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宮外的熱鬧傳不進重重宮墻,當前來觀禮的眾人散去,這座巍峨的宮城便回復了寂靜,許是因為熱鬧過,這寂靜比往日更甚。 陳士益來傳話,說是已經準備好了謝皎月的車架,謝皎月扭頭看著皇帝,人到了風燭殘年,最是惹人不忍,她想出言留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終是皇帝啟唇道:“在長清觀過的好嗎?” 謝皎月點頭:“好。” 皇帝點頭:“好就行,你本就不適合宮中。” 謝皎月雙手握住袖口:“可我已經是你的皇后,我……” 我不走了。 我留下了陪你。 謝皎月的話還未說完,便聽皇帝低低咳嗽起來,他為了這一天撐了太久,眼下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謝皎月眼眶一紅,抬手替他順氣,手卻被皇帝按住:“既然待的好,便回去吧。” 謝皎月身子僵在,皇帝看著她尚且年輕嬌艷的面龐,松開了她的手:“宮中不是可以任你任性的地方,你走吧。” 謝皎月看著被皇帝松開的手,緩緩點頭:“是,我走。” 說著,她緩緩后退,腳卻踩在了衣裙上,連累得她往后跌去,她穿了許久輕便道袍,竟忘了穿著繁復禮衣時要處處小心,她拂開來扶的宮人們,扯著裙子大步往宮外去,匆忙的步履毫無章法,沒了曼妙姿態,更談不上規矩,即便花釵華衣,也顯得狼狽。 皇帝看著謝皎月的背影,久久沒有收回視線,陳士益扶著皇帝,嘆道:“陛下,您何必呢?皇后殿下都想通了。” 皇帝搖頭:“她只是看朕可憐罷了。” 陳士益揮手傳來步輦抬皇帝回去:“陛下,連奴婢都看出來了,皇后殿下是真心的,您為何不讓她陪著您,您如此她更傷心。” 皇帝搖頭,卻見魏澤向這而來,他勉力站住,等魏澤走到他身邊對他行禮,禮畢,他抬手撫向魏澤的頭:“阿澤,都是你的了。” 魏澤頓住:“阿耶……” 皇帝看向遠處,卻看不見宮墻外的大夏:“我知道你看不慣阿耶,這很好,別學阿耶。” 魏澤搖頭:“不,阿耶是天下之主,天底下沒人不敬著阿耶。” 皇帝微微一笑:“想當個好帝王,只能稱孤道寡,一心為國,旁的,都不必想。” 魏澤點頭:“我知道。” “朕本想多教你幾年的,可惜……” 魏澤眼眶一紅,不忍讓皇帝再說下去:“天色不早了,兒子陪阿耶去歇著吧。” 皇帝不再言語,最后遠眺了一眼,便上了步輦,瞌上了眼皮。 魏澤伴在皇帝身邊,看著骨架子似的皇帝,沒來由覺得冷,覺得恐懼,他此刻只想轉身,只想尋一匹快馬去找魏熙,縮在她溫暖的懷抱中,便什么都不怕了。 可惜,他不能。 ———— 雖說婚禮在宮中舉辦,但出了宮,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少了,魏熙自去了寢居,留李霽在外應酬張羅。 她坐下后,未曾急著卸了花釵松快一番,反而吩咐蕤賓將準備好的扇子拿來。 她是公主,下嫁自有章程,一應規矩下來,排場不小,卻終究失之人情,不及民間婚嫁有趣,她八成也就嫁這一次了,自然不想抱憾。 魏熙坐在床上,撫著扇子,唇角勾起,引得侍奉在屋中的婢女偷笑,她壓下唇角的笑意,抬頭瞪了她們一眼,婢女們忙轉開轉開視線裝木頭人。 魏熙收回視線,沒忍住,拿扇子遮了臉,低笑了一聲。 笑罷,她莫名想起一句詩文:隱扇羞應慣,含情愁已多。 后頭是什么來著? 好像是:輕啼濕紅粉,微睇轉橫波。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 魏熙一頓,抬手丟了扇子,她看了那么多話本子,出嫁前又有宮中女官教引,自然知道洞房花燭夜該如何,可此時,卻不自在起來,不論駙馬是魏瀲還是李霽,藏了將十幾年的身子和人坦誠相見總是難為情的。 魏熙此刻,都有股傳話下去,將人擋在門外的沖動,可大概是心有靈犀,這想法方在腦中一過,便聽內侍通傳,說是駙馬來了。 魏熙心中一顫,忙又拿扇子遮了臉。 她垂著眼睫,未過多久,只見一截赤色袍角出現在她的視野中,她握著扇柄的手緊了緊,卻見那截袍角不再往前,緊接著,李霽的聲音在房中響起:“霧夕蓮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 魏熙此時腦中一片混亂,竟開始琢磨,同是新婚詩,也同是說卻扇,為何李霽念的,就比她想的正經呢? 難不成是她心術不正? 魏熙想到此,眉頭微蹙,繼而也回過神來,抬起雙眸看向李霽,一雙眼睛映著燭光,越發顯得晶亮。 李霽上前一步:“這是卻扇?” 魏熙脊背小幅度的往后一仰,隨即停住:“不然呢。” 李霽眼中露出柔意,卻笑道:“卿卿目光灼灼,可不帶羞意,何必遮羞。” 魏熙聞言,驀地丟開扇子:“誰羞啦!” 李霽上前,坐在床畔,捧住魏熙的臉,點了點她的鼻尖:“阿熙粉面含羞最是動人,不必遮。” 魏熙拿腳踢李霽,強調道:“我沒羞,不過是想試試民間婚俗而已。” “沒羞。”李霽說著,低頭吻住魏熙嫣紅的唇,他細細啃嚙,緩緩廝磨,帶著慢條斯理的溫柔,卻最是磨人心肝,魏熙忍不住嚶嚀一聲,軟綿綿的聲音,便是她自己聽了,也覺得身子酥麻。 魏熙身子一抖,隨后攬住李霽的脖子,一口咬在李霽唇上,李霽吃痛撕了一聲,緊接著嘴被堵住,口中卻鉆入了一條靈巧小舌,在口中毫無章法的亂撞,李霽眸色一深,扣住魏熙的頭,和她糾纏起來。 等魏熙被李霽放開時,已經喘不勻氣,她靠在李霽懷中,惱道:“有你這樣的嗎?” 李霽勾唇,抬手拔掉了魏熙最后一根固定頭發的簪子:“我怎樣?” 魏熙頓住,隨即一發狠扯掉了李霽的發冠,看著李霽一頭青絲散開心氣才順了。 緊接著,卻見李霽扯了她一縷頭發,含笑和自己的頭發結在一起。 魏熙看著他的動作,也不再鬧騰,只覺得那雙纏繞著青絲的手為何如此白。 等結打好后,魏熙伸出手握住那雙手:“這是?” 李霽含笑看著魏熙,緩聲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魏熙抬眸看著他,脫口接道:“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李霽搖頭,將人攬在懷中,一雙手去解開魏熙的衣帶,下巴卻擱在她的肩上,嗔道:“錯了,是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魏熙眼睫一顫,握住李霽的手:“六哥。” 李霽笑意一頓,卻聽外面內侍沉聲道:“公主,陛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媽呀,你倆是什么妖魔鬼怪,親一下而已,難為死我了……現在我記仇啦 ps結發為夫妻是蘇武的詩,好多小仙女應該都知道了 我直接把其他兩首生僻點的全文粘貼上來 梁何遜《看伏郎新婚詩》“霧夕蓮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燭夜,輕扇掩紅妝。良人復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駕動,環佩出長廊。” 唐楊師道《初霄看婚詩》“洛城花燭動,戚里畫新娥。隱扇羞應慣,含情愁已多。輕啼濕紅粉,微睇轉橫波。更笑巫山曲,空傳暮雨過。” 第108章 浮光影 “公主, 陛下去了。” 一句話, 霎時將滿屋的旖旎都沖散了,魏熙眼眶一紅,怔怔看著李霽, 呆呆的模樣惹人心疼, 李霽低低一嘆,輕輕替她將散亂的頭發理順:“能撐到今日, 已經是陛下福澤深厚了。” 魏熙點頭, 吸了吸鼻子將淚意憋回去:“阿澤肯定是怕的。” 李霽默不作聲,只撿了一只落在床上的花釵,用它將魏熙的頭發簡單固定住。 魏熙眼睫一顫, 將頭靠在李霽肩上,不過片刻,她抬起頭來, 吩咐道:“進來。” 內侍聞言,垂首進來。 魏熙問道:“為何我未曾聽到喪鐘鳴?” 內侍悲聲道:“陛下說后日再昭告天下, 眼下, 唯有太子知道此事, 嚴加防守,已經著人去請了謝公。” 后日再鳴喪鐘,不論是為著魏澤可以有時間準備, 還未為著她新婚,都是難得的慈父心腸了,也是他最后為他們姐弟考量。 魏熙忍住眼中的淚意, 側首看向李霽,李霽抬手撫了撫她的臉,溫聲道:“我送你進宮。” 魏熙點頭,腳下卻似生了根,李霽低低一嘆,吩咐婢女為魏熙尋身輕便衣服。 吩咐完他捏了捏魏熙的臉頰:“去換衣服吧,我去安排。” 魏熙點頭,一雙眼睛水汪汪的:“謝謝你。” 李霽搖頭,往她額上敲了一下:“夫妻之間怎能言謝。” 魏熙捂住額頭,再無心力說什么討巧的話,李霽也不多言,又揉了揉她的額頭,便主動出去了。 等魏熙換好衣服出來,李霽也換了一身輕便衣衫,見了魏熙,也未說什么,牽著她的手便往外走,魏熙看著他的背影,視線緩緩朦朧。 正是宵禁之時,出來一趟不容易,李霽卻一路安排妥當,將她送到嘉福門,馬車停下,魏熙看向李霽,卻聽李霽道:“你去吧,我留在外面幫你照應著。” 魏熙點頭,看著李霽,遲遲不動,李霽捏了捏她的手:“想回去了?” 魏熙搖頭:“我要去陪著阿耶和阿澤。” 說罷,便起身下了馬車,李霽從車窗中看著魏熙在侍衛簇擁下離去的背影,夜色太沉,也太靜,一絲風都沒有,讓他好似陷在泥沼中,心生悶意。 直到魏熙進了宮門,李霽還依舊握著車簾看著,泉石輕聲勸道:“郎君為何不進去陪著公主,她現在正是要人陪著的時候。” 李霽搖頭:“阿熙不需要我陪著,眼下我去了,反而引得阿熙心中更加愧疚。” 泉石莫名:“愧疚?” “我曾是魏瀲,是陛下的兒子,她雖不曾表現出來,可一直是在意的,她怕陛下見了我,走的不安寧。”李霽說罷,收回視線:“況且陛下的身體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未必沒有人動心思,在宮中我幫不了什么,在宮外卻可以。” 李霽放下車簾,泉石只聽得他的聲音在被攥出褶皺的簾子后傳來:“盯緊李相公。” 泉石低聲應是,眼下誰若是想做什么,必定離不開李承徽,就算魏熙許了李承徽子孫榮華,可魏澤和他不睦,公主再如何護著也抵不過皇帝,況且,身在高位,無人敢信輕飄飄一句承諾,他手掌大權那么多年,未必不敢拼一把。 ———— 宮門隔絕了李霽的視線,魏熙的腳步也快了起來,她一路往前,未走多遠,便遇到了謝宜安,魏熙看向謝宜安:“阿澤還好嗎?” 謝宜安點頭:“太子無事。” 魏熙聞言不再言語,一路悶頭往前走,謝宜安默不作聲的跟著她,目光放在了她隨意挽著的頭發上,固定頭發的是一枚華麗繁復的花釵,一看便是匆忙之下隨手別上的。 謝宜安收回視線,父親死在新婚之夜,任誰心中都應不好受吧,阿澤這回是太任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