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就算她是郡主,王慧蘭是縣主,也不過是李氏這棵大樹上的一片葉子罷了。 “還有大房的那位縣主,怎么那樣?平日裝出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婢子還以為她是個好人呢,竟然在關鍵的時候,落井下石。幸好有郎君出面,否則今日還不知道鬧成什么樣子。”玉壺憤憤不平地說道,“婢子算看出來了,這個家中除了郎君,就沒一個好人!” 嘉柔被她的模樣逗笑:“在這種大家族中生存的人,哪一個簡單呢?認清他們的為人,以后小心點應對就是了。總歸有我這個郡主在,你的小命還是安全的。回去好好休息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多謝郡主!”玉壺起身行禮,走到門外,剛好看見李曄和云松走過來。玉壺連忙讓開,李曄見她用棉布捂著半邊臉,問道:“傷勢嚴重嗎?” 玉壺受寵若驚,連忙回道:“郡主給婢子上過藥了,不要緊的。” 云松皺眉道:“這二郎君下手也太重了,怎么能打一個弱女子……要是臉上留下傷痕可怎么好?” 李曄看他一眼,他連忙抿嘴不言了。 “你那兒不是有消腫止痛的良藥么?去拿來給玉壺。”李曄吩咐道。 云松這才想起來,對玉壺說道:“對啊,那藥有奇效,不過兩日就好了。你等著,我去給你拿。”說完,就徑自跑開了。 嘉柔正在屋里換衣裳,聽到門外的動靜,知道是李曄回來了。她剛將小衣穿上,還來不及系帶子。門扇開合,發出輕微的聲響。能不稟報直接進入他們房間的,只有李曄。 她連忙說道:“你等等,我在換衣裳。” 但她話音剛落,李曄就走到屏風后面來了。她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去:“你這人!” “還有什么地方是我沒看過的嗎?”李曄笑道。 她的頭發垂放在一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像月牙一樣的弧度,身體還散發著不知名的花香。李曄莫名覺得燥熱,走過去,從背后把她抱入懷里:“今日讓你受委屈了。” 嘉柔被他抱著,陷在他溫暖的懷抱里,輕聲說道:“也談不上委屈。對于我來說,他們怎么樣都不重要,只要你站在我這邊。你進來的時候,都不問發生了什么,就相信我沒有推劉鶯嗎?” “那倒也不是。進去之前,小魚攔住我,將她看見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所以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李曄故意逗她。 嘉柔轉過身,輕推開他,氣道:“如果小魚不告訴你,你就會覺得是我推了劉鶯?虧我當時還覺得很感動!” 李曄輕笑起來,莫名有點喜歡她這樣張牙舞爪的樣子,伸手將她抱住:“騙你的。無論發生何事,我都無條件地相信你。” 嘉柔微愣:“若有一日,我真的騙你怎么辦?” 李曄沒回答,只是低下頭吻住她的嘴唇。他是如此迷戀她,別說是謊言,就算是她給了毒酒,他大概也會飲下。 起初他只想淺嘗輒止,可她竟然大著膽子,伸出舌頭挑逗他。他干脆將她打橫抱起,大步走向床榻,聲音已經變了:“月事結束了?” 嘉柔紅著臉點了點頭。 那邊李昶扶著劉鶯回到住處,還是覺得不放心,叫婢女去請大夫來看看。劉鶯靠在李昶的懷里,用手輕輕地給他胸口順氣:“郎君,我真的沒事,孩子也好好的。” “剛才在堂屋,你為何要阻我?明明是你受了委屈,四房卻振振有詞。就因為木嘉柔是郡主,所以輕易地揭過了。”李昶心疼她,又覺得父親處事不公,分明在偏袒四房,心中郁結。 劉鶯趴在他懷里,嬌滴滴地說道:“其實我受點委屈不要緊,重要的是您能認清現實。” 李昶抬起她的下巴,眼睛微瞇:“你這是何意?” 劉鶯握著他的手,柔聲說道:“從前我就跟您說,四郎君回家沒那么簡單。您現在看出來了吧?相公對他有多偏心,連自己盼了很久的親孫子差點出事,都可以壓下去。您說假以時日,若四郎君在官場上有所作為,李家還有您的位置嗎?恐怕四房生個嫡孫,對您來說就是大大的威脅了。” 劉鶯一下就說中了李昶的痛處,他的下顎緊繃,一張俊臉立刻變得陰沉起來。 劉鶯摸著他的臉:“不過您也不用擔心。吏部的銓選比科舉還難,之前我不是跟您說過嗎?我有位世叔在吏部能說得上話。只要不讓四郎君入仕,您永遠都是相公最得力的兒子。” 李昶捏了捏她的下巴:“你這位世叔還真是神通廣大,之前我惹下那件事,也是他擺平的。你為何不肯告訴我,他究竟是哪位大人?我也好登門拜謝。” 劉鶯躺在他的腿上,笑著說:“我這位世叔為人低調,不想要郎君的報答,也不讓我說他的身份,您就不要追問了。他當年受過我父親的恩惠,所以特別照拂我。但為了避嫌,外人不知道我們這層關系。說來說去,他出手幫您還不是因為我說了一堆的好話?這次的事情若是辦成,您要怎么謝我?” 李昶勾起嘴角笑了笑:“讓你再給我生一個孩子?” 劉鶯拍打他的手臂:“討厭,您真是沒個正經……” 兩個人親熱了一會兒,婢女在外面稟報,郭敏請李昶過去。李昶本來不愿意去,劉鶯勸道:“她是您的正妻,您置之不理,實在說不過去。您還是過去看看吧,省得一會兒相公又該說您的不是了。” “還是我的鶯鶯最懂事,今夜我好好賞你。”李昶在劉鶯的臉頰親了一口,才起身出去。 等他走了,劉鶯拿出帕子輕輕擦了擦被他親過的地方,連眸色都變冷了。 晚間開宴,鄭氏聽了嘉柔的建議,好好打扮之后,整個人好像年輕了十歲。李絳看她:“你怎么穿成這樣?” 鄭氏坐下來:“不可以嗎?女為悅己者容。妾身沒有悅己者,只能自己對自己好一點了。”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不像從前那般唯唯諾諾,反而自信多了。李絳又看了她一眼,才移開目光。 因為白日發生的事,就算晚宴上的菜色再豐盛,也難以掩飾尷尬的氣氛。一年到頭,全家人難得到齊,可是席間卻寂靜無聲,沒什么交流。嘉柔沉迷于各色美食,她一向心大,也不會管旁人如何。 這個宴席劉鶯沒資格參加,李昶一顆心全都在她身上。只吃了兩道菜,飲了一杯酒,就借口退席了。 李絳也攔不住他,知道他還氣白日的事,嫌自己處事不公。 郭敏看李昶行色匆匆地離去,就知道他是迫不及待去找劉鶯那個小蹄子了。劉鶯長得的確貌美,可依李昶的性子,一個貌美的女人,不可能拴住她的心。兩個人之間,肯定還有什么見不得光的事。當著眾人的面,她只能隱忍不發。反正初二她就正大光明地回娘家去,眼不見心不煩。 這時,王慧蘭舉起酒杯,對嘉柔笑著說:“今日的事,全當是一場誤會。我以茶代酒,向四弟妹賠個不是。” 王慧蘭慣會做好人,打了個巴掌再給顆甜棗,上下都稱頌她賢惠。而且她說的是,當做一場誤會。言下之意還是說嘉柔推了劉鶯。 嘉柔的面前本來放著壺果酒,但是不知何時被人拿走了,她只能舉起空杯,淡淡地說道:“大嫂一向處事公正,說這話言重了。” 她話里含著一絲諷刺,王慧蘭尷尬地笑了笑,飲酒之后把杯子放下了。她今日那么做,其實也想試試家中幾人的底線在哪里,李絳和李曄的反應在她意料之中,李昶的態度卻讓她意外。一個妾而已,李昶為了維護她,差點跟木嘉柔撕破臉。這劉鶯到底有何特別之處,就讓他那么看重? 不管怎么說,李曄回家不過一個多月,李絳的心已經明顯偏向他了。 或者應該說,李絳心里一直就最偏愛這個幺子,只是沒有合適的時機讓他回來。等到李曄能夠撐起李家的那日,大房和二房都將沒有容身之處。本來李絳當年也不是趙郡李氏中最強的一脈,世家大族之中的資源,往往只會給最優秀的那個人。李絳是做了宰相,才能把整個家族最好的東西握在手上。 李暄和李昶雖也存在著競爭,但畢竟一母同胞,又是一文一武,就算其中一個得勢,也不會不管另一個。但李曄就不好說了。 王慧蘭的心思已經轉了幾道彎,嘉柔卻還在找她的果酒,從案上看到案下。 李曄在袖子底下握著她的小手,問道:“在找什么?” “你有沒有看見誰動了我的果酒?”嘉柔問道,“剛剛明明還在我的食案上。” “不許飲酒。”李曄言簡意賅地說道。 嘉柔這才知道是李曄藏起來了,不滿地說道:“那是果子釀的,不會喝醉。我就嘗一點?”嫁到李家以后,她可是連酒壺都沒有摸過。想著過年了,又是果酒,飲一些也無妨,哪知道李曄管得這么嚴。 李曄側頭看她,態度堅決:“只許喝茶。” 嘉柔嘆了口氣,乖乖地端起茶碗。完了,再這樣下去,她早晚會被李曄吃得死死的。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晚宴結束,一家人要圍爐守歲,都去了鄭氏的住處。李曄提前跟李絳說過,帶嘉柔回房中換衣裳。嘉柔穿的是上回李曄用李慕蕓的名義從東市買回來的胡服,意外地合身。 嘉柔對鏡戴好胡帽,對李曄說道:“我很好奇,你阿姐是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大概只是巧合。”李曄說道。 嘉柔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李曄拉著她的手出門,不再給她發問的機會。她的感覺極敏銳,他有時都招架不住。 院中燃著熊熊大火,照得四處火光通亮。年幼的孩童投竹節于火堆中,發出“噼噼啪啪”的爆響。下人將舊歲用壞的笤帚也投進去,還有人在偷偷埋穿壞的鞋。 李曄看著他們說道:“小時候聽長者說,只要把穿壞的鞋埋起來,以后家中就有人能做大官。我一口氣埋了三雙,后來才知道,人若太貪心,愿望就難以實現。”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眸中映著火光,神色卻是清冷的。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這在百姓家,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但在高門大戶里頭,就算表面維持平和,內里也是暗潮洶涌。背后牽扯到的利益太多,每個人都要計較得失,連親兄弟也互相算計。 嘉柔不由地握緊李曄的手,說道:“我記得小時候過年,我和阿弟給阿耶阿娘磕頭,阿娘都會給我們一片金葉子。有一年阿婆生病,阿弟想多得幾個金葉子分給她,便傻傻地磕了五個頭,最后還是只得了一片。他哇哇大哭,差點被我阿耶給揍了。我倒覺得,人就算長大,也不該失去赤子之心。” 李曄含笑看著她:“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娘子教誨,我記下了。” 嘉柔的臉微紅,她原本就想用《孟子》里的這句,可是一時記不起來,只講了意思,沒想到被他看出來了。若是論做學問,嘉柔怎么可能比得過這位新科進士,趕緊略過這個話題。 李曄聽得出來她是在安慰自己。其實他并不是對家人寡淡無情,而是橫在他們之間的隔閡實在太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爭取的東西。而已經握在手上的,更不想失去。生在世家大族,若不能為人上人,又有何意義。 他從前不爭,是不需要爭,不代表他爭不過。到他想爭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 他們出門,云松已經備好馬車。李曄扶嘉柔先上去,剛要抬腳,余光瞥到有個人站在門前的石獅子后面,對他微微一鞠躬。他對嘉柔說:“你在車上等我一下。” 嘉柔點頭,好奇地從車窗看出去。一個面生的男人站在角落里,身量高大,穿著一身普通的青布袍,態度十分恭敬。李曄一介白衣,怎么會有人追隨他呢?不過他進入官場以后,是需要幾個得力的人在身邊使喚,大概是李絳為他安排的。 嘉柔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便放下了簾子。 話說回來,相較于其他同榜的進士,李曄是太過悠閑了。前幾日崔雨容派婢女來給她送東西的時候,還說崔時照現在每日都在吏部的主事和座師府上走動,以求混個臉熟。現在盧氏要見他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而李曄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干脆放棄了,每日都呆在家中,也不見他往哪府投名帖。 莫非他以為吏部銓選比科舉容易?還是仗著自己是宰相之子,最后肯定能混個官當當?嘉柔倒不指望李曄能有多大的出息,反正就算將來李家倒了,憑她的那些嫁妝,養李曄也沒有問題。 但若他真的不想做官,當初大可不必考科舉。既然考中了,難道就沒有爭上游之心? 嘉柔很想看看李曄真正的實力,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曄走到石獅子后面,說道:“你怎么來了?”這是負責聯絡各處探子的張憲。因為探子們做著諸行百業,都是不起眼的相貌。平時張憲也不會露面,只負責把情報送到暗格,李曄定期去查看。他親自來找李曄,就說明有要事。 張憲說完事情,李曄皺眉:“淮西節度使已經秘密抵達長安了,并且跟舒王見過面?” 張憲點頭道:“淮西節度使是扮做胡商進入長安的,沒有驚動官府,暫時還看不出他們要做什么。不過今夜驅儺的隊伍會進入皇宮,給圣人表演,會不會與此有關?” 李曄沉吟片刻,低聲吩咐道:“繼續盯著舒王府,再派人在皇城附近打探消息。”他從袖子里拿了一封名帖給張憲,聲音大了些:“你幫我跑一趟吧。” 張憲應是,收下名帖藏入懷中,告辭離去。 李曄回到馬車上,嘉柔問道:“那個是什么人?怎么從前都沒有見過。” 李曄說:“我讓他幫忙投一份名帖,不是太重要的人,你不必在意。” 嘉柔沒有再問。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愿意多說的時候,也問不出什么來。其實床笫之間,嘉柔也能感受到他的掌控欲很強。他們用什么姿勢,要做幾次,都是由他說了算。 嘉柔有時也不服氣,自己堂堂一個郡主,竟然被個白衣壓得死死的。想想就火大。從前在南詔的時候,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現在都快轉性子了。 這馬車里雖有手爐,但寒冬臘月,還是十分冷。嘉柔怕冷,往李曄的身邊靠了靠,他索性伸手抱著她。外面的大街上已經很熱鬧了,萬家燈火,爆竹聲一陣接著一陣。家家戶戶的庭燎,將院墻外面的路照得通亮,一點都不黑。 路上還有穿著新襖的小兒嬉鬧著跑過,一派歡樂祥和。 云松將馬車停在巷子里,大街上驅儺的隊伍已經開始經過了。前頭一男一女,戴著老翁和老嫗的面具,嘴里唱著《驅儺詞》。他們身后是成群帶著小孩面具和鬼怪面具的人,還有吹拉彈唱的樂者。浩浩蕩蕩的,數不清有多少人。 街道兩旁來觀看的百姓,熙熙攘攘。 有些小販趁機擺起了攤子,大多是賣驅儺面具的。面具上畫著各種各樣的鬼怪,怒目圓睜,露出獠牙。嘉柔拿了一頂面具放在臉上,她的臉太小,大大的面具顯得很滑稽。 她頑皮地發出兇神惡煞的聲音,要嚇李曄。李曄卻只是覺得她可愛有趣,臉上帶著縱容的笑意。 “郎君給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買一頂面具吧,辟邪消災的。”攤主熱情地說道。往來的客人都是看得多,掏錢得少。他見眼前這一對璧人氣質高貴,相貌不凡,必定是出身富貴人家,手里不會缺錢的。 李曄剛要叫云松掏錢,嘉柔連忙按住他的手,大聲說道:“不買不買,我只是覺得好玩,才拿來玩。真要買回去,半夜看到會嚇死。那邊有賣首飾的攤子,我過去看看。” 嘉柔放開李曄,徑自往前面的攤子走去,李曄跟在她身后。她沒見過這樣的夜市,東逛逛西看看,像只蝴蝶一樣流連其中。 但是這些夜市上擺的東西,都是賣給尋常百姓的,不會有上乘之物。而且黑燈瞎火的看不清,很容易以次充好。李曄本想提醒嘉柔,但看她看得多買得少,錢袋子捂得很緊,便沒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