和臉皮震驚了,明明是他輕薄了她,現(xiàn)在倒成了她意圖不軌!她氣的臉都紅了:“胡言亂語!再說你當(dāng)初不是拒了我嗎!” 晏歸瀾意味深長地唔了聲:“原來表妹是在怨我拒了你。” 沈嘉魚再次跳坑,心里已經(jīng)把自己的臉打腫了,她決定還是挑明了說話,哪怕把話說重點呢,她苦口婆心地道:“世子啊,天涯何處無芳草,這話對你對我都一樣,咱們都是彼此的過客,注定緣分的,當(dāng)初我也是臨時起意,被世子的美色所惑…咳咳,總之這事兒就讓它翻篇吧,以后咱們還是要好的表兄妹!” 她知道如晏歸瀾這般傲然的人,聽了這話心里必然不痛快,她說完之后就匆匆抱起琵琶準(zhǔn)備跑路,晏歸瀾這回終于沒攔著她,只在她身后笑了下,笑容有些冷清:“我若不想只做你表兄呢?” 沈嘉魚琢磨了一下,努力鎮(zhèn)定道:“你要是愿意,當(dāng)我表弟也可以。” 晏歸瀾:“…” 玉洲楓橋和晏府只隔了幾條曲橋,沈嘉魚跟瞅準(zhǔn)機(jī)會一溜煙回了畫舫里。 畫舫里晏隱已經(jīng)等了多時,他瞧見沈嘉魚抱著琵琶的樣子,雙眸微微發(fā)亮,笑著打趣道:“嘉魚這首潯陽月夜可夠難等的。” 沈嘉魚尷尬地笑了下:“方才找琵琶的時候耽擱了會兒,讓姨丈久等了。” 她在下人端來的繡墩胡床上坐下,又鬼鬼祟祟地往門口瞧了眼,晏歸瀾已經(jīng)神色如常地走了進(jìn)來,這回倒是沒再看她,她心里松了口氣,手上的琵琶卻莫名撥錯了一弦。 其實她比起琵琶她更擅長古琴,而且更偏好《十面埋伏》《將軍令》這些曲目,更何況如今心不在焉的,一曲潯陽月夜硬生生彈出了二胡的粗獷風(fēng)味。 小鄭氏怕她臉上過不去,忙替她挽尊:“這孩子許久沒彈,許是手生了。”晏隱笑了笑,瞧不出什么神色:“嘉魚齒齡不過十六,彈成這樣已是難得。” 兩人說著話,沈嘉魚差點又亂一弦,小鄭氏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歸瀾不是擅琴嗎?不若讓他和嘉魚合奏此曲,也好能帶帶她。” ‘錚’地一聲,沈嘉魚的手腕抖了一下,晏隱笑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晏歸瀾吝才,甚少在外人面前顯露才情,晏隱本以為他會拒了,沒想到他居然直接應(yīng)下,讓人取了自己的琴來。 沈嘉魚臉色別提多僵硬了,無奈晏歸瀾已經(jīng)抹了第一弦,她也只得硬著頭皮跟上。《潯陽月夜》原本極其柔婉清揚,以音色流轉(zhuǎn)江南山水之美,可惜他沉著眉目彈出來,竟隱隱有股肅殺之意,她本來還寄望他別記仇,聽了這琴音臉都綠了。 晏歸瀾瞧見了她的窘境,似乎是笑了笑,眼底有些調(diào)弄有些玩味,廣袖微展,長而白的手指緩緩一勾,讓弄弦的強勢漸漸柔和下來,曲調(diào)漸漸歸于宛轉(zhuǎn)悠揚,似有千萬縷情絲流轉(zhuǎn)其中。 沈嘉魚的表情卻更加別扭,他的琴音有如實質(zhì),技藝又已入化境,絲絲縷縷鉆入人的耳朵,讓人無法忽略,讓她就覺著有人貼在耳畔呢喃輕呵,有手指在她耳尖曖昧輕撫,雙手也似被另一雙手牢牢握住,不自覺地被帶著跟他合奏。偏偏無人覺察到她的異常。 她,居然被一把琴給調(diào)戲了! 沈嘉魚不甘示弱,擺弄著琵琶弦想反制住他,可惜一曲彈完她還是沒贏,從耳尖到脊背都麻了,大冬天冒出一身的熱汗,連晏隱的夸贊都沒顧得上聽,交還了琵琶,拖著沉重的步伐回了坐席。 沈燕樂是音癡,半點沒瞧出親姐的不對來,給她遞了盞茶才悄聲道:“阿姐,晏府似乎有些不對,你瞧出來沒有?” 沈嘉魚哪還有心思管別的,聞言隨口敷衍:“哪里不對?” 沈燕樂跟她解釋:“晏國公共娶過三位夫人,據(jù)我所知,世子是國公的第一位正室夫人的嫡長子,而晏二郎君和晏垂華則是第二位夫人所出,第二位夫人有二子一女,按說一母同胞,本就最親近的,怎么瞧著兩人好似有些疏遠(yuǎn)?”他若有所思地道:“而且年級上也不大對,二郎君似乎和世子年級更近些。” 沈嘉魚知道他心細(xì),她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這是有些怪了。” 沈燕樂又悄聲道:“而且晏國公似乎對二郎君頗為寵愛,這點就是世子也有所不及,對世子是器重更多,可是二郎君和垂華是同一夫人所出,為什么國公單單偏愛這一個呢?” 沈嘉魚心思終于轉(zhuǎn)移開來,她下意識地看了眼,沉吟道:“沒準(zhǔn)涉及到晏府陰私,咱們明天去問問姨母,免得犯了什么忌諱。”她才說完,沒想到晏星流竟也向她看了過來,雖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她總覺得他眼底含了深意似的。 晏國公新得了幾個貌美胡姬,接下來的節(jié)目就有些少兒不宜,小鄭氏帶著小輩們先一步告辭,晏星流也稱病跟了出來,他著意落后一步,聲音極輕地道:“表妹最近可失了東西?” 沈嘉魚偏過頭來緊緊地盯著他。 晏星流竟覺著她這樣的緊張表情也很好看,心里又理解長兄幾分,面上還是冷淡道:“橋下見。”說完轉(zhuǎn)身便走了,根本沒給人留余地。 書信的內(nèi)容絕不能再傳出去,沈嘉魚覺得今晚上過的可真要命,小鄭氏已經(jīng)反身回去陪晏隱,這時候叫沈燕樂又來不及,她捏了捏眉心,先是找了個由頭打發(fā)走下人,又叫來親近的護(hù)衛(wèi)小心守著,然后慢慢繞了兩圈,確定無礙之后,這才敢拎著裙擺走到橋下。 橋下流水潺潺,燈影闌珊,卻連個人影都沒瞧見,她正黑著臉想是不是被晏星流耍了,肩頭忽的被人碰了下:“這里。” 沈嘉魚轉(zhuǎn)過身,見晏星流立在她身后,她也沒功夫兜圈子,直接問道:“二郎君,是你撿到了我的東西?” 晏星流倒也干脆:“是。” 沈嘉魚伸出手,直言道:“能否請郎君還給我,我來日必有重謝。” 晏星流沉默地看她片刻,淡淡道:“里面的書信我不慎瞧了,你家中遇到了麻煩?” 沈嘉魚心里暗罵幾聲,極為不悅:“這跟郎君沒得干系,郎君只用還我書信便是。” 晏星流突然欺身挨近了一步,傾身看著她眉眼:“涉及此事的將領(lǐng)與我是舊識,此案我經(jīng)手過,若我說沈家之危,只有我能解之。表妹信是不信?” 仍舊是冷冷清清的語調(diào),沈嘉魚也聽不出什么來,但她可不信他就是送上門來幫忙的,她皺眉審視著他:“我信不信暫且不說,郎君怕也不會平白幫我吧,郎君先把書信還來,有條件就直說吧。” 晏星流側(cè)頭看著她:“做我的…”人…他稍稍一頓:“下屬,供我驅(qū)策幾日。” 沈嘉魚覺著晏家兄弟倆一個比一個詭異:“郎君身為晏家嫡子,難道還缺屬下使喚嗎?我可是吃得多干得少,半點用處沒有。” 既然是晏歸瀾中意之人,就算本身無用,倘能利用沈家有難之事,將這步棋走得好了,也能發(fā)揮天大的用處。 晏星流冷著臉想了想,字正腔圓地道:“湊整。” 沈嘉魚不知道他嘴瓢了還是自己耳背了:“啊?” 晏星流面不改色地道:“我屬下如今是單數(shù),我想多一個人湊個整。” 沈嘉魚:“…”你需要的不是我,是看腦子的太醫(yī)。 …… 晏隱新得的胡姬俱都是高鼻深目,眼瞳剔透的美人,上品胡姬本就難得,更何況是這般發(fā)色瞳色統(tǒng)一,面容又白皙俊美的,可見主家手筆之大。 胡姬比國朝仕女更為火辣大膽,舞動時前襟的巍峨呼之欲出,眼神肆意張揚,而晏歸瀾又俊逸無雙,坐在那里就是一道自成的風(fēng)景,轉(zhuǎn)眼他就收到了十好幾個胡姬的秋波。 可惜他向來淡于女色,收到秋波也只覺得厭煩,陪晏隱略坐了坐,便起身離了畫舫,底下人想為他取來大氅披上,也被他抬手止了:“退下,我去橋下走走。” 他心里正想著那小紈绔,干脆獨身去湖邊散了散,不料才走到一半,就見讓他左思右想的小紈绔跑到了橋下,沒過多久,自己那倒霉二弟也跟了進(jìn)去。 隨著那邊傳來的低低人語聲,他眸光漸漸沉了下來。 第19章 晏星流見她久不言語,淡聲問道:“你祖父的事…說來跟我有些干系,但我也是無意看了書信才知此事,所以對我來說并不難經(jīng)手,不過是修書一封的事,你意下如何?”話說至最后,他心里已經(jīng)不自覺帶上一分期待。 沈嘉魚當(dāng)然不信什么湊整的鬼話,晏星流的提議雖然誘人,但他的目的不得而知,她琢磨了一下:“你真有本事救我祖父和三叔脫困?” 晏星流的語調(diào)跟臉一樣毫無起伏,白白浪費了一張燦若星輝的俊臉:“你若是不信,大可去信問問你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