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這話乍一問出口,秦淮在心底里,便已經后悔了。 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忽然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不管方才他如何費盡心力,努力維持著一個厲害少奶奶的樣子,卻在眼下要走進這間黑沉沉的臥房時,心有余悸。 因為秦淮忽然間覺得,這間房子里面,實在是有太多和鐘仁有關的鮮活印跡。 而這種滿是鮮活印跡的感覺,如果對一個摯愛丈夫、留戀亡夫的寡婦來說,也許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是對于秦淮來講,卻恰恰相反,鐘仁的印跡越鮮活,越讓他抗拒走進那扇月光下有些陰森的房門。 而這工夫,如果鐘信住的地方能離自己近一點,或許心里頭,便能感覺穩妥些。 他似乎突然忘記了,這個自己莫名想要靠近一點的人,明明是更應該害怕的那個。只不過或許在他的潛意識里,一個活著的敵人,總要比一個死去的人,能讓自己更安心一些。 鐘信已經端詳了他半晌,見他對著臥房發怔的表情,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我住在東跨院那間偏廈,離嫂子這間正房算不得很遠,嫂子若有事,便喊菊生來叫我便是。菊生年歲小,便住在嫂子廂房這邊,嫂子有事盡可以叫他的。” 秦淮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終還是推門進到了房間里。 幾天沒有人住過的房間里,有一股散不去的腥濕和潮氣。 秦淮飛快地按亮了客廳的燈,剎時間,掛著鐘仁長衫的衣架、一邊躺椅上的水煙、尤其是他素常翻看的幾本艷情書籍,扔在床頭上,無一不在提醒著自己,那個陰鶩變態的鐘家大少,曾經在這個房間里,讓自己每天都在小心翼翼,日夜提防。 秦淮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紫檀木大床前,剛想在床邊坐一坐,卻忽然想起那日在家廟被關押在空屋子時,曾經做過的那個惡夢。 夢里的鐘仁便是在這張床上,七竅流血,掐著自己的脖頸質問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和鐘信要了他的性命。 那畫面是如此的鮮活,讓秦淮在空蕩無人的房間里,忽然從一根根頭發絲里冒出了細細的汗珠。 他只覺周圍的一切像是都忽然間變得逼仄起來,每一樣和鐘仁有關的東西,好像都在夜色里不斷向自己逼近。他感覺心越跳越快,整個人也越來越緊張,終于挺受不住,拔起腳來,幾大步便跑出了房門。 門外一彎冷月,寂然無聲。 秦淮深深呼出一口長氣,月光下,四周的奇花異草散發出陣陣清香,讓他原本恐懼的心情,慢慢沉靜下來。 他順著院中的小路,有些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時有不知名的香花在一邊的瓷盆里開放,引得秦淮偶爾駐足片刻。 不知不覺,他順著一個月洞門走到了主院之側的跨院里。 那跨院離秦淮所住的正房倒也算不上甚遠,只是隱在后面,倒也小巧清靜。 秦淮心里還在回想著方才發生的事情,也在糾結自己忽然間給下人一個下馬威,到底會不會有些cao之過急。 不過,當他想到會客廳里鐘義志得意滿的神情,又想到鐘秀花言巧語下,卻急忙安插在自己身邊的貼身丫頭,秦淮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一株氣味異常香甜的花樹旁,深深吸了一口那樹上傳來的香味。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需后悔,畢竟在這深宅大院之中,一個沒了丈夫庇護的孀居寡婦,就像這滿院的繁花一樣,若要自保,便須帶刺! 秦淮正站在那花樹旁暗暗思慮,一邊的廂房里,忽然走出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他大概剛剛在房內擦了身子,此刻夜深人靜,便只穿著粗布長褲,挽著褲腿,踩著布鞋,精壯的上半身上還隱約可見細碎的水珠。他手里拎著一把裝滿水的噴壺,徑直走到那棵樹前,對著一樹花枝便噴了開去。 “哎呀!” 忽然被噴了一身水珠的秦淮失聲叫了出來,一邊的男子愕然一怔,目光一凜,兩大步便從樹的另一側繞過來。 待到看到眼前被自己噴了一身水珠的人竟是秦淮,不由脫口道: “嫂子,怎么是你……” 第34章 看著眼前被自己噴得一身水濕的秦淮,鐘信這次是真的愣住了。 便是素來不動聲色如他, 也沒有想到夜色中的花樹后會有人在, 而這人,竟是嫂子。 他手里還握著那把大噴壺, 卻不知道壺身已經歪斜,正有水不斷從壺嘴里流出來, 順著他的粗布褲子淌下去,他卻渾然不知。 眼前的男嫂子還穿著方才入房時那件長衫, 在月光下, 水珠在黑色綢緞上滾出剔透的光,并隱隱可以看見里面透出中衣的一抹白色。 “嫂子, 怎么是你……真是對不住,是我太莽撞了,倒噴了嫂子一身的水。” 秦淮也同樣呆住了。 這會子正神色怔忡、思緒不寧的他,完全沒有留意鐘信從房中走出來時,發出的一些細碎聲響。 直到清涼的水絲從天而降,瞬間噴了自己一臉一身之后,他才如夢初醒。原來自己竟在無意之間,走到了鐘信所在的東跨院里。 “不關叔叔的事, 原是我嫌那臥房里有些潮悶之氣,便出來信步走走, 看看院子里的花草。誰知竟無意間走到叔叔這里,因見這棵花樹的香味甚是特別,便不自禁站住多看了些工夫。這么黑的天, 我身上又是黑色的衣服,你自是不會留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便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只是水過衣濕,絲綢又細透,這會子已然濕貼在身上,倒顯出一副修長緊致的好腰身來。 鐘信的目光在他的身上略掃了掃,便急忙低下頭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腿腹間已經被水濕了大半,急忙將噴壺放在一邊。 “嫂子身上濕了,莫沾了潮氣,不如老七這便送嫂子回房,抓緊換身衣裳罷。” 秦淮聽他這話,下意識便把目光向正房處瞥了一眼,卻皺起了雙眉。 這工夫,方方從滿眼皆是鐘仁印跡中掙脫出來的他,實是不想立即又回到那壓抑逼仄的臥房中去。 “這天氣熱得很,弄上一點子水,反倒解了些暑氣。我因見這些花草長得好,倒想再多看幾眼,卻也不急著回去,只是這長衫濕得狠些,我且脫了它便是了。” 秦淮口中說著,便伸手解開黑色長衫,只露出里面那套白色的中衣衫褲來。 他嘴里說不想即刻回去,鐘信便也不作聲,只躬身上前,接了他脫下的長衫在手臂上擱著。待看見秦淮那件白色中衣時,卻瞬間瞇起了眼睛。 原來他穿著黑色長衫之際,身上雖有水痕,卻并不明顯。而這一身白府綢的中衣,被水略濕一些,便愈發顯得輕透,在月華之下,幾乎是連他身上光潔的rou皮都看得一清二楚。 秦淮自己卻并不曉得這衣衫在月光下如此薄透,他拈著一旁花樹的枝條,一邊輕嗅,一邊對鐘信道: “我方才見這院子里的花樹又和其他地方不同,竟是繁盛蔥郁得多。心里面正納著悶,現下看你這樣子,便知道是你的功勞了。” 鐘信讓自己的眼睛盡量與嫂子的身子錯開,低聲道:“老七素來在閑暇時,確是愛育養些花草樹木,打小時便是這樣,這些年倒也慣了。一天不打理打理,便總覺得像少了點什么。” 秦淮看著身前的繁花,點了點頭,道: “草木雖然不懂人言,看起來卻也知道珍惜恩德,你若對它好了,它便生得更加的繁盛,連帶著香氣都馥郁得很,也算是知遇你這樣辛勤照管的主人吧。” 鐘信微微抬起頭來,在秦淮的臉上深深看了一眼,似乎覺得眼前這個男嫂子,總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可是明明看在眼里的他,又還是那副骨rou均勻的身段,凈白的臉頸,連眉梢那顆胭脂粒,也依然在原處,并無二致。 秦淮和鐘信說話間,因見他赤著上身,結實緊繃的肌rou總是不經意便晃進自己的眼,便索性低了頭,卻不料目之所及,又恰是鐘信被水打濕的粗布褲子,此刻軟軟地粘在腰腹和大腿上,倒凸顯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輪廓。 那輪廓讓秦淮一下子便想起,在家廟接受官家脫衣查驗時,自己在鐘信身上看到的那個駭人物事,一張臉不自禁地便發起燒來。 他心里面越是窘迫,眼睛卻像是中了邪,偏生落在那個地方,移不開去。 為了化解這份羞恥,秦淮強迫自己轉過頭,指著身邊那棵花樹道: “對了叔叔,我方才看了這些花草,便是眼前這株,當真是與眾不同,我站了這么許久,卻還覺得這花特別得很,倒像是時時會有變化一樣,想來定是我的錯覺了。” 鐘信轉過身,面向身旁那株一人許高的花樹,躬身道: “嫂子果然是好眼力,這花便是在整個園子里,也是有些納罕的。” 他略略站直了些,伸手拉下一根花枝,細細看了會,才輕輕摘下兩朵,放到秦淮手中。 “這花名叫四時錦,咱們這邊非常少見,原是建這園子的時候,托人專門從南邊運來的。嫂子你細看這兩朵花,明明是同樹同枝,卻又各有不同,花瓣有單、雙兩種,這倒也罷了,奇的是這花在一天一夜之中,會變出四種不同的顏色,早晨時花瓣為淡紅色,正午則變成白色,待到下午三時左右呈粉紫色,而現在這個光景,卻變成了這種玫瑰色。嫂子方才覺得它像是在變化,便正是它從紫色向這玫瑰色轉變的光景。” 秦淮被他說得納罕,便看著手中那兩朵玫瑰色的花苞笑道,“難怪叫四時錦,原來是這個意思,這花有這樣變化的本領,倒也算得上是奇花了。” 鐘信點點頭,“嫂子說的不錯,這四時錦花形香味都是上品,最妙的,卻還是這一天四變的本事。聽說在南邊的大戶人家,女兒出嫁時都愛陪送此花,到夫家后養在后宅里,離新婦越近越好。” 秦淮奇道:“這又是為了什么?” 鐘信忽然很異樣地看了秦淮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了些許,低聲道: “大約就是希望新婦能像這四時錦一樣,在夫家也能順時順勢,遇事多生些靈活機變罷。” 秦淮似乎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異樣,也不抬眼,只將那兩朵花放在鼻端,慢慢嗅著,“這想法固然是好,只是人非草木,像這樣一天四變的本事,卻也不是人人都可得的。” 鐘信沒有看他,卻轉身看向前院的方向。 在那里,方才大房奶奶端坐黃花梨高椅,在雪亮的燈光下板著面孔的樣子,好像還在眼前。 那會子的他,和現在月下低眉溫軟的他,便有好大的不同。 “嫂子說的很是,便是這四時錦,雖有這樣的天性,若后天養得不好,缺肥少水,有時也會開不出那幾樣花色。想來若換成人,亦是如此。便是再有機變,若沒有人暗中扶持將養,也容易孤掌難鳴罷。” 月光之下,滿樹的四時錦此際已全部變成了玫瑰色,而聽了鐘信這番言辭的秦淮,卻選擇微微頷首,未發一言。 鐘信看了看天上的月光,低聲道:“這會子天有些晚了,嫂子身上還有些濕著,不如老七便先送嫂子回去,早些休息。” 他這話剛剛出口,秦淮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卻只聽得一邊廂房里,忽然傳來“砰”地一聲悶響。 這響聲雖然不大,可是在寂靜的夜色中,卻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鐘信眉頭一皺,看了眼秦淮,“糟糕,我方才在火上弄了些東西,這會子大概是燒到干鍋了。” 秦淮忍不住笑道:“看來泊春苑大小廚房里的東西,都不對叔叔的胃口,竟是要自己單開小灶嗎?那聲音聽著像是火上東西燒得炸了,倒不是小事,咱們還是趕緊過去看看,別走了水才好。” 他既對回到睡房有些心下打怵,同時亦有些好奇鐘信這工夫究竟在燒著什么,便動了要跟進去看看的念頭。 鐘信聽懂了嫂子這句話,一時間身體僵了僵,終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拒絕,只得搶先來到自己房間門前,一把推開了門。 一股極為奇怪卻又莫名有些熟悉的味道飄了出來,進到秦淮的鼻息里,讓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這是從秦淮穿書以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鐘家感受到,自己在現實生活里的影子。 因為他竟然在空氣里,聞到了自己日常在實驗室里才會聞到的一些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跟在鐘信身后走進了房門。 鐘信住的這間偏廈雖然不大,穿過一條窄窄的走廊后,里面倒也有兩個小小的房間。 里間的門半開著,除了可以看見一張簡陋的木床和木桌木幾,便再無他物。 而在外面這間像是門廳的小屋子里,卻很奇怪地堆滿了瓶瓶罐罐和各樣雜物。秦淮飛快地掃了一眼,竟然在里面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干鮮花果。 而在窗前的一個銅爐上,果然便燃著爐火。爐子上面有一個正在蒸煮著什么的陶器,上面的蓋子被掀到了一邊地上,顯然剛才那聲悶響,便是它掉落時發出來的。 鐘信快步走過去,伸頭向那陶器看了一眼,輕輕嗅了嗅,極不引人留意地搖了搖頭。 “叔叔煮得什么,是鍋底燒干了嗎?” 秦淮自打聞到了房間里的氣味,又看到了那些家什和花果等物,心里面便有了一個雖然模糊,卻又隱約已經露出端倪的答案。 但是這會兒,他還是想看看鐘信會怎么說。 “煮了點加桂花百合的糖水,這幾日在家廟勞乏得很,又兌了一點子黃酒在里頭,想臨睡前喝了緩一緩乏,這會子倒忘了它,果然是燒干了鍋底。” 秦淮嘴角邊露出一絲隱隱的嘲諷,又飛快地掩了下去。 “喔,原來叔叔還有這樣將養身子的本事,怪不得弄了這些瓶瓶罐罐,又這些香花香果的,竟比那小廚房也不差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