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二人說完這話,也不等邱墨林搭腔,便自匆匆去了,只剩他一個人在廳門口抓耳撓腮,惱恨嫂子怎會這般不上道,不懂自己打算夜里偷偷前來的心意。 很快,兩個人便已走到園子深處的小徑上。天色向晚,蟲鳴林幽,秦淮看著遠處那帶波光粼粼的攢心澗,不自覺便嘆了口氣。 鐘信微微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問道:“聽嫂子方才在廳中所問,是對在鐘家的生活,已經生厭了嗎?” 秦淮驚訝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何忽然會有此一問。難道他對自己要逃離鐘家,逃離他的黑手,已經有了警覺不成。 “也談不上生厭或是歡喜,這原本就是鐘家的規矩,總是要守的?;蛟S我原就不屬于這個深宅大院,是大爺把我帶了進來,現下他既撒了手,我便也該去了。” 鐘信拂開前面擋住秦淮眼簾的花枝,“我倒覺得,這世上任何地方,都有束縛人的規矩,去到哪里,都會有厭有喜。大哥固然是不在了,可是我記得鐘家的規矩里,無后的寡婦卻也未必一定便會離開?!?/br> 月光下,聽到鐘信這句淡淡的、不帶任何情緒的言語,秦淮心中一動,卻沒有把這話接下去。 第33章 秦淮沒有去接鐘信那句聽不出潛藏著何種情緒的話。 因為他也知道,在鐘氏家族對無后寡婦定下的規矩里, 除了遣返之外, 如果族中有人愿意收其入房,便可以留下。 留下? 自己為了能逃離這個處處充斥著危機的修羅場, 不知花費了多少心機,受了多少驚嚇, 難道還要為了留在這里擔驚受怕,而再找個鐘家的男人嫁了? 不會, 也不可能。 至少在鐘家這么久了, 除了鐘仁是陰陽不忌男女通吃外,還真沒見過第二個娶了男妻或納了男妾的鐘家男人。 除了一個風流成性的邱墨林也喜歡男人, 可他只是鐘家的姑爺,并不算是族內鐘姓的男人。 當然,在秦淮的心里面,知道這樣的男人,還有一個,可是老天,那是自己敢招惹的人嗎? 所以,沒有這種可能, 自己也不想尋找這種可能。 鐘信見秦淮沒有搭言,只微微看了他一眼, 也不追問,依舊默默走在他身前帶路,陪秦淮走進了泊春苑的大門。 眼前的院落還是去寶輪寺前的樣子, 擺滿了各種名貴的花草和秦淮叫不出名字的樹木。 這也是鐘家庭院與其他豪門大宅不同的地方,便是在整個園子和各處院落里,都栽種了大量極其稀有或獨具異香的植物,而這些植物雖然主要用來觀賞,卻也可以給家中對香料感興趣的人提供些用處。 比如二房的少爺鐘義,便在自己的宅子仲夏苑里,單獨設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從各種植物里提取香料,從用途看,倒有點像鐘家公司里的實驗室。 院子里的仆婦這會子三三兩兩,都在院中廊下或坐或站,交頭接耳,大多說的都是雀兒大鬧鐘家又被主子關押一事。 有好事的,更開始談論現下泊春苑大爺歿了,掌事的大丫頭也出事了,只剩下一個素日不著調的男大奶奶,不知這泊春苑以后的光景,是不是要被二房三房壓成了泥。 一眾人正越說越起勁兒的當口,卻見大門口人影閃動,正是大少奶奶和老七走了進來。 這些丫頭仆婦在泊春苑里久了,個個都練就了兩只跟紅頂白、欺軟怕硬的勢利眼睛,素常宅子里的風在哪里刮得硬,她們比誰都要門兒清。 因一直以來,泊春苑除了大爺鐘仁是當之無愧的一號主子,之下便是掌著實權的雀兒,反倒是名正言順的大少奶奶和老七鐘信,在眾人眼里都是爛泥扶不上墻的貨色。 便是此刻知道大爺沒了,雀兒倒了,這起人卻因聽說二房里新派了掌事丫頭過來,自覺又找到了新的風向,都等著向那還未上門的碧兒討好。 所以此刻見他二人進來,這些仆婦竟像是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在廊下嘰嘰喳喳,說東說西。 倒只有鐘仁生前常帶在身邊的小廝菊生,有些怯生生地走上前,給秦淮和鐘信施了一禮。 秦淮略略環視了一圈,整個泊春苑前院的情狀已盡收眼底。 說真的,在鐘仁未死之前,雖然也能感覺出宅中人對大少奶奶的輕視,但畢竟有大爺罩著,還不是很明顯。 而現在,當泊春苑的主子奶奶變成了遺孀,這些人勢利的嘴臉,便一覽無余了。 秦淮在生活中最愛紅樓中的探春,從小到大,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三姑娘自強自重,給自己甚至二木頭迎春爭取尊嚴的片斷。所以潛移默化中,他也慢慢生成了遇強則強、不卑不亢的人生態度。 雖說自己心底里最大的愿望,是早日逃離鐘家這個修羅場,可是眼前看,卻還不知道要在這里煎熬多久。 難道這些煎熬的日子里,自己還要看這些丫頭婆子的臉色不成? 秦淮這些日子已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到鐘家,小到泊春苑,如果自己還像當初的秦懷那樣軟弱,只知道依俯于男人的蔭護,便永遠都會是看人臉色,被人輕賤的那一個。 更何況,二小姐鐘秀方才已經迫不及待地安插了人手進來,顯而易見,她和鐘義二人,既對鐘家的祖傳秘方心心念念,又要在大房內里慢慢滲透二房的勢力,這派來的碧兒,自然也不會是一盞省油的燈。 所以剛成新寡的自己,要想一挽眼前的不利之勢,倒不如借著眼前鐘仁之死,索性徹底變了性子才好。就算是這變化會讓鐘家上下人等覺得異樣,自己也可順水推舟,賴到丈夫新死,自己受到刺激而性情大變上去。 畢竟眼下這光景,不變,不成活! “老七,去取一把椅子過來,便擺在這樹蔭下面?!?/br> 秦淮的聲音淡淡的、很低,鐘信卻聽得很清楚,他似乎有一秒鐘的猶豫,目光在廊下那些仆婦身上掃了掃,點了點頭。 “我這便去,菊生,去給大奶奶端杯潤喉的茶來,順便把院子里的汽燈也打開罷?!?/br> 廊下的仆婦們有些意外眼前的情狀。 匆匆歸來的大少奶奶,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頭躲進自己的臥室里,便不再出來見人。相反,卻在鐘信端來的黃花梨椅子上,正襟端坐,面色沉靜。 院子里的大汽燈在屋脊上亮了起來,照得整個前院有一種瘆人的白。 眾人皆有些面面相覷,不知道剛成了寡婦的男奶奶,這會子突然要發什么瘋。 在大汽燈剛剛點亮的工夫,院門口剛巧走進來一個年長的管家婆子,并一個身段苗條,皮膚極其白晰的青年女子??此拇虬?,應該也是鐘家比較有身份的大丫頭。 那姓白的婆子原是二太太莫婉貞的陪房,雖也是爭強好勝的主兒,這些年卻一直被大房的幾個婆子壓制著,始終不得施展。 這會子眼見大房有大廈將傾之勢,自家二房的少爺姑娘卻開始蒸蒸日上,立時便覺得底氣翻了又翻,連水桶般的腰身都扭得比往日歡騰了許多。 她此刻受鐘秀所托,特把鐘秀的丫頭碧兒送到泊春苑來。既領了二小姐的任務,老白婆子便像是得了皇上的旨,待到進了院子中央,卻見秦淮正端坐在椅子上,正伸手去接菊生手里的茶。 她見這男奶奶明明看見自己和碧兒已走到身前,卻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一張臉雖是傳說中有名的風流俊俏,卻偏又多了些原本沒有的端莊和冷淡。 秦淮在這婆子和碧兒進入院門那刻,便把她們看了個清楚。 那婆子一副驕橫之色不必說,只是那個叫碧兒的丫頭,倒也好生奇怪,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倒真像是二小姐鐘秀的翻版。 眼見她唇邊含笑,一路輕盈地走向自己,秦淮卻只覺有一股說不清的反感,知道在那丫頭的笑容下面,卻不知藏著什么花花心腸。 老白婆子此時心里便帶了太監傳旨卻沒人搭理的氣,禁不住便高聲道: “大奶奶,這是二房的丫頭碧兒,是二爺和二小姐專門送過來給奶奶做掌事丫頭的,奶奶你這會子,是不是接一下碧丫頭…” 她不知是她的嗓門過大,還是話說得太有些突然,那杯本已接在秦懷手里的茶,竟在她這句話里,直直摔了下去,砸在青石地面上,瞬間摔個粉碎。 一時間,整個泊春苑前院的一眾人等,都被這清脆的炸裂聲驚住了。 一邊的鐘信一步便跨到秦淮的椅子前,將飛濺開來的碎瓷片和熱水珠都盡擋在他的衣衫上。 “嫂子,可燙到了沒有?” 鐘信低聲問了句,眼睛飛快在秦淮縮回的右手上瞄過,那只手依舊是白晰如玉,并沒有半點燙到的痕跡。 秦淮先是微微搖了搖頭,繼而,卻忽然從椅子上直直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面前的老白婆子和碧兒。 雪白的汽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可以清楚看見他兩根烏黑的眉毛緊擰著,一雙極清亮的眸子里,竟完全是眾仆婦從未見過的寒光。 “我問你,你方才這么大聲,嚷的是個什么?是覺得我七老八十,還是天聾地啞,聽不見你說話還是怎地!這里是泊春苑,行的是大房門下的規矩,誰聽說主子要端茶喝,這邊奴才還敢扯著脖子叫嚷的?我便不信,要是大爺活著,你也敢這么沒有眼色?還是你見我是個守寡的男妻,便心里明知道鐘家的規矩,也偏要來欺我一欺?我告訴你,趁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大房的奶奶,便是寡婦,卻也不是吃素的!” 那老白婆子本就被那滿地摔碎的瓷片嚇了一跳,正發怔間,卻不料男少奶奶忽然間大發雷霆,疾聲厲色,一番句句帶刺的言語,倒把她整個人嚇得僵在了原地,嘴唇一陣翕張,卻又偏生接不上話來。 一時間,整個前院的廊前院里,眾人皆斂聲靜氣起來。 那個叫碧兒的丫頭,卻急忙搶上前去,先便對秦淮福了福,笑道: “奶奶想來是誤會白大娘了,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些,耳朵略有些背,素來說話便是大聲。在二房的時候,大家都知她的情形,原都包涵著些,畢竟二小姐素常便教訓我們,莫說我們做大丫頭的,要多照顧些小丫頭子和老mama們,便是主子奶奶和小姐,對待下人,也不會非打即罵,連呼帶嚷的,那才是真正大戶人家有涵養的樣子?!?/br> 秦淮略略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這個比自己矮上一頭的丫頭。 只見她一張含笑的臉龐上,卻明顯有一絲暗隱在眉梢的嘲諷,字里行間,看似在替老白婆子解釋,卻又似在處處反擊自己剛才的所為。 “你這話說的不錯,不愧是二meimei親手教理出來的丫頭,明事理得很。不過我有句話要說給你,你現下離開二房,到了我大房里來,便也要知道我大房里的規矩。” 秦淮說到這里,忽然轉過身來,對著廊下那群仆婦靜靜看了一遍。 “這會子大房的人也都在這里,你們都是侍候過大爺的人,大爺定下的規矩,可能有的記著,有的記性不好,便也都渾忘了。我現下就只用眼下這一件事來提醒你們,便方才這婆子目中沒有主子,驚擾到主子的行事,若按大爺在時的規矩,管你是哪房的下人,既在大房里犯了錯,沒什么好說的,便讓她跪在這些碎瓷片上一天一夜便是!” 他此刻這番舉動和這些狠話,倒也是穿書以來,被鐘家這壓抑變態而又丑事橫生的處境,生生在胸腔里逼發出來的。 倒似乎不這樣徹底讓自己爆發出來,便真的不能再在這污穢丑陋的地方,再多呆上一秒。 碧兒的臉色瞬間變了又變,唇邊的甜笑雖然還在,卻已是非常勉強。 秦淮卻并不看她,轉過身,卻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又接著道: “只不過現下大爺尸骨未寒,我這個未亡人,倒要替大爺積點陰德,今天便先饒了這個婆子。只一樣,今后無論是誰,也不管是哪個房里過來的,若再犯了錯,必要用大房的家法伺候!” 他這邊冷著臉立威,那邊鐘信在一邊默默看了他半晌,便悄悄拉過菊生過來,讓他又給大奶奶倒了杯茶,送了過去。 秦淮慢慢伸出手去接茶杯,這當口兒,整個泊春苑再不像方才那般散亂,竟一點聲響皆無。 秦淮喝了口水下去,“我今個兒特特坐在這里,原是有一個想法。我來了這小半年,這院子里人都識得我,我卻還記不得大家,現在這會子,你們便一個個主動過來這里,報上名頭,日后大房但凡有了些什么,是褒是貶,我也能一一找得上??偛灰窠裉煳疫M了院子,你們一個個頭也不伸,想來都是在欺我怕生,不識得你們,便轄治不了你們了嗎?” 滿院的仆婦,包括碧兒在內,都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 不過反應最快的,果然是二小姐親手調理出來的人。 碧兒理了理腮邊的細發,又整了整衣衫,第一個走到秦淮面前。 “回大少奶奶,奴才名喚碧兒……” 月上中天。 在汽燈的周圍,有無數細小的蚊蠅圍著那亮光不停飛舞,發出嗡嗡的聲響。 而除了這聲音,偌大一個庭院里,除了每個丫頭婆子及小廝們自報家門的聲音,便再無別的聲音。 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后,所有的仆婦都已通報完畢,秦淮方沉靜地揮揮手,示意她們都可以散了。 ************************** 隨著眾仆婦們鴉雀無聲地散去,泊春苑后面下人住的房子里,便漸漸亮起了點點的燈光。 而慣常全院最是燈光通明的正房里,卻仍是漆黑一片。 而這一刻,秦淮一直端坐的身體,卻忽然像xiele氣的玩偶,慢慢軟倒在椅子里。 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長衫內的白色中衣,此時已經濕得精透。 “嫂子方才辛苦了這么久,不如便先回房休息,我這就去小廚房,交待他們做那幾樣點心?!?/br> 鐘信似乎看出了男嫂子忽然有些萎頓的神情,便低聲和秦淮說了一句。卻見他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卻并沒有走向臥房,仍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手扶著椅背,一雙眼睛卻盯著著臥房的窗子,似乎出了神。 “你去吧,喔,對了叔叔,你住…你和菊生他們住的地方,離這正房……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