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仿佛世間再無可觸動心弦之事。 柳坤不能重新篡改他的記憶,除此之外想了無數種方法,都未能激起柳釋眼中一絲波瀾,日日都氣急敗壞,甩袖離去,留下一句“孽子”。 終于有一日,柳城覺得,柳釋對孟亦念念不忘,不過是因為年紀尚小,見過的人不多,再加上心中有所虧欠罷了。 誠然,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孟柏函此人的卓然與優秀,然而各花入各人眼,如同凡塵俗子,看慣了清淡的,便想看些嬌艷的。 至于虧欠愧疚,那日孟亦被玄溫帶走,后來之事雖不知如何,在沒有消息傳出來,但看玄溫那時抱住孟亦的動作,是隱含鄭重的。因此,他極可能會重新治好孟亦,到那時,所謂愧疚,所謂痛徹,都是過眼云煙,不值一提。 于是這日,柳坤便來到柳釋房間。 他進來便直言道:“我令人接你去其他地方住些日子,你趁著這個機會,好好想想,什么才是你一個少宗主應該做的事。” 屋內靜默異常。 柳釋背對他,不知看向何方。 許久,屋內之人開口:“何處。” “你小族叔,西陸柳城所在,飛鴿商盟分盟。” 第77章 柳城與柳坤雖是同族,卻不太相熟, 往來甚少。 柳坤身為一方大宗門的宗主, 族中之人大多敬畏他, 甚至諂媚于他。柳城則素來為人圓融, 與人為善,因而,雖與柳坤不甚相熟, 倒也算有禮往來。 正因如此,當柳坤忽然說要讓其子柳釋來飛鴿商盟這里住些時日的時候, 他想都沒想便點頭應了。 柳坤與他用千里鏡對話, 言及柳釋今日心緒不寧,精神不佳,恐對修行有異。 柳城聞言詫異, 問道:“所為何事。” 柳坤頓了頓,片刻后只道:“情劫。” “這……”柳城聞此欲言又止, “何種情劫?” 修真之人大多情緣淡薄, 往往容易被修為上的瓶頸和對大道的執念而困擾,卻甚少為情所困, 是故柳城心中有些驚訝。那凌霄劍宗少宗主柳釋,也算是個人物, 曾經的少年天才, 俊朗瀟灑,同輩中無幾人能是敵手,如何看來, 都不像會是被誰囚了心的人。 柳坤聽出了柳城疑惑,卻似乎并不想作答,然而他轉而又想到之后的托付和請求,便只能似真似假道:“多年前識的一狐媚之人,被迷了心,如今又被背叛,方才如此。” 柳城點頭:“原是如此。” “因此,我這里還有一不情之請。”柳坤趁機說道。 “請說。” “聽聞飛鴿商盟包攬萬千,世間萬物應有盡有,”柳坤道,“孽子去了那處,能否為他選幾名風姿不一的小侍……” 聽聞此言,柳城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擺手道:“這算不得什么不情之請,到時我自會一番,只是,若是少宗主他不滿意,我可就……” 既然為情所困,必然用情至深,若是幫了柳坤的忙,卻因著小侍之時惹怒了柳釋,并不劃算。 柳坤自然明白,只道:“無事,若真如此,怨不得你。” 兩人又虛情假意片刻,這才敲定了事宜。 —————— 柳釋答應柳坤前來飛鴿商盟,目的很簡單,他要趁機脫離柳坤掌控,去鴻衍宗尋孟亦。 兜兜轉轉,陷入泥沼,終于又滿身狼藉地爬出來,他如今從未有過的清醒。 柳城成功迎來柳釋,與他同來的還有兩位化神后期的長老與一應弟子仆從。 距離柳城上次見到柳釋,已經是約摸百年前的事了。 那時柳釋正意氣風發,滿身都是不可磨滅的銳氣,多少人慕艾仰止的存在。他和柳城相談幾句便匆匆離去,只笑說他與自己名為“柏函”的至交好友有約,便不多相陪。 如今再見,柳城險些認不出眼前滿面死灰的人來。真真是應了柳坤所言,為情所困,已入魔障。 “族叔。”柳釋開口,嗓音低沉啞然,如行將腐朽的老者。 柳城點頭:“嗯,給你準備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你先……” “族叔,”柳釋轉頭,看向柳城,再度開口,“我爹請您所做之事,皆不要放到我面前來。” 畢竟是有血緣的生父,柳釋對柳坤太過了解,他那個人,善惡是非早已不分,只看得到宗門利益,己身利益,絕對會用對自己最有利折損最少的法子解決問題。 柳釋完全可以想到,他讓自己來這里,所為何事。 “這……” 柳釋又道:“或者,我把他們扔出去。” “好,”柳城點頭,“我知道了。” —————— 飛鴿商盟門外外,孟亦與童衡已經到來。 大門前守著的人見過孟亦一面,便記住了他的姿容,而柳城又曾說過,若是這位前輩到來,可不必通傳,直接入內,于是那守門人便恭恭敬敬地將孟亦引了進來。 而童衡則在門口與孟亦別過。 孟亦被人引進門內,尋找柳城之時,恰逢柳城正安置柳釋,于是三人便如此打了罩面。 柳釋從見到孟亦便整個人呆愣住。 自從他清醒之后,就再沒有像現在這般好好看過孟亦,仿佛過了千萬載一般,記憶中的明眸朗目與如今相對時的漠然重合在一起。依舊仍是那個人,卻疏遠到觸不可及。 分明曾是共同并肩而立,相倚暢笑的親密之人。 柳釋這些時日根本無法閉上雙眼,只要一閉眼,就是自己拿著劍,刺入孟亦身體的畫面,guntang殷紅的鮮血順著鋒利的劍身淌下,濺到柳釋手上,燙的他渾身震顫。 看見孟亦,柳城面上笑容真切,拱手問好,正想介紹柳釋與其認識,便見一旁的人自孟亦便始終癡癡然,眼中有傾慕神采,亦有自悔苦痛。 柳城掌管飛鴿商盟分盟多年,慣會為人處世,看人眼色,此時看著柳釋眼中忽然煥發的神采,幾乎是瞬間便想到,孟前輩便是柳坤所說的那個“狐媚之人”。 他本就對柳坤所言懷疑至極,此時更是完全不信了。 孟前輩此人,他雖才接觸幾日,但是可以肯定,他絕不是柳坤所言之人。這其間,恐怕還有更多隱晦私密之事。 只怕是柳釋父子,對他不住。 孟亦是來領蠢鵝的,并沒有多留的打算,他此時見到柳釋,只是隨意掃了一眼,便不再多加關注,而是扭頭問柳城:“何在。” 柳城立時明白他指的是白鵝,蓋因除此之外,孟亦之前離開之時再未留下什么值得他跑一趟來取的事物。 于是柳城回答道:“神獸大人平日cao勞,我等不敢怠慢,之前正派人領著它往萬獸山覓食去了,想來不久就能歸來。” 說著,柳城拱了拱手:“不如先進屋等等?” “可。” 茶霧冉冉,縈繞幾圈,又漸彌散。 三人分散而坐,默而無言。 柳釋始終凝視孟亦側顏,有千言萬語欲說,卻郁結于胸,無從說起。 氣氛凝滯,柳城時不時說著話活絡著氛圍。 許久柳釋終于來欲開口問他近日可好,卻聽見一陣嘈雜后,一只大白鵝招搖撞騙地晃著身子從外面歸來,身后跟著一水兒的商盟中子弟,各個面上都是十分尊敬。 白鵝打了個嗝。 孟亦站起身,看向它。 白鵝大搖大擺走路的動作瞬間停止,抬著一只橘色腳蹼,試探的往前邁了一步。 孟亦轉身對柳城道:“多謝款待,有緣再會。” 說罷又看了那鵝一眼,便朝外走去,大白鵝趕緊轉身倒騰起步伐跟上他。 柳釋看著孟亦的背影,不自覺站起身,朝著他揚聲道:“柏函,小心玄溫!” 孟亦從容的腳步未曾有絲毫停頓,消失了在原地。 柳釋剩下諸多未盡之言都未能再說出口。 一旁的柳城聽到“柏函”二字,便立時想起來百年前與柳釋相談的寥寥數語。 原來,竟是如此。 自孟亦走后,柳釋始終站著,遠眺他離去的方向。許久,他一字一句,將自己和孟亦相識相知,到相……不,不是“相”,是他背叛了孟亦,是他對他揚起了明明發誓要用來護他周全的劍。 一樁樁,一件件。 松下小憩,風中共醉,仗劍行走。 到滿目鮮紅。 最后,他急切道:“族叔,他初見時看我了,他眼中有我了,雖不過一息時間,但是我看到了。” 是該說他可憐,還是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總歸是做錯了事,合該受了因果。 細細去想,孟前輩那般之人,曾被如此對待,繞是柳城,也一時之間憤然于心,給不了柳釋好臉色。 “可對視的時間甚短,我思緒又紛亂,實在讀不出他眼中曾有何意,您說,他是否是在憐憫我?”柳釋如此問著,明明“憐憫”二字該是令人心傷受辱之詞,他言語中卻有著低聲下氣的希冀與渴求。 一時間,柳城覺得自己不清楚他想要的究竟是那種答案。但有一點他是肯定的,方才那孟前輩眼中莫說是憐憫,那是半絲情緒也無的。 只是面對柳釋的疑問,他仍有些捉摸不定該如何回答,于是反問:“是憐憫,又當如何?” 柳釋聞此,看向他,憔悴面容露出一絲輕微的笑意:“如真如此,我會想,真好,他在憐憫我,他因我……因我而有情緒了。” 再不是冷漠以對,哪怕回不到至交好友時的相談甚歡,不掩言笑,只要還有一絲絲觸動,都是好的。 說到最后,柳釋的語氣中甚至帶著些許顫抖。 是希盼。 也是自欺欺人。 到這時,柳城知曉了他心中所想,他幽幽嘆氣,帶著欲他越發悔恨的意圖,照實說道:“他眼中,一無所有。” 干干凈凈,冷冷清清。 柳釋自嘲一笑:“我知曉,我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