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沈嘉魚抿了抿唇,心里到底不怎么信他,只簡單道:“好。” 她伸手道:“郎君總得容我考慮一下,那書信是我家家書,不好存在外人手里,還請郎君先將書信和我的荷包還來。” 這女郎大概天生學不會委婉,晏星流對外人二字有些淡淡不悅,又不知不悅從何而來,他從袖中取出帶著沉光香氣味的書信,神情不變:“荷包被我不慎毀了,只剩下這一封書信。” 跟家書比起來,荷包只能算小事了,沈嘉魚聽他說毀了也就沒再計較,小心接過書信,仔仔細細地掖在袍袖里,這才道:“多謝郎君,書信上的事…” 晏星流知道她的意思:“從我這里,自不會傳出去。” 沈嘉魚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要走人,他冷不丁問道:“你用的是什么香?”他似乎輕輕嗅了下,但沈嘉魚疑惑的目光看過來,他錯開視線:“濃淡宜人,清新雅致。” “我沒用香啊。”沈嘉魚不解地抓起自己頭發聞了聞:“這是我自己配的用來洗發的桃花香露,可惜快用完了。” “你也喜歡桃花?”晏星流瞧著她微微曲卷的青絲,眸光微動:“挺好。” …… 晏歸瀾見兩人都去了橋下,眼底已泛起冷光,他正要走過去,偏偏這時候晏隱帶著人來湖面游賞,兩人私會若是被這么些人瞧見,對老二不過是樁風流韻事,她的名聲可要大受影響,他捏了捏眉心,暫且按捺住了心思,負手立在原處瞧著。 他耳力頗佳,奈何兩邊離得不近,他只斷斷續續聽到‘沈家解困’‘祖父’‘脫困’之類的話,不過也足夠他拼湊出事情的始末了,直到后來,老二似乎稱贊了句她身上的香氣,她輕巧回了句什么,晏歸瀾聽的慢慢瞇起眼。 兩人說完沈嘉魚就先一步從橋下走了出來,老二還立在原地,取出一只荷包,輕輕摩挲著其上的繡樣,即使相隔甚遠,他也能一眼分辨出那荷包是沈嘉魚隨身配著的。 他站在原地漠然一笑,笑意未達眼底,他便轉身上了玉洲楓橋。 可能沈嘉魚今日出門沒看黃歷,鬼鬼祟祟往回走的時候,正和面色沉凝的晏歸瀾撞了個滿懷,她捂著鼻子‘哎呦’了聲,等看清了來人才驚愕道:“世子?你不是在玉洲楓橋嗎?” 因著書信被貼身放置的,她身上也沾了些沉光香氣味,晏歸瀾聞到她身上不同往日的香氣,眼底像是結了一層霜花:“你知道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嗎?” 沈嘉魚一臉懵然,完全不知他突然這么問的意味,他已經托起她的下巴,一字一字冷聲道:“沉光香,整個府里只有老二才會用。” …… “二郎他真的這么說?” 小鄭氏拔簪子的手一頓,轉過頭愕然地看向沈嘉魚。 沈燕樂也是滿臉詫異:“二郎君能這么好心?” 沈嘉魚滿臉疲態地點了點頭,晏歸瀾雖說沒為難她,只撂下一句話便走了,這也足夠讓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了,她回來之后猶豫了片刻,隱去和晏歸瀾的糾葛,只跟小鄭氏說了晏星流想以祖父安危招攬她的事兒。 沈嘉魚回來的路上心里也有了點底兒,晏星流想利誘她,估計跟晏歸瀾脫不了關系,可她完全不想參合進兩個表哥的爭斗里,但祖父那邊又怎么辦? 小鄭氏聽完之后想的可比她深遠,她瞄了眼外甥女姣美不可方物的面容,心下沉沉。 她原來只覺著這孩子好看,卻并不出眾,如今隨著年齡漸長,她越發瑰姿奪目,若是再大些,只怕比長姐還要引人注目。而晏星流也不是無的放矢之人,若單只是為了招攬沈嘉魚,下的功夫未免太大了,保不齊他會有別的心思,可她替沈嘉魚瞧上的是晏歸瀾… 她越想越覺著一頭亂麻,沉吟片刻才道:“二郎的真正心思…暫不可知,我明日替你們試探一二,然后咱們再做決定,你們先下去歇著吧。” 她說完就讓下人送了姐弟倆下去,一手托著下顎,頗是頭疼地嘆了聲。 她早上壓根沒叫姐弟倆過來,而是選了十來個簡單又無甚含義的平結絡子,趁著一眾繼子女來問安的時候,把絡子挨個分發了下去,沖著他們笑道:“你們嘉魚表妹閑暇無聊的時候打的同心結,不成想一口氣打多了,你們拿去戴著玩吧。” 小鄭氏這話說的合情合理,可惜還是沒瞞過晏歸瀾,這絡子規整繁復,想也不是沈嘉魚那種性子能打出來的,他想到昨日沈嘉魚和老二的絮絮私語,撩起眼皮看了眼小鄭氏,一言不發地收下了。 晏星流倒不知是不是也瞧出來什么,瞥了眼那絡子,竟直接拒了:“勞夫人拿回去給表妹,我是不用這種紋樣的。” 小鄭氏面上有些尷尬,但還是把絡子收了回來,等眾人問安完畢,她到底還是心有不甘,主動道:“二郎稍留片刻,我有句話要問你。” 晏星流這回拒的更是直接:“夫人,阿爺喚我還有事,我怕是不能多留。”他要的是沈嘉魚親口答應,對于小鄭氏的試探,他沒有半分興趣。 晏歸瀾清晨就瞧了這出戲,略帶譏誚地一哂。小鄭氏被連著拒了兩次,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但她無奈只是個管著內院后宅的繼母,沉下臉忍氣道:“既然這樣,那你就先回去吧,免得耽擱了正事。” 她等眾人都走了,這才吩咐道:“去把嘉魚叫來。” 下人問道:“夫人,沈郎君要不要一并尋來?” 小鄭氏略一躊躇,緩緩搖頭:“不必,你只叫嘉魚一個便是。” 沒到一炷香的功夫沈嘉魚就過來了,她屏退了下人,嘆氣道:“我今日試探了一番,二郎的心思我也沒瞧透,只怕他也不能誠心全力為你祖父奔走…” 這也是意料之中,沈嘉魚皺皺眉:“祖父那邊,我…” 她話才剛起了個頭,手忽的被小鄭氏握住,她悠悠一嘆:“其實能幫你和燕樂的,也不止老二一個,畢竟他也不是晏府的當家人,而歸瀾才是正兒八經的國之脊梁,權傾朝野,倘他出面,什么麻煩都是一句話的事。”這件事她心里早有思量,但一直不知怎么和外甥女開口,如今剛好趁著這個機會說了出來。 沈嘉魚有些不妙的預感,小聲道:“姨母…” 小鄭氏輕輕安撫著她的脊背,輕聲婉轉道:“他對你倒不似尋常表兄妹情分,你們這些日子走的也近,若能更親近些,自然是最好的,就是眼下你祖父的危局,也頃刻可解。” 她都這樣說了,沈嘉魚豈能聽不出來?這是讓她去對晏歸瀾示好,而且不是尋常的示好,是女人對男人的示好。 她錯愕地看了眼小鄭氏,立即道:“姨母,祖父的事兒肯定還有旁的法子,就算阿爺指望不上,我還可以去找家里的故舊世交,我…” 國朝風氣開放,倒追郎君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權有勢的女子畜養幾個面首也不稀奇,但如今沈家這情勢… 小鄭氏見她慌亂錯愕的模樣,心下亦是憐惜,但還是緊緊握住她的手,硬下心腸:“嘉魚,姨母幫不上你什么,如今你祖父出了岔子,定安長公主又入了沈家門,你父親還是那樣的人,你以為公主不會對你和燕樂下手嗎?你是聰明孩子,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就算不是為著你,你也得為燕樂想想,為沈家想想,更甚者,為你母親所受的羞辱想想。你得給你,給你們姐弟倆尋個倚仗。” 小鄭氏的話不重,沈嘉魚身子一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小鄭氏見她這樣,心下也不好受,更不好再迫她,拍了拍她的手讓她先下去歇著。 沈嘉魚空了一天,晚上幾乎沒怎么睡,早上無精打采地讓侍婢梳了個百合髻,手腕上套了一對兒素淡卻襯人的羊脂白玉嵌金鐲,雖然覺著晏歸瀾沒可能要,但還是把這些年收藏的幾樣珍玩的契紙取了出來,貼身放好,這才心事重重地出了客院。 前日才拒絕了他,今天又得給人送上門去,這叫什么事啊! 她往常過來的時候,晏歸瀾雖說沒表現的多欣喜,但也總歸有個淡笑模樣,今日他神色卻格外冷清,看的她幾乎起了退縮之心,但想到小鄭氏的話,她又頓住了腳步,表情和聲調都不怎么自在:“世子。” 晏歸瀾眼波斜斜橫了過來,先是讓下人都退下,然后才道:“沈娘子。” 果然是被晏星流打發了,這才想起他來。說來有趣,她每回來他的院子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這回倘不是要用到他手中權柄,怕也不會主動過來。 沈嘉魚深吸了口氣,沒注意到他漸漸轉冷的神色,硬是擠出一個笑來,從袖中摸出一只琉璃瓶子,里面的液體泛著淺淺桃花色:“上回世子不是問過我的桃花香露嗎?這就是我日常用的香露,世子要不要試試?我這里還有方子…” 晏歸瀾沒伸手接過,半笑不笑地看那瓶子幾眼,眼底卻了無笑意,眉間少了些傲然,多了故意的輕浮風流,卻更為勾人:“府里老二才最喜桃花,你怕是贈錯了人。”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拽的離自己極近,他拇指撫著她干凈光滑的下頷,聲調極其曖昧:“既有所求,卻沒學會討好人,這怎么能成呢?” 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長安這地方大抵是真的邪門,沈嘉魚臉色難看,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口就有人來報:“郎君,二郎君過來找您了。” 第20章 晏歸瀾瞥了眼沈嘉魚,見她神色錯愕不似作偽,他慢慢收回視線:“你不是有求于我嗎?可會烹茶?” 沈嘉魚不知道他這又是什么路數,遲疑著搖了搖頭:“只會煮清茶。” 晏歸瀾唔了聲:“清茶也可,去暖閣煮上吧。” 沈嘉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臉猶疑地退至一側的茶水間,可沒想到他竟也不緊不慢地跟了進來,她怔道:“世子,你沒聽到二郎君來了嗎,世子不出去招待著?” “你倒是在意他。”晏歸瀾懶散地瞥了她一眼:“他不過是來取東西的,拿了東西自然會走。”他淡然地斜倚在側間的隱囊上:“我現在只想喝你烹的茶。” 沈嘉魚懷疑地撇了撇嘴,翻出茶具慢吞吞地烹煮起來,她對茶藝著實不通,煮茶便跟燒開水一般,偏偏晏歸瀾視線一直不離她左右,從軟軟的耳朵一直瞧到細窄的腰身,他神色不定,又慢慢地瞇起了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的伸出手,從后把玩著她的一縷散在頸后的青絲,懶洋洋地道:“表妹,你的頭發居然是曲卷的。” 他又叫她表妹,他每回一叫她表妹就沒好事!沈嘉魚按捺住罵人的沖動,盡量淡定地‘嗯’了聲:“我阿娘是一頭及腰的直發,不過我阿爺天生就是卷發,卷的比我還厲害,我只是發尾的才有點小卷,平常梳攏到發髻里就看不出來了。” 晏歸瀾指尖摩挲著細軟的頭發,注意到她耳尖微紅,他便笑了笑:“梳攏起來做什么?這樣便很好看。” 沈嘉魚覺得今天來示好真不是個好主意,被他今兒早上翻來覆去的態度搞得摸不著頭腦,干脆不再理他,低頭專心煮著茶水。 晏星流很快被下人引了進來,他來果然只是取東西的,被下人引著到書房取了卷宗,忽然瞥見屋里放了一只玉瓶,他聞著香氣有些熟悉,喚來下人問道:“這是長兄的東西?” 晏歸瀾馭下有方,下人自不敢多說。可沈嘉魚卻從窗縫里瞧見那是自己給晏歸瀾帶來的桃花香露,她一個走神,手里的瓷盞就碎了,她記得這是晏歸瀾日常用的,連忙蹲下去撿,手上卻被倒霉地割了道扣子。 晏歸瀾收了調弄之色,伸手握住她被割了道口子的手,先是輕輕吹了吹,然后皺眉幫她擦著血跡:“怎么不叫下人來撿,傷了手豈是好玩的?” 熱熱的氣流拂過手背,讓她表情都不對起來,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他見她不回話,似有所感地往窗外瞧了眼,動作不停,神色卻冷下來,握住她的雙肩,幾乎把她拉進自己懷里:“老二就這般讓你神不守舍?” 她倒是長本事了,昨夜才拒了他,轉頭又和老二橋下相見。 兩人此時離得極近,她的手腕還被他拿捏在手里,整個人差點貼在他身上,這場景誰瞧見了都得誤會,她可不想這時候把晏星流招惹來。她隨口敷衍道:“沒有的事,世子先松開我。” 晏歸瀾豈能讓她如愿?他瞥了眼她緊張的神色,認真給她上好藥粉,又猝不及防地在她食指輕咬了口,舌尖頗為曖昧地掃了過去:“表妹當真無事?” 沈嘉魚手腕一顫,用了大力避開他,忍無可忍地抽回手:“豈有此理,你…!” 這番動靜可就太大了,晏星流本來還在問玉瓶的事,一下子聽出不對來,一把掀開珠簾,大步進了側間,隨即皺起眉:“長兄?沈表妹?你們在做什么?”側間又不大,這兩人躲在這般逼仄的地方做什么? 沈嘉魚只覺得頭大如斗,抬高了聲音怒道:“世子!” 晏歸瀾是最氣定神閑的一個,他甚至還沖著她繾綣一笑:“生分,叫什么世子?往常不都叫我美人哥哥的嗎?” 他一句話堵的沈嘉魚暫時失去語言能力,這才抬起頭看著越發冷冽的晏星流,神色便沒那么客氣了:“我做什么你沒有資格過問,老二,你身為晏府次子,什么事當做什么事不當做,應該不用我這個做兄長的教你了吧?”老二接近這小東西的動機不純,他豈會看不出來?偏偏她還無知無覺往坑里走。 晏星流自然聽出他話中深意,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對沈嘉魚這般上心,他眉目冷厲地掃過兩人交握的手,手腕一動,又忍了下來:“我自然知道自己該做不該做的,但是兄長知道自己當做什么嗎?” 晏歸瀾淡然道:“第二遍,你沒資格過問,拿上你的卷宗出去。” 晏星流收緊五指,片刻后才恢復那張死人臉,竟真的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沈嘉魚終于回過神來,跳起來一把拍開他的手,口不擇言地道:“美人哥哥個鬼!你和晏星流要打擂臺便打,好端端地拿我作筏是何道理,關我什么事啊!” “這么說你昨日深夜是不曾見過他了?”沈嘉魚語塞,他眉眼沉了沉,那三春桃花的荷包再一次在他眼前不住晃悠,他瞇了瞇眼,表情冷淡:“你不是特意趕來向我示好的嗎?連配合都不會,如何示好于人?” “你…”沈嘉魚氣焰一下子癟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放緩了聲音,竟也沒讓他高興多少。晏歸瀾環住她的腰,兩人此時真正是親密無間的緊緊挨著,他聲音極盡纏綿,貼著她耳朵:“教你樁事。” 他勾起她的下巴,迫她抬頭瞧著自己,兩人的臉甚至微微蹭了蹭:“下回再來討好的時候,記得自己主動些,我不喜那一動不動的,這樣木訥,竟還不如一年前靈動,如何引得我死心塌地為你做事?” 沈嘉魚當然不會以為他這般是答應了,她甚至能覺出他動作和聲音里的冷意和輕嘲,所以她的回答是照著胸口給了他一拳,踹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 沈嘉魚回去之后心下仍是憤憤,連著踹翻了兩個胡床,晏歸瀾要是直言拒絕她也不會多說,再想辦法就是了,但他拒絕就好端端拒絕吧,這般又是撩撥又是嘲諷,時而柔情蜜意時而不咸不淡,他究竟是想做什么!難道報復她拒絕了他? 有本事晏歸瀾以后別犯在她手里,否則看她怎么把他調戲的死去活來! 她發完狠又想到祖父的事兒,一時頭疼不已,正琢磨有沒有別的法子呢,小鄭氏已親自來問話:“你早上去尋歸瀾了?” 沈嘉魚煩悶地揉了揉眉,斟酌著道:“姨母,世子并不是輕易能被說動的,我準備的說辭還沒出口,人就被打發回來了。”還是灰頭土臉的打發回來。 小鄭氏見她臉色不大好,也不忍再逼:“那你先歇著吧,我去問問國公,看他有沒有什么法子?” 晏隱自是不可能應的,她心下一嘆,沈嘉魚忙道:“姨母別急,我已經修書命人傳給祖父故舊了。“ 沈嘉魚把嘆著氣的小鄭氏送走,接下來的幾日她都老實待在客院不出門,晏歸瀾和晏星流最近近來忙著外面的事兒,總之她好幾日都不曾見到這兄弟倆,就是偶爾遇上了晏歸瀾,兩邊也只是冷淡地打個照面,讓她松了口氣之余又覺著不對味。 不過好消息也不是沒有,不知是不是她和沈燕樂送出去給祖父故舊的書信起了作用,三叔前幾日來了家書,說朝中局勢已經有幾分和緩,讓姐弟倆終于稍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