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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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瑕笑著替她斟酒,壓低了聲:“公主,你這么說,我不知要被多少目光盯著了。” 大概有人會想,他除了一身皮囊,何德何能入得了公主法眼,還當場頂撞太后。 不過趙瀲不這么想,對誰鐘情這事,本來便說不清,能說得清楚了,男歡女愛也便沒什么令人向往的了。 元太師亦是直流冷汗——公主和謝珺的婚事不成,自己女兒只怕真要摻和一腳進來,真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團亂麻擰不回來了。 靜默了許久,太后卻仿佛沒聽到趙瀲這大逆不道的話兒似的,眾臣面面相覷,開始起了私語之際,太后抬袖道:“時辰到了,傳膳罷。” 穩(wěn)坐上位已久,那點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而自威,教人望而生畏的威儀是有的,百官不敢置喙,搖頭晃腦地在心里暗想:也不曉得太后這婚,還賜不賜啊。 一想著,便又有人望向謝珺。 對方不為所動地用菜肴飲美酒,其鎮(zhèn)定簡直讓人不禁要豎起大拇指—— 一個被戴了數頂綠帽的男人,到底心有多大才能既往不咎啊。 鴿紅瑪瑙玉,盛著半碗琥珀光,艷麗如血。琉璃盞,碧玉瓷,清粥小菜,海味山珍,琳瑯盡列。 紅袖錦衣的妙齡侍女捧著玉鐘殷勤為各位朝臣斟酒,直到了趙瀲這一桌時,兩人卻互相倒酒,渾然是插不進第三個人了,侍女們便對視一眼,默契地走開。 趙瀲喜愛油酥燒燕,但今日,再餓著,再垂涎也只得忍耐,不敢有一刻放松心弦。 等酒菜佳肴俱都上了桌,由太師出列,向太后祝酒,余人紛紛附和,文辭情韻兼美地歌頌了一番大周盛世和太后力挽狂瀾、扶植幼帝之功績。 阿諛奉承之詞太后聽慣了,不覺新鮮,這群文官的筆墨功夫都是不錯的,只可惜風骨不佳。太后沒耐心理會這幫諂諛之徒,此時鐘鳴又三聲,酒過一巡。 太后著人停杯,當堂宣布:“前不久,哀家從兗州尋回謝笈之子,十年流離,他受了諸多苦難,哀家細忖,對謝家實在虧欠甚多,故此哀家屬意謝弈書為婿。謝珺——” 太后竟當朝直接宣布了! 公主方才所言,與君瑕私定終身之事,分量極重。雖不成體統(tǒng)不合禮法,離經叛道,但在場人捫心自問,都不得不嘆服公主魄力。 沒想到太后還是一意孤行,那謝珺……竟然也會答應? 趙瀲瞬時臉色如鐵,冷沉了下來,她咬咬牙。 母后是當真對她失望了。 她渾身輕顫,垂落在膝頭的手冷如冰,僵硬地蜷著指頭,只見那假謝珺從從容容起身,到了太后御座玉階之下,俯身稽首。 趙瀲手腕顫抖,緊緊盯著他們,太后身旁的侍女已經捧著金冊走下臺階。 手背忽而一暖,趙瀲扭頭,她身畔之人,是她心之所系,但用盡全力恐怕也無法廝守的人,她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即便是私奔,也認了。 君瑕朝她溫柔地微笑,比了個唇形,她心煩意亂,沒認出,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君瑕揉了揉她的耳朵,頗有幾分寵溺。 在百官都驚訝不止,照理來說公主是不肯善罷甘休的人,可她和謝珺這婚約已有十年之久,當初既沒有推辭,天家重諾,一言九鼎,這婚事眼下也找不著理由,推辭不得,難道木已成舟沒有回寰余地了么? 侍女捧金冊丹書,行至了謝珺跟前。 靜謐如死的大殿之內,諸人各懷心思,元太師盼著婚事成,元綏盼著成,又盼著不成,璩大人眼睜睜瞪著,也說不上心里是怎么個復雜滋味。至于璩琚,則獨自飲酒,事不關己。 “且慢。” 在侍女將折腰,將賜婚書捧予謝珺之時,傳來幽幽一聲。 太后與群臣盡皆失色,趙瀲猛回頭,不知為何忽然眼眶溫熱,緊緊抓住了他的手。這時候已經不能出頭了,難道他不知道? 最多、最多日后,她同他找一處沒有人認識的山林安度余生,但這婚,在大殿之上不能反悔的! 君瑕微笑,將她的手背以食指按住,緩緩往下壓去,她腦中嗡嗡一聲,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方才比的口型——相信我。 他說過很多很多話,趙瀲都相信了,最后被他騙得團團轉的人是她。 但還要執(zhí)迷不悟、一路深信不疑的,也是她。 那賜婚金冊,到底是沒有頒下去。 連跪立的謝珺也不禁回眸,矮身而坐的一應人之中,唯獨君瑕立起,如一羽白鶴出于雞群。太后皺眉,她有察人只能,但由始自終都沒猜透過君瑕的身份及來意。 她一直害怕趙瀲被他所騙,如今…… 君瑕不疾不徐地走到了謝珺身側,雪袍撩起,肅然從容地跪了下來。即便是跪著,也自是風骨奇絕,絕無諂媚之意,像極了……像極了誰呢。 太后悚然驚訝。 趙瀲的心仿佛沉入了水底,母后生氣了,她心如擂鼓地想著,要是母后等下派出兵甲來拿他,她就撲上去不管不顧了。 “草民亦誠心,求娶文昭公主。” 一語嘩然,這位君先生出身山野,竟敢當堂求娶公主?不少女眷都瞅向趙瀲,她在震驚之中,已是淚流滿面。 她以為,一直以來只是她千方百計地想將君瑕拴在身邊,她用盡全力,想把最好的一切都同他奉上,只要他肯,他點頭,千難萬險的全部交給她。雖然兩情相悅能給她幸福,但獨力支撐也讓她疲憊。他還是、還是站出來了。 太后皺眉道:“你憑什么?” 君瑕俯下目光,從襟袖之間取出一樣物事,不知是什么,金燦燦的晃眼,眾目驚愕凝視之下,他伸手捧給侍女,一字一字,清晰得如一片清泉滴落巖上,鏗鏘穿石—— “憑我才是謝珺。” 第64章 一鍋沸水炸開了。 太后震驚地將身子前傾, 鳳目凜然地盯著君瑕。 是了,這副風骨, 像是謝笈之子。 處理朝政大事, 不知遇上多少突如其來的情狀,太后從未失態(tài), 但謝笈之子果真尚在人間——他、他回來意欲何為?報仇么? 即便是報仇,太后也不怵君瑕手腕, 但她卻少不得要顧及女兒。 趙瀲在指腹被guntang的茶水杯蓋燙著了, 但她已察覺不到疼,呆若木雞地凝視著那道身影。仿佛從那副端正雅逸的背影里, 看出了歲月的一筆陳跡。 他是……師兄? 竟然如此, 怎么會……可, 她有什么理由反駁呢?好像從初見伊始, 他每一處的不同尋常,都有了妥帖完美的解釋。 他無意藏拙的棋力,本來是最好的證明, 但她從未那么想過。 還有…… 滿庭嘩然,這場驚變殺得人措手不及,元太師亦是手中一抖,杯酒傾灑, 而身邊的元綏卻已經癡怔了。她苦心孤詣, 欲與璩家退婚,為的,難道竟是一個泡影, 一個假謝珺? 此時無人再留意君瑕身邊那人,他正低著頭,面上是什么光景,早已無人理會。 侍女將君瑕遞上來的金鎖呈遞太后。 太后見此金鎖恍然變色。 無需細瞧,這是當年趙瀲贈給謝珺的貼身之物,是趙瀲周歲時她親自去佛寺求來的護身符。 侍女殷勤地遞過來,太后本無意接,但忽然一把抓在手里,用力捏緊了金鎖鏈,朝君瑕看去。 他人在玉階之下,并沒有起身之意,亦瞧不出心緒。只是默然許久之后,抬起那雙洞悉一切的眼,教太后微微心驚,他卻將一弧唇往上清揚,露出一道清明澄澈的微笑。 “此物,是莞莞所贈。” 太后強自不信,“你從何處偷來?” 說罷太后扭頭望向女兒,趙瀲呆呆地坐在席間,已經癡了似的,眼角垂著兩行淚痕,木胎泥塑般僵直身體,一動不能動。太后心里總算稍安,看來今日之前趙瀲也不曉得君瑕的身份,沒有伙同外人欺騙自己。 君瑕微笑,“我一直帶在身邊。” 那話是說給趙瀲聽的,她猛然抽回神智,朝他緊盯過去。方才被他放入荷包里的紅珊瑚珠,仿如自燃,滾熱的溫度緊貼著肌膚,灼得一片發(fā)燙。 璩大人皺眉道:“謝兄之子,果然在人間,為何又改頭換面了?” 璩謝兩家是世交,當年璩大人與謝笈也想讓兩家之子結義兄弟,豈料謝珺和璩琚似乎并不對付,從小為了一只木馬便能大打出手,后來謝珺更是拉著于濟楚出出入入的情同手足,璩琚便徹底同謝弈書斷了往來。 太后還不信,狐疑地盯了他好幾眼。 旁人不知道,不信,皆有另一人在場的緣故,但太后心里萬分明白,此時跪在君瑕身旁的這個人是不折不扣的假的,而君瑕—— “太后明鑒。”君瑕施施然跪坐下來,“年幼時,我與公主同在秋暝先生門下學藝,公主自幼性情頑劣,曾引下飛鷹,危情下是我抓住了飛鷹尾羽,一刀斷了它的脖子——” 他話未落,趙瀲猛然起身,朝君瑕疾步走去,不待太后變臉色,趙瀲跪下來一把抓過君瑕的小臂,將衣袖往上卷起,玉色平滑的肌理,只有一處隱約泛紅,凹凸不平,形狀大小都騙不得人,確實是當年飛鷹利爪所傷。趙瀲眼眶guntang,小心翼翼地撫了上去。 她以前怎么竟從未留意! 趙瀲倏地抬起頭,淚光點點地瞪著他,“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她很少哭。 但她每次一墮淚,他便手忙腳亂,怎么哄也哄不好。 “莞莞,”他伸出衣袖給他拭淚,被趙瀲一手揮開,她就執(zhí)拗著非要找個答案,君瑕無奈地一笑,“這才是我對你最大的謊言。我是謝弈書,你記得么,你曾經用巴豆粉害我,后來被我借花獻佛拿去誆騙師父,你偷我的劍,結果劃傷了手指,你被馬蜂蜇了滿臉包,我……” 趙瀲一把將人往前一推,別過了頭。 她不想聽了。 確認無疑。 此人才是真正的謝珺。她又被騙了,身心都被騙了。 趙瀲咬住了嘴唇,扭頭向別處地跪著。 縱然還有人不愿相信,可由不得他們不信。 這么許久了,君瑕身邊那人連半句辯詞都沒有,也許是做賊心虛了。 太后一直緊皺著眉眉宇,不發(fā)一言,但身邊喁喁之聲四面而起。 “難怪從這個假謝珺回來之后,任是門庭若市,也從不肯與人對弈,原來是假的。” “《秋齋斷章》是謝珺自創(chuàng)的名局,這果然解鈴還須系鈴人,早就該作如此想。” “看模樣連公主都讓她這個門客給騙了……公主可憐得喲。” 元綏也咬著牙,不為別的,為的是裝模作樣的趙瀲,和城府極深的君瑕。 那日燕家的芍藥會上,元綏便已察覺到趙瀲這個門客不簡單,后來她曾暗中拋下梧桐枝為引鳳前來,但始終沒有回音。 元綏給的條件比趙瀲優(yōu)渥數倍,他不肯來,元綏還只道這個君瑕不識好歹。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從進公主府開始,就已在步步籌謀,謀的是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元綏只恨不能找個地洞鉆進去,全汴梁都知曉了她退婚是為謝珺,誰知道那人卻是個假的!她已沒有臉再在宴席上待下去,可眼下不能沖動,離不得場,只得將頭顱往下深埋,她寧可像鴕鳥,吃上一嘴沙子,也不想再多留片刻! 璩琚本來還不甘,元綏為了謝珺要與他退婚,但峰回路轉,元綏真是……愚昧! 他本想嘲諷地看上她幾眼,只是那般高傲倔強的元綏竟埋著頭,也許是在垂淚,他眉頭一皺,又是一杯烈酒入喉,嗆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