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只是他們這樣的相貌,走在街上難免引人注目。好幾個經過他們身邊的年輕男女,都忍不住看他們。李曄不喜歡那些男人看嘉柔的目光,肆無忌憚。如今世風開放,女人上街并不難。可大家族里,還是不會輕易讓女人出來拋頭露面。想來位高權重的男人都不樂意家中的女眷被人覬覦。 “嘉柔?”旁邊響起一個溫柔的女聲。嘉柔側頭看去,見崔時照和崔雨容走過來。崔時照穿著一身杏色的長袍,清冷挺拔,姿容十分出眾。剛剛街邊偷看李曄的小娘子們又開始偷看他。 崔雨容也是一身胡服打扮,身體玲瓏纖細,相貌清秀。 嘉柔嫁到李家后,有一陣沒見她,高興地說道:“表姐,你們也來看驅儺?” 李曄和崔時照互相見禮,兩個人表面客氣,實際上都很冷淡。李曄知道崔時照的心思,但也清楚他的教養出身擺在那里,不會做出格的事。而崔時照不喜歡李曄,只是本能地,不喜歡。大概因為他擁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還要防止自己覬覦。 偏偏這世上,越避諱什么,越會碰見。 兩個姑娘卻沒看出男人間的暗流,崔雨容嘆了口氣說道:“父親不在家中,母親和祖母早早地睡了。我跟兄長閑著無聊,就出來走走,怎知恰好碰到了你們。我還以為李家家風嚴,你這個新婦暫時出不來呢。” 嘉柔也沒想到除夕夜能出來,大概是李曄幫她好好爭取了一番,李絳才會同意。 崔雨容挽著她的手臂,笑道:“遇上了便是緣分,我們一起逛吧?李郎君應該不會介意的吧?” 李曄原本就是陪嘉柔出來,只要她開心就好,溫和地回道:“自然不會。” 他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言行優雅,讓人如沐春風。崔雨容在嘉柔耳邊說道:“嘉柔,你可嫁了個好夫君。羨慕死人啦!” 若是成親以前,嘉柔肯定被她說得面紅耳赤,現在臉皮好歹厚一些了,回道:“羨慕你就趕緊找個人嫁了,就有郎君疼你了。” 崔雨容點了下她的鼻子:“伶牙俐齒,說不過你。” 崔時照在后面說道:“容兒,既然你找到伴了,我先回去。” “阿兄,你這個人好無趣啊。才出來多久,就要回去。”崔雨容不滿地說道。 “本就是你硬要拖著我出來,我不放心你獨自一人才作陪。勞李兄一會兒送家妹回府。”崔時照抬手拜道。他的稱呼很生疏,顯然沒把李曄當成表妹夫。 “表兄放心。”李曄大度地說道,稱呼卻是跟嘉柔一致的。 崔時照離去,崔雨容還在嘀咕:“你們別在意,阿兄他最近大概是心情不好。母親和祖母一直在催婚,長安城的媒人都到我們家來了個遍,他就是一個都看不上。父親寫信回來,將他罵了一頓。” 李曄淡淡地說道:“表兄大概是有自己喜歡的人了,所以不想將就。” 崔雨容下意識地看了李曄一眼,不會被他看出什么來了吧?但見李曄像只是隨口提起,又松了口氣。其實她也只是猜測,阿兄的心思藏得那么深,誰能看得出來。 而在離此處不遠的一家酒樓,二樓的雅座已經全滿,樓下還有人排著長龍,等待位置。這里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驅儺隊伍,很多富貴人家不愿拋頭露面,就在這里觀看。 居中的雅座,內里布置奢華,地上鋪著絨毯,家具是黃梨木所制。舒王和舒王妃在榻上相對而坐,中間的食案上擺著十幾種茶點果脯,沒有重樣。舒王兀自飲茶,時不時看一眼街上,其實黑漆漆的,看不太清楚,只知道十分熱鬧。這么多年,他都沒有進宮過除夕,而是在街邊看驅儺。 宮里那些都不是他的親人。他永遠記得,自己是昭靖太子的兒子,本該是他的父親做皇帝。他的皇祖母貴為皇后,而當今天子的母親,原本不過是個小小的昭儀。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屋中很安靜,與外面的熱鬧形成鮮明的對比。舒王問道:“楚湘館重新開張了么?” 舒王妃連忙回道:“大概在正月能夠重開。上次的事情,對楚湘館的打擊不小,還折了幾個眼線,得重新找人手。” “還不是你跟曾應賢無用?何時被人安插了內應都不知道,差點丟了京兆尹的位置,需本王親自出馬。”舒王看她一眼,“我早說過,你的格局要放大點。有工夫對付崔清念,還不如做些正事,少給本王惹麻煩。” 舒王妃冷汗直冒,手在袖中握緊,低頭應是:“妾身也只是想幫大王,不敢存有私心。” “南詔的事暫且放一放。圣人的身體越發不好,我要盡快把河朔三鎮的十萬兵力收回來,以謀大事。” 這時,齊越在外面敲門,得到他應允后才進來,行禮道:“大王,廣陵王在樓下求見。” 舒王有點意外:“呵,這位倒是稀客。他怎知本王在此處?” 齊越搖了搖頭:“屬下不知。那就讓他回去?” 舒王抬手道:“既然來了,倒不妨聽聽他要說什么。你先回避下吧。”這最后一句,是對著舒王妃說的。他骨子里很傳統,不喜歡女人拋頭露面,認為那是傷風敗俗。 舒王妃從榻上起身,走到一座屏風后面坐著。這里是光線的死角,從外面看不出有人。 齊越退出去,不過一會兒廣陵王就進了雅座。他向舒王行禮,舒王抬手請他坐下。 桌上留著兩個茶碗,還有淡淡的脂粉香氣。 李淳笑道:“小侄在宮中聆聽圣人教誨,一打聽才知皇叔占了個好位置看熱鬧,連忙趕來了。沒打擾到皇叔吧?” 舒王命人進來給他添茶水,重新換了茶碗:“怎會?我怕太后和圣人嘮叨,趕緊躲出來了,正愁沒有個伴。” 兩個人說話十分客套,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肯定以為這叔侄倆的關系還不錯,誰能想到暗地里斗得死去活來。他們為了皇室尊嚴,還是留給對方必要的體面。 “我今日來,主要是想跟皇叔說河朔三鎮的事。三鎮雄踞,自署官吏,截留賦稅,始終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每年需陳兵十萬于河中地區威懾,方能保他們不踏入關西半步。但這十萬兵士的軍餉,又對國庫造成了巨大的負擔,其它藩鎮的叛亂,也無力壓制。所以小侄愿與皇叔勠力同心,收歸三鎮。”李淳誠懇地說道。 舒王聽他說罷,只是笑道:“廣陵王這話嚴重了。河朔三鎮雄踞數十年,早已成氣候,要除掉他們談何容易?光靠你我之力,怕是動不了他們。” 李淳看著他:“皇叔是擔心收歸三鎮以后,我會跟您搶兵權?我可以保證,絕不動那十萬人。” 舒王一時沒有說話,目光落在李淳身上,帶著審視。李淳來找他合作,他很意外。李淳不要兵權,他更是意外。若不要兵權,他吃力不討好地對付河朔三鎮,有何用處? 這恐怕又是那個玉衡在背后出的主意,別有居心。不過他本來就打算對付河朔三鎮了,這小子不添亂,也是好事。 “皇叔不用著急答復我,等您考慮清楚了,派人來通知小侄一聲便是。”李淳要起身告辭,舒王卻拉著他的手臂,要他坐下:“今夜會有一場好戲,你不坐下來看看么?” 李淳疑惑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卻只放在街上的驅儺隊伍里,笑而不語。 * 嘉柔和崔雨容在前面走著,有說有笑。李曄被嘉柔冷落,只能跟云松一起走。云松難得看到郎君這副委屈的模樣,便說道:“是您自己答應的,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李曄看了他一眼:“你跟玉壺學的?越發沒大沒小。” 云松連忙低頭:“小的失言。” 李曄也沒有真的生氣。他跟嘉柔一樣,對下人一向寬厚。只是他心情不好,云松恰好撞上來了。 他們經過一個賣銀飾的攤子,攤子上的東西并不多。守攤子的是個老嫗,似乎雙目失明。她聽到腳步聲,說道:“請客官隨便看看吧,都是我兒子精心打造的,童叟無欺。” 嘉柔停下來,問道:“你的兒子怎么讓你一個人在外面賣東西?” 老嫗傷心地說:“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我眼睛看不見,他又生病了,沒錢買藥。老身沒辦法,只能趁著除夕夜出來擺攤,看能不能賺點藥錢。” 嘉柔動了惻隱之心,把身上的錢袋遞給那個老嫗:“這里的東西我都買下了,這些錢應該夠給您的兒子治病了。” 老嫗三兩下將攤上的東西用小布包了,塞給嘉柔,說道:“您真是菩薩心腸!老天會保佑您的。” “你快回去吧。”嘉柔說道,抱著東西繼續往前走了。 李曄在后面看著,欲言又止。這個老嫗明顯是裝出來的,動作那么熟練,哪里像是失明。果然嘉柔前腳剛走,她就麻利地揣著錢袋溜了。崔雨容說道:“嘉柔,你怎么把錢都給她了,萬一她裝可憐騙你呢?” “那有什么關系?她年紀大了,坐在寒風蕭瑟的街頭,應該是遇到了難處。這些錢對我來說不算什么,如果能幫到她,給她又有何妨?” 崔雨容笑了笑,一時也找不到話來反駁。大概南詔民風淳樸,而他們這些長在長安城高門大戶里的孩子,早就變得麻木不仁了。 這時,她們身后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一隊上百人的金吾衛忽然涌到了街上,封鎖了街頭巷尾。然后神策軍也到場,四處抓人。百姓奔走逃散,原本熱鬧的街道,一下子變得十分混亂。 李曄把兩個姑娘帶到相對安全的地方。他不禁疑惑,究竟發生了何事,居然將金吾衛和神策軍兩邊都驚動了。 嘉柔看到田德成從面前跑過去,連忙叫住他:“田中候!” 田德成起初以為自己聽錯,側頭看到是嘉柔在路邊,跟身后的士兵吩咐了兩句,走過來:“你們怎么在這里?” 嘉柔問道:“這是怎么了?興師動眾的。” 田德成壓低聲音:“今夜驅儺的隊伍進宮以后,忽然冒出刺客行刺圣人。圣人嚇得不輕禁軍當場抓到幾個,他們卻立刻咬舌自盡。還逃了兩個,正在全城搜捕。” 崔雨容捂住嘴巴:“什么人膽子這么大,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刺圣人?” “還不知道。那些人武藝高超,不像是散兵游勇,倒像是訓練有素的牙兵或者內衛。今夜這街上亂得很,你們趕緊回去吧。”田德成說完,也不敢再耽擱,回到隊伍里去了。 李曄低頭思索,除夕夜雖然驅儺的隊伍可以進宮,但宮中的戒備也比往日更加森嚴。這個時候動手行刺,絕對沒有勝算。既然不是為了成功,便是障眼法,或想嫁禍。對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嘉柔拉了拉李曄的袖子:“郎君,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送表姐回家。” 李曄點頭,護著她們上了馬車。可是金吾衛攔道,要一輛輛馬車檢查,街上便排起了長龍。崔雨容有些不安地握著嘉柔的手,嘉柔安慰她:“沒事的,只是例行檢查而已。” 李曄一直坐在旁邊在想事情,直到外面云松說:“這不是內衛長嗎?您怎么在這里?” “廣陵王和舒王在附近喝茶,剛好也被困住了。郎君在車上嗎?”鳳簫問道。 李曄掀開簾子,看到鳳簫的眼神,便知道他有話要說,回頭對嘉柔說道:“你們在車上等著,不要亂動,我去跟廣陵王和舒王打個招呼就回來。” 李曄選擇在這個時候去,應該是有要緊的事。嘉柔點頭道:“你去吧,自己小心。” 李曄下了馬車,并沒有走遠,只是跟鳳簫到街邊無人的地方。鳳簫這才說:“郎君,圣人遇刺的事情您應該知道了。剛剛傳來消息,從其中一個刺客身上,發現了肩胛處紋著一個模糊的印記。經辨認,應是成德節度使王家的家徽。” 成德是河朔三鎮中的一個,治地在幽州。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的親弟王承元正在長安城為質。 果然,鳳簫下一句就說道:“鴻臚寺中的王承元,已不見蹤影。”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王承元兄弟都是契丹人,精通北境語言,在鴻臚寺中當驛語人。他父親生前被封為國公,一直在國子學讀書,衣食住行都跟普通的貴公子沒什么區別。他還常與一些詩人把酒言歡,討論詩詞歌賦,也有詩集流傳于市,在長安城中算小有名氣。 王承宗膝下無子,幾次上書請求讓這個幼弟回歸幽州,但都沒有得到天子的允許。自奉天之難以后,貞元帝對藩鎮的態度便軟化下來,多年沒有主動用武,而是妥協招安。要想讓他下決心對付河朔三鎮,必須讓他覺得生命受到威脅。 今夜的刺殺,表面上看起來是王承元與成德節的牙兵里應外合,助他逃出長安。實際上是借刺殺天子,引起軒然大波。等到明日的大朝會,必有一群朝臣在旁煽風點火,最后朝廷便回傾舉國之力討伐成德節,且師出有名。 本來河朔三鎮之中,成德節的實力就最弱,而且反叛之心也沒魏博和盧龍那么強烈。只要成功分化三鎮,再逐一擊破,那么他們的勢力早晚會瓦解。舒王走的這一步,實在是高明。只是王承元無辜地做了替罪的羔羊,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鳳簫見李曄不說話,低聲問道:“郎君,廣陵王要我問您,是否采取什么行動?” 李曄搖頭,只說了八個字:“按兵不動,靜觀其變。”他雖知道王承元無辜,但政治斗爭之中,犧牲在所難免。況且他們難得跟舒王的目的一致,只要做壁上觀即可。死一個王承元又何足惜。 鳳簫回到酒樓上。李淳正好從雅座中出來,神情怔然。他跟鳳簫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一起下樓離去。 雅座中,舒王妃從屏風后面出來,不解地問道:“您怎么把事情都告訴廣陵王了?您不怕他去告發您?” 舒王輕嗤:“告發我?他有證據嗎?宮中抓到的刺客是成德節的牙兵,王承元正被滿城通緝,明日多半會變成一具尸體。我告訴他,就是想讓他難受。” 舒王妃還是沒有明白,舒王難得心情好,便解釋道:“廣陵王素有賢名,他自詡走的是正道,不屑用那些陰損卑劣的手段。可是朝堂,皇權,這些東西哪些不沾著血腥和黑暗?要想動河朔三鎮,謀算和犧牲都在所難免。否則如何能讓圣人下定決心?李淳知道我的計劃,肯定良心煎熬。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王承元死,卻不能救他。” “妾身聽說,王承元還去過廣陵王府做客呢。廣陵王一向禮賢下士,愛重人才。這回是真的讓他左右為難了。”舒王妃笑道。 “李淳太重感情,重感情的人往往都不夠狠。”舒王摸了摸額頭,“那些追隨他的人,他都想庇護。可是庇護無用之人,除了浪費時間和財物,他又能得到什么?要做皇帝,得先做這個世上最薄情寡義之人。”他的口氣里有明顯的嘲諷之意。 “那從宮中逃脫的那兩人要不要緊?” 李謨覺得今晚她話有些多了,但也不吝賜教:“其中一個是齊越安排的,自己人。另一個是虞北玄,他自有脫身之策。” 舒王妃大吃一驚,進宮行刺天子的,竟然是淮西節度使?他就不怕失敗被俘,性命不保?但轉念想想,若是連這個本事都沒有,估計也不會被李謨重用了。刺殺天子是何等機密之事,交給旁人李謨也無法全然放心。 若虞北玄失敗,李謨最多是失去一顆棋子,齊越安排的人會將舒王府撇得一干二凈。若虞北玄成功,這局便算布好,可他也落了一個刺殺天子的把柄在李謨的手上。她素來知道李謨心思深沉,卻不想深沉到如此地步,連人心都算計得分毫不差。 屋里明明有炭盆,十分暖和。舒王妃手心都是汗水,背后卻陣陣發涼。若自己無用,恐怕也會像跟野草一樣,被他丟棄,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本王自己再坐一會兒。”李謨淡淡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