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舒王妃行禮,恭敬地退出去。一個婢女走到舒王妃身邊,跟她耳語了幾句。舒王妃一驚,走得離雅座遠一些,才問道:“什么時候的事?” 婢女搖了搖頭:“不知道,但應該不會有錯。這件事,要不要稟報大王?” “不用。”舒王妃抬手制止。若此事當真,王承元應該會拼盡全力去求助,她很想看看,接下來事態會如何發展。 * 李曄回到馬車上,嘉柔正安慰崔雨容。她膽子素來大,上回在驪山遇見刺客,也沒有半點的驚慌。倒是對于崔雨容這樣深居閨閣的女子來說,眼下兵荒馬亂的場面足夠嚇到她了。 馬車在緩慢移動,嘉柔挑起窗上的簾子,往外看了一眼,說道:“好像兵士越來越多了。” 李曄坐在她的對面,耐心解釋:“剛才我聽廣陵王說鴻臚寺的一個質子不見了,懷疑他跟行刺的事情有關,正在滿城搜捕。大概跟抓刺客的人匯在一起,才聲勢浩大。今夜長安城,恐怕無人能夠入眠了。” 嘉柔點頭,也沒放在心上。除夕本是合家團圓的喜慶日子,卻不想遇到了這種事。早知如此,他們還不如乖乖地呆在府中,至少不用被盤查。 崔雨容卻忽然抬起頭,問道:“敢問是哪位質子?” 李曄也沒有隱瞞:“成德節度使的弟弟,王承元。他原本住在鴻臚寺內,可是行刺發生之后,就有官員向宮內稟告,他已經不知去向。” 崔雨容的手指驀然收緊,臉“唰”地一下變白:“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他絕不會做這種事的。” 李曄察覺到她的神色不對勁,問道:“你與他相識?” 崔雨容點頭:“他跟阿兄是朋友,來過家里幾回,但只談詩詞歌賦。他是個胸懷坦蕩的人,也很感激圣人對他的優厚,肯定不會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李曄知道王承元無辜,今夜出動了這么多禁軍,只怕王承元插翅難飛。有時,他也覺得自己冷血,為了達到目的,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無辜枉死。所以他沒辦法告訴嘉柔,他是誰,在做什么。因為那樣的自己,不配跟她在一起。 嘉柔聽他們說話,總覺得王承元這個名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聽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馬車經過金吾衛的檢查,終于安全地駛向崔府。一路上,崔雨容的臉色很差。到了崔府門口,她才開口:“嘉柔,你能不能陪我進去?我有些害怕。” 嘉柔見她手指都在發抖,點頭說道:“好,我送你回去。”說完,也沒看李曄,就徑自扶著崔雨容下去了。 崔府似還不知道宮中發生的事,一派安寧。回到房間,崔雨容讓婢女都退出去,忽然開始解衣裳。 “表姐,你這是干什么?”嘉柔問道。 崔雨容低聲說:“嘉柔,不瞞你說,王公子是我的心上人。他說等回到幽州,告訴兄長之后,就派人來提親。現在禁軍滿城搜捕,我怕他……”她嘴唇發白,說不下去。 嘉柔嚇了一跳:“你們在一起的事,舅母他們都不知道?” 崔雨容點頭,語氣很急:“我擔心他想離開長安,所以被人利用。我知道他藏在何處,要親自過去看看。一會兒你出去時,跟她們說我已經睡下,讓誰都不要進來打擾。” 嘉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厲聲道:“現在街上這么亂,你一個弱女子孤身出去,遇到危險怎么辦?就算讓你見到他,被禁軍發現了也是死路一條。若論你一個同謀之罪,崔家也會被你牽連!”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口氣都在顫抖,因為這些都是她上輩子經歷過的事! 一樁樁一件件涌出來,又撕開她心頭已經結痂的傷口。 崔雨容一心記掛著王承元,根本沒有想那么多。被嘉柔一喝,頓時清醒了一些,頹然地坐在榻上,用手捂著臉,哽咽道:“那能怎么辦?難道我就不管他嗎?要眼睜睜地看著他……他若死,我也活不成了。” 嘉柔不忍見她這么難過,坐在她的身邊,崔雨容順勢靠在她懷中,痛哭失聲。愛一個人,奮不顧身地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心情,嘉柔也曾經有過。所以表姐的心情,她怎會不明白? 可她也是經歷過才知道,愛不能替代責任。她們若是孑然一身,哪怕做錯,最后不過是付出性命。可她的身后是云南王府,表姐出身于顯貴的世家大族,她們個人榮辱,所作的選擇,都與整個家族休戚相關,割舍不斷。 若上輩子云南王府沒有早被吐蕃所滅,虞北玄起兵之時,未必不會受她的牽連。 崔雨容抬起淚眼看她:“真的沒辦法了嗎?他跟我說,他的兄長十分疼愛他,想把承德節度使之位傳給他。然后他便帶著成德節歸順朝廷,他怎會刺殺天子呢?” 經她一說,嘉柔終于想起來了!因她上輩子不怎么關注政事,虞北玄也不告訴她,所以朝中的事只有個大概的印象。 王家世代控制成德節,成為帝國北境的堅固防線。此時,承德節度使王承宗應該病重,為了穩定政局,隱而不發,密謀將王承元接回幽州。 其間發生了什么,嘉柔遠在蔡州,并不清楚。只知后來王承元回到幽州以后,王承宗已經病逝。各部將為了爭權,斗得死去活來,整個成德節陷入一片混亂。北邊諸國蠢蠢欲動,形勢千鈞一發。 沒想到王承元一個文弱書生,竟以雷霆之勢將叛亂平息,而后率成德軍歸順了朝廷。這也是原本牢不可破的河朔三鎮開始瓦解的開端。嘉柔不知道上輩子有沒有刺殺天子一事,但王承元此人十分關鍵,絕不能死! 嘉柔說道:“表姐,你把他藏匿的地點告訴我。” 崔雨容睜大眼睛看著她,嘉柔繼續說道:“快告訴我。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在府中等著消息。若明日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他應該就安全了,你就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明白嗎?” 崔雨容不知嘉柔有什么辦法,嘉柔卻按住她說道:“什么都別問,你只能相信我。” “嘉柔,我也不能讓你為了我涉險……”崔雨容搖頭道。 “不僅僅是為了你。我有分寸,你放心。”嘉柔口氣堅定地說道。崔雨容覺得,她眉眼間蘊含著一種力量,能讓自己信服,便低聲把地點告訴了她。臨了,還叮囑她千萬要小心。 過了片刻,嘉柔從崔雨容的房中出來,關上門。崔雨容的婢女問道:“郡主,婢子剛才聽到屋中的動靜不太對,可是娘子她哭了?最近娘子總是心事重重的,今夜跟郎君出去,也不要婢子們相陪。郡主可要好好勸勸她。” “我勸過了。她說很累,先睡下了,你們守在外面就是。”嘉柔神色如常地說道。 婢女行禮,讓人送嘉柔出府。嘉柔心亂如麻,剛才雖是那么對崔雨容說,可她哪有什么能耐將王承元送出長安?這里可不是南詔。能這么做的,可能只有那位……嘉柔打定主意,走下崔府的石階,坐上馬車。 李曄也在閉目想事情,聽到她回來,睜開眼睛,把手爐遞過去:“怎么去了這么久?臉都凍紅了。”又吩咐外面的云松,“回府。” 嘉柔對李曄說:“我知道可能不妥。但是,我能不要請你幫一個忙?” 李曄點頭,不疑有他。她繼續說道:“我現在,想見廣陵王,或者玉衡先生。” 她從來沒露出過如此認真的神情。李曄頓了頓,問道:“你為何要見他們?” 馬車搖晃了一下,好像壓到了石子。嘉柔身體歪倒,李曄伸手扶住她。 嘉柔按著他精瘦的手臂,嘆了口氣:“我知道王承元的藏身之處,想請廣陵王秘密送他出城。” 她知道李曄跟廣陵王的私交應該沒那么簡單。前世元和帝登基以后,并沒有立后,說明廣陵王妃不是他心愛倚重之人。既然如此,便不存在愛屋及烏的關系。那么李曄幾次三番跟廣陵王往來,就與廣陵王妃無關。 廣陵王有一半神策軍的軍權,若說能救王承元的,也只有他了。所以她想請李曄帶他去見廣陵王,或者見到玉衡也行。 李曄皺眉,將她拉到面前:“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王承元現在是叛黨,若與他牽扯上關系,后果不堪設想。” 李曄的口氣異常嚴肅,嘉柔也知道自己說的話跟瘋子沒什么區別。可她恰好知道前世發生了什么啊!不管是為了崔雨容,還是為了北境的安全,她都不能裝作自己不知道。 她想得其實更遠,河朔三鎮歸降,朝廷便可以收回兵力,應對各地的叛亂。那吐蕃犯境的時候,朝廷也不至于無兵可派。這回的事情若能成功,將來她也可以開口讓廣陵王出兵幫南詔。 她望著李曄,說道:“你說過,無論發生什么事,都會無條件地相信我。我要見廣陵王或者玉衡先生,你幫我。”她又重復了一遍。 以玉衡先生的高瞻遠矚,一定能明白她說的話!她不是不想跟李曄說,而是跟他說了也沒有用,他又不能左右廣陵王的決定。 她的口氣有點耍無賴,還用他說過的話來將他。李曄聽她幾次三番提到玉衡,似乎很在意這個人。但此時,在世人的眼中,玉衡不過就是白石山人的弟子,根本沒有顯露過鋒芒。舒王知道內情,當然會有所忌憚。可她遠在南詔,何以那么信任玉衡? 李曄百思不得其解。 “廣陵王此刻應該進宮了,不會在府中,你見不到他。至于玉衡先生……也不在長安。你有話便跟我說,我會派人傳達給廣陵王。”李曄輕輕退開了一些。 這個距離太近,他沒辦法好好說話。現在他需要冷靜的思考,而不能被她的美色動搖。 嘉柔還在猶豫,如果只是傳達,如何能說服廣陵王? 李曄卻像知道她的顧慮,說道:“你能說服我,我便能說服他。你為什么要救王承元?你們應該不認識。” 雖然他不會輕易改變決定,但還是想聽聽,這個小女子到底要說什么。原來他以為,她就是被父母寵愛太過,有些任性驕縱,本性是天真善良的。可她好像也沒那么簡單。 這讓他不得不開始重新審視她。他們這些人,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甚至身首異處,最怕的就是身邊有不穩定的因素。他其實戒心也很重,可是因為喜歡她,最初對她就沒有設防。可今夜她所為,實在有些詭異。 街上到處都是搜查的金吾衛,馬車停在崔府門前太久并不安全,李曄便吩咐云松繼續前行。他們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刻意地壓小。隔著厚重棉簾,云松應該聽不清楚。 路上,嘉柔開口道:“其實你在給廣陵王做謀士吧?” 李曄神色如常,不置可否,心中卻猛地一沉。嘉柔繼續說道:“你真的很聰明,我阿耶說過,這世上最聰明的人,是能cao控人心的。你瞧,我才嫁給你不到一個月,已經不知不覺地被你牽著鼻子走了。廣陵王看中你,選你做他的謀士,然后用廣陵王妃的關系,掩人耳目。是不是?” 李曄苦笑,竟然被她說中了大半!這個丫頭,實在太敏銳了!他沒有否認,嘉柔就知道自己說中了。原本她還只是懷疑,但剛才李曄無意中說到,她能說服他,他就能說服廣陵王,坐實了嘉柔的想法。 既然他是廣陵王的人,那跟他說也一樣了。 “從前我聽虞北玄跟他的手下說過一些事。”嘉柔只能拿虞北玄做借口,否則她遠在南詔,怎么可能知道這些,“成德節度使王承宗膝下無子,前幾年都稱病不來長安朝賀,眾人都以為他是裝的。其實他的身子是真的不好,得了一種怪病,雙腿浮腫,連走路都很困難。” 李曄看著嘉柔的目光,微微冷凝。虞北玄那樣的人,位高權重,竟然連這些話都沒有避開她說,他們之間的關系必定非同尋常。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問道:“就算如此,與今夜的事情何關?” “王承元跟我表姐說過,他的兄長想讓他回去繼承成德節度使之位。而他欲帶著成德軍歸順朝廷。今夜的事情,不是他所為,是有人刻意陷害。圣人被刺,朝廷肯定會對成德節用兵。如果兵不血刃就能收回成德節,那為什么要讓王承元死?” 李曄從她的話中,聽出了王承元跟崔雨容的關系也不簡單。難怪剛才崔雨容的神色異樣,原來如此。這丫頭平日不說則不要緊,現在句句語出驚人,幸好聽到的人是他。 她到底還知道什么?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李曄輕輕捏著她的下巴:“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淮西節度使?還是你的表姐?” 嘉柔覺得跟聰明的人打交道,絕對不要跟他們比心思。何況她本來就不屬于聰明的那種類型。便抬起眼眸,說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我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說給你聽。王承元是表姐的心上人,表姐說他是個好人。我不想讓表姐傷心,也不想他被冤枉,才想求廣陵王救救他。” 她說話的時候,表情很真誠,李曄看不出一丁點的破綻。相處的時日雖不長,但李曄知道她不是個心機深沉的人。或許心中藏著什么事,但絕無害人之心。 他有些釋然,反而笑道:“嘉柔,你覺得憑這些話,就能夠說服我?” 嘉柔有些泄氣地垂著頭:“不管怎么樣,我總要試試看。表姐跟我說的時候,我也很吃驚。她還想自己去救王承元,硬被我攔下來了。不過王承元想離開長安,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他的兄長病重,想見他最后一面?有心人卻加以利用,造成他刺殺天子的假象。我只是覺得,若善良之人都可以被任意迫害和冤枉,那這世道還會讓人存有希望嗎?”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可字字敲打在李曄的心上。他知道自己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為完成恩師的遺愿,才追隨廣陵王。而只要能達到最后的目的,過程當中,使用什么手段他并不在乎。所以一開始,他就決定對今晚的事袖手旁觀。 可是,她說的對。為了阻止舒王,蕩滌朝堂的污濁而開始的這場斗爭,若他們認可了舒王的行事方式,那跟他又有什么分別?要追逐光明,就必須要走正道。這樣陷在逆境中的人才能看到希望,相信李淳并追隨他。 難道他愿意看到李淳變成一個薄情寡義之人? 帝王家的無情人,他已經看了太多。雖說那至高至尊的位置,容不得心慈手軟。可他選擇李淳,難道不是因為他身上可貴的正氣嗎?他卻要帶頭抹殺掉。 嘉柔李曄不說話,心里便沉甸甸的。外面的街市上,不斷有兵士奔跑過去的聲音,鬧得人仰馬翻,也不知王承元能撐到幾時。她不知道前世有沒有刺殺天子這件事,如果王承元死了,這一世將有多少事情隨之改變?她也無法預料。 過了一會兒,李曄才說:“你把王承元的藏身之處告訴我。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見廣陵王。” 嘉柔沒想到他居然答應了,面露喜色:“你相信我?你能說服廣陵王救他?” “像你說的,總要試試看吧。”李曄說道,“畢竟我不能讓你對這個世道感到絕望。”還有不能辜負她對玉衡的那份信任。 嘉柔一愣,隨即撲過去抱著他的肩膀,輕輕說道:“謝謝。” 她是由衷地道謝,畢竟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肯定以為她是個瘋子。但他認真地傾聽她說的每一句話,還愿意為了她去說服廣陵王。也許他心中早有這樣的想法,她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可她還是很感動。 有一個人將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尊重,而不是當做附庸。 李曄抬手輕輕拍她的背:“記住,以后在家中,像這樣的話,不要當眾亂說。還有我為廣陵王做事,也要幫我保密。” 李家父子都是官場上的人,何等敏銳。她今夜的話很容易被他們聽出端倪,從而生出別的想法。而李曄瞞著家中,想必有他的苦衷。嘉柔乖巧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成親前她就知道,這個人可能藏著什么東西。也許為廣陵王做事,也不是他所隱瞞之事的全部。可每個人都有秘密,她也有,所以不會刨根問底。他肯給予信任,她也會報以同等的尊重。 “當然你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訴我。”李曄在她耳邊說道,“我未必可以全部解決。但為了你,我會盡力。” 嘉柔放開他,看著他溫和的目光,心中一動,湊過去吻了他的嘴角。如蜻蜓點水一般,很快就退開。她的心跳得飛快,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做出這樣的事。可好像除了如此,也沒辦法表達她的心情。 他們之間,一直都是李曄在主動。他被嘉柔這一吻徹底亂了心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馬車也已經停在李府門前了。 李曄放嘉柔下去,看著她進府了。然后才對云松說:“去廣陵王府。” “郎君,今夜天色已晚,而且街上這么亂……一會兒,肯定又會有金吾衛檢查。要不還是等明日?”云松擔心地說道,“您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