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阿常怕崔氏難以釋懷,寬慰道:“舒王妃如今地位尊崇,要什么有什么,怎么會打算計娘子?我倒是發現三娘子今日似乎一直在偷看崔大郎君,不知是不是存了別的心思。” 案上的燭火跳動,崔氏筆一頓,側頭看阿常:“你沒看錯?許是你多心了。” 阿常卻堅決道:“怎會是我看錯?大郎君那等品貌家世,都城里多少貴女趨之若鶩,三娘子會動心思也是正常的。” 崔氏攏了攏頭發,對阿常說道:“昭昭一人去驪山也沒有個伴,讓順娘和二郎陪著她一起去。明日你跟順娘身邊的春桃交代幾句。” “是。”阿常侍奉崔氏多年,自然一點就通。 第二日,嘉柔,順娘和木景清來給崔氏請安,崔氏順道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嘉柔不在意,木景清這幾日跟著木誠節跑宮里和官署,早就膩煩了官場,聽到能去驪山玩,就跟放出籠子的鳥兒一樣。 順娘卻有些意外。昨夜回府之后,她一直想把崔時照從腦海中除去,現在能同去崔家的別業,那將熄未熄的火苗又有復燃之勢。 如果他有可能喜歡她,哪怕不能做妻,做妾又有何妨? 午后,木誠節才被隨從攙扶回來。嘉柔看見他喝得爛醉如泥,意識不醒,沒讓隨從扶他回住處,而是叫上木景清,扶著他進了崔氏的房中。 崔氏午憩剛起,看到被攙扶進來的木誠節,怔了怔。 嘉柔把父親放躺在床上,氣喘吁吁地說:“阿娘,阿耶醉成這樣,一個人呆著怪可憐的,不如您來照顧他吧?” 崔氏知道她是故意的,低頭聞了聞木誠節身上的酒氣,也沒拒絕。 嘉柔就拉著呆站的木景清出去了。 崔氏自己去打了水,坐在床邊給木誠節擦臉。木誠節忽然抓住她的手,迷迷糊糊叫道:“阿念……阿念……” “你放開。”崔氏掙了掙,“別趁著喝醉耍酒瘋。” 木誠節卻抬手摟著她的腰,將她拉到了床上抱著,又睡了過去。 他的懷抱如鐵桶一般掙脫不得,崔氏縮在他懷里,無可奈何。生了木景清之后,他們幾乎沒再同床共枕。唯一一次,也是他受傷昏迷,她照顧他時,被他抱在懷里睡了一夜。 他的心跳強健有力,懷抱有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崔氏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不禁感嘆。他一向是個很自律的人,從不酗酒。想必遇到不快之事,才喝成這樣。 只是清醒時,兩個人都像刺猬,誰也不肯靠近誰。 她明明知道男人免不得三妻四妾,家中父兄皆是如此,可還是無法原諒他跟柳氏。她裝作不在意,是因為那樣就不會心痛。 她雖是被設計才嫁給他,可在南詔時舉目無親,他待她又那樣好,心中早就把他當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為曾是唯一,是全部,所以被他誤會和背叛的時候,才那樣決絕。 第二日嘉柔起得很早,大概今日要去驪山,所以昨夜睡不著。小時候木誠節帶她出門,她便是這樣興奮得整夜睡不著覺。真是好多年都不曾有這樣放松的感覺了。 崔時照和崔雨容也來得很早,聽說加了兩個人,欣然接受。他們已經在崔府見過順娘了,倒是跟木景清初次見,相互寒暄之后,很快就熟稔了。 幾個人當中只有順娘坐馬車,其余人都是騎馬。 崔時照和木景清在前面,嘉柔和崔雨容跟在后面。崔雨容的馬術一般,不敢讓馬走得太快,嘉柔卻很嫻熟,雙腳不時夾馬肚,調整速度,騎得不比男兒差。 崔雨容嘖嘖稱道:“母親常嫌阿兄教我騎馬,沒有大家閨秀的模樣。若是看到如你這般英姿勃勃,大概也沒話說了。” 嘉柔笑道:“表姐若想學,我可以教你。畢竟我從小到大,一事無成,就騎射還能拿得出手。” 崔雨容也忍不住笑:“你這般頑皮,也不知李家郎君以后能不能管得住你。聽說他也住在驪山,說不定你們能遇到呢。你見過他嗎?” “算見過吧。”嘉柔悶聲回道,心里卻是極不想遇到那人的。畢竟上次她幾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十分丟臉。況且驪山那么大,怎么可能剛巧遇到。 “我可從來沒見過呢。”崔雨容仰頭回憶道,“倒是聽說他小時候十分聰慧,五歲就能七步成詩。后來長大,卻銷聲匿跡了。很多人都覺得可惜,他的成就本應在他兩位兄長之上的。” “他長得……也就那樣。小時候聰明的人很多,長大了未必都能成才。”嘉柔隨口說道。她看李曄的樣子,也不像是平庸之輩。大概是體弱多病,所以無心向學了吧。 不過這些跟她也沒什么關系,他們的婚約很快就要解除了。 驪山有很多富貴人家的別業,大都是獨門獨院,掩映在一片青山綠水之中。千門百戶,錦繡成堆。山上原本盛極一時的華清宮,在大亂之后也已經沒落。這幾代天子很少再駕幸,只留了宮人看守,但依舊是皇家禁地。 崔家的別業在半山腰,要穿過一片很大的竹林。 上午時下過雨,山間籠罩著一層薄紗般的輕霧,山路泥濘。順娘扶著春桃,只能聽到幾人的腳步聲,突然感覺自己踩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驚叫一聲,不管不顧地往前跑。 嘉柔和崔雨容同時回頭,發現有什么東西竄到林子里去了。 崔雨容道:“大概是什么動物,你擔心腳下,不要被咬了。” 順娘害怕地點了點頭,手卻緊緊地抓著嘉柔的袖子,嘉柔也隨她去。 崔時照和木景清走得快一些,看到幾個姑娘跟上來了,才接著往前走。木景清特意帶了弓箭來,問道:“表兄,這山上當真可以打獵嗎?” 崔時照點了下頭:“常有灰熊或者野豬出沒。不過這里人走得多,大概不會遇到。得到山林深處去。” 木景清聽了還有點失望,畢竟他最喜歡打獵了。但不是想象中那種飛禽走獸漫山遍野的模樣。 又走了一會兒,看到一座烏瓦的建筑,崔時照松了口氣:“到了。” 可崔雨容卻覺得這里不像是自家別業,心中存了幾分疑慮。 繼續前行,路旁的石凳上坐著個人,正悠閑地品茶,身邊立著兩個魁梧的侍從。崔時照快步走過去,行禮道:“不想您到得這么早。我們來的路上下雨,又有幾位姑娘同行,所以來遲了。” 那人爽朗笑道:“不妨事,我也才剛到一會兒。都有誰來了?” 嘉柔看見那人起身走過來,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竟是元和帝!他生得劍眉星目,器宇軒昂,天家氣勢自是不同于旁人,但也沒有登基以后,那般積威甚重。 畢竟眼下他只是廣陵王,太子的長子,連嫡子都不是。誰能想到短短幾年之后,他會成為九五之尊。 眾人紛紛上前行禮,只有嘉柔僵在原地,脊背發涼。 面對一個前世殺了自己的人,雖是立場相對,成敗而已,但也免不得勾起關于那場酷刑的所有回憶。 李淳與幾人寒暄,看到站在人群之后的嘉柔,含笑道:“是我在府中呆得悶了,叫時照帶你們上山來玩。怕你們有顧慮,所以沒有事先說明,諸位不會嫌我唐突吧?” 眾人連忙答不會,順娘更是如墜夢里。才來長安幾日,竟然輪番見到皇親國戚,她以前連想都不敢想。 李淳又道:“諸位不要拘束,更不用在意身份。我打了兩只羊帶來,晚上做個全羊宴。我還約了一位朋友,馬上就到了。” 崔時照感到意外,他還以為廣陵王只約了他。 這時,幾人身后響起一個聲音:“抱歉,我去釣魚,來得晚了。” 嘉柔猛然回頭,只見李曄戴著箬笠,穿著蓑衣,悠然地提著一個竹簍子,晃了晃道:“今日各位有口福,我可以做道魚鲙,這樣蹭飯便心安理得了。” 木景清雖不知他是誰,但聽說他會做魚鲙,立刻就雙目發光了。 李曄故意停在嘉柔身邊,輕聲道:“郡主,別來無恙。” 嘉柔驚得說不出話來,想走開,雙腳又像灌了鉛一樣。隱隱覺得今日之事,是此人故意安排的。 崔時照問道:“這位是……” 李淳向眾人介紹:“我的內弟,李曄。他恰好也住在驪山上,我就叫他一起過來了。他平日無事,對吃有點講究,做魚鲙是一絕。” 崔雨容回過神,捂著嘴說道:“莫非這位郎君就是那位李家四郎,嘉柔的未婚夫君?” 嘉柔還沒說話,李曄已經點頭應承:“正是。” 嘉柔看了他一眼,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眾人吃驚,崔時照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緊。 順娘只聽說李曄如何體弱多病,庸碌無為,還以為是個起不來床的病秧子,沒想到竟是個如此出眾的郎君。 李淳招呼眾人進別業,嘉柔丟下李曄,自己走到了前面。 崔雨容跟她耳語道:“我差點被你騙了。你口中的‘也就那樣’,可是把我嚇到了。你是想藏著掖著,不讓旁人看見嗎?” 嘉柔只覺心煩意亂,不知道那人想干什么。明明都已經聽到了那些事,不是該想著退婚才是嗎?畢竟沒幾個男人能容忍未婚妻有私情。 可他偏偏卻跑來,以那樣的身份站在眾人面前,好像要證實他們的關系一樣。 廣陵王的這處別業比崔家的大很多,同時招待十幾個人,不成問題。木景清一直在打量李曄,畢竟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姐夫,還是挺好奇的。 李淳特意跟著李曄進到房中,李曄一邊解蓑衣,一邊問道:“您有事?” 李淳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我原以為你是因為家里定下這樁婚事,不得不接受,可怎么看起來好像對人家娘子很上心的樣子?若說是長相,長平也不差,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李曄把蓑衣掛在墻上,看了李淳一眼:“廣陵王說笑了。” “不行,我得問清楚。那位娘子到底何過人之處?竟叫我的第一謀士不惜追上門來。” 李曄正在拍打袖子上的水漬,聞言倒也想了想。 也許是因小時候的一面之緣,也許是那日她騎在馬上的英姿,又或者她為庶弟求醫時的急切,都不小心印在了他的腦海里。他淡淡笑道:“沒什么,怕她跑了而已。” 她身邊的桃花確實不少,南詔有田德成,虞北玄,而她的那位表兄,自己一出現就顯露出了不小的敵意。他不得不看緊點。 雖是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卻讓李淳察覺到了他是很認真的,便把那幾分玩笑都收了起來。 “那就愿你早日抱得美人歸。” 第17章 第十六章 兩個人正在屋中談笑,外面有人喊了一聲。李淳回頭,看見鳳簫走進來。鳳簫的真實身份是廣陵王府的內衛長,負責近身保護李淳的安全,可謂心腹。 “屬下剛剛得到消息,淮西節度使已經抵達長安。到進奏院后遞了名帖,直接去了舒王府,一直沒有出來。”鳳簫稟報道。 “山南東道一戰,虞北玄雖沒有得到那五州,但朝廷為了安撫他,將長平下嫁,倒是大大地抬舉了他。”李淳輕扯了下嘴角,“如今朝廷勢弱,只能犧牲長平的幸福來換取淮水一帶的太平。但虞北玄將來只會比河朔三鎮更難對付,他跟皇叔連成一線,父親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您需先沉住氣,別因長平郡主而屢次觸怒太子和圣人。圣旨已下,再難更改。”李曄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次李淳之所以會到驪山來散心,正因為向太子進言,欲更改長平的婚事,被太子狠狠訓斥,心灰意冷之下,才會離開都城。 長平自小養在宮中,李淳沒有親妹,憐她身世,對她格外疼惜。長平也總是“阿兄長”,“阿兄短”地叫著,可他現在卻無顏面對她。 李淳收拾心情,笑道:“我去看看他們安置得如何了。那位木世子似乎很想去打獵。” 李曄隨之一笑:“既然出來了就別再想皇城里的事,木世子心無城府,跟他在一起人也會輕松許多。” “你這人,明明還比我小了幾歲,卻總要你來開導我。難怪你阿姐總說你心思重。”李淳用手指了指他,跟鳳簫一起出去了。 李曄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眼中透出一點冷意。 在廣陵王眼里,他跟阿姐是一母同胞,感情深厚,阿姐在眾人面前也竭力表現出與他親近的樣子。可只有他知道,阿姐多厭惡他的無用。 他小時候天賦異稟,被人夸有將相之才,得到了父親的注目。可就因為這樣,差點丟掉性命。年幼的他開始明白要自保,就得收斂鋒芒,裝成庸碌無為的模樣。 說他心思深重,是因這世上連最親近的家人都無法全然信任。他所做之事,為天下大義,卻有可能跟家族的利益相背而馳。阿姐又怎能明白。 這么多年,他一直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既不渴望擁有什么,也無需任何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