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不是。” 陳蕁點了點頭,蹙眉惋惜地道:“聽說承恩侯府在那場大火中絕戶了,若是有后人在,那顧家的亡魂想來也不至于連個香火錢都沒有。” 聽到“絕戶”的時候,顧言傾身子一抖,以極大的忍耐力克制住了將茶碗扔到陳蕁臉上的沖動。 面無表情地道:“今個是陳府辦得花宴,楊少夫人提這些,會不會不太合適?” 陳蕁點頭,眼睛向上半挑,“我剛回京,沈少夫人竟也識得我?”不待顧言傾回答,又道:“若不是聽旁人說jiejie來汴京城投親的,以jiejie的相貌和舉止,我當真要誤認為jiejie是承恩侯府的言傾小娘子呢!” 顧言傾放下了茶碗,“哦?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和我像的那個小娘子叫言傾,也許我爹爹是承恩侯府流落在外的血脈也說不一定。” 陳蕁嘴角浮了一點譏諷的笑意,“承恩侯府是逆臣,沈少夫人還是不要論攀親的好。” 顧言傾冷著臉,看向陳蕁的眼睛里,已然染了寒意。 廖氏素來在徐府伏小做低,最會察言觀色,此時機警地察覺到顧絮情緒的變化,本能地想維護她,輕輕開口道:“怎好好地扯到了逆臣,我聽我家夫君說,承恩侯府的火是個意外啊,楊少夫人不知道?” 陳蕁原本將顧言傾安排在這一桌,是想著都是看不慣顧言傾的人,不會有人替她出頭,卻獨獨漏了最沒存在感的廖氏。廖氏雖年輕,卻是徐參知明媒正娶的夫人,且深受徐參知的喜愛,這時候廖氏搬出徐參知,她卻不好再咄咄逼人。 打著哈哈,掩嘴笑道:“福州消息到底閉塞些,有些事兒聽得不真切。還謝徐夫人指正。” 顧言傾冷冷地抿著唇,看著陳蕁滿口胡說,她知道陳蕁是想逼自己承認和承恩侯府的關系,她的容貌在這里,就算不是顧言傾本人,也必然是和承恩侯府有關系的。 為了攀扯上沈溪石,陳蕁不僅想污蔑她jiejie的清譽,還想給承恩侯府按上一個逆臣的罪名。 陳蕁想再現六、七年前承恩侯府滿門寂滅的那場風暴。 第75章 出塵 陳蕁見顧言傾眉目冷冽, 顯然是在克制著什么,眼里染了一點得色,上前問顧言傾道:“我一見沈少夫人, 便有些語無倫次, 沈少夫人素來大度,想來不會和我見怪?” 顧言傾怒極反笑, 眼眸里蕩著笑意,“那是自然, 楊少夫人嬌憨可愛, 我與楊少夫人計較什么?”說到這里, 話音一頓,神色驀然冷了下來,“茍不教, 父之過,我既是應邀來陳家做客,陳家這般待客之道,陳大學士不給我一個解釋, 那便是故意趁我夫君不在家,欺辱我一個小婦人了。” 壽安郡主眉毛微挑,開腔道:“不過是玩笑話, 沈少夫人何必當真。” 顧言傾淡道:“我也是玩笑話,陳家大可不必當真。”說著便離席站了起來。 陳蕁先還一臉嘚瑟,此時望著顧言傾,只剩下愕然。 顧言傾嗤笑了一句, “我不喜歡玩陰的,陳家要是對我和溪石有什么意見,大可明著來。” 說罷,也不再理涼亭里眾人的反應,挺直著脊背走了,湖邊的風吹起了顧言傾綴著茉莉小朵的淡紫色裙裾,在淡淡的秋光下搖曳生姿。 幾處涼亭離得都有些遠,雖然有人敏感地察覺到陳蕁來后似乎有意找顧絮的麻煩,但是因為距離在那里,都聽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只是望著顧絮的背影,覺得沈少夫人當真好看,便是一個背影都似有煙霞輕籠,說不出的出塵之氣。 廖氏望著她的背影,怔怔然,明明只是益州一個布商之女,竟有這等傲然的氣度,想她自己還是官宦之女,嫁得也是高門,姿態卻低到了塵埃里。 廖氏望著涼亭里的徐氏、楊國公夫人、壽安郡主,掩下了眸子,道了一句:“胸口不適,先走一步。” 這時候壽安郡主等人都沉浸在顧絮的不識抬舉里,絲毫沒有心情理廖氏這么一個透明人,都沒聽見一般。 廖氏匆匆地趕上了快出陳府的顧絮,微咬著唇,輕聲道:“沈夫人,我可以去你府上坐坐嗎?” 顧言傾頓了一下,淺笑道:“只怕徐參知不會樂意夫人和我交往過甚。” “我不會和他說的。”廖氏急急地道,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有些急切了,緩聲道:“我,我就是覺得和沈夫人一見如故,想和沈夫人親近些,沒有別的意思,我從來不摻合夫君的事的,沈夫人信我!” 顧言傾望著廖氏,笑了笑,“好啊,那徐夫人和我一起去家里坐坐?”她應得隨意,顯然并不信廖氏的措辭。 這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 廖氏攥緊了手里的帕子,跟著上了沈家的馬車,顧言傾也沒要荔兒和藿兒上去伺候,車里只有顧言傾和廖氏二人。 顧言傾見她局促地坐在馬車一隅,顧言傾觀她也不過略長自己兩三歲,眼下泛著青黑,腕上的羊脂白玉鐲子襯得手腕更是細伶伶的一點點,想到自己查到的徐參知在房事上對廖氏的磋磨,心里的不忍又泛了上來,“我想過幾日,沈府里大概就要忙起來,廖jiejie既是跟了我出來,不如直接和我說,若是能幫得廖jiejie的,我也愿意伸手拉廖jiejie一把。” 顧言傾篤定廖氏是要事求她的。 如先前她為著敏敏,選中從廖氏這里入手一樣,廖氏也是相中了她作為突破困境的救命草。 廖氏沒想到顧絮看出來她的心思,忙抬起了頭,咬了咬唇,聲音略低卻又足夠清晰地道:“我想離開汴京,去益州。” “廖jiejie該當知道,如果你要離開汴京,脫離徐家,日后連廖家也不能夠聯系的了,廖jiejie做好了隱姓埋名的準備?” 廖氏重重地點了頭,“我愿意。”想了想,還是道出了那一層辛秘,“我知道你是承恩侯府的小娘子顧言傾。” 顧言傾無聲地看著她,眼睛波瀾不驚,又帶了一點涼意。 廖氏面色有些漲紅,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有時候在床、第之間會說些沈樞相的事,說他非顧言傾不會娶,她們都說你像顧言傾,我就知道你是,還,還有虞氏的事,我也知道是你救了她。” “你怎么會知道敏敏是我救得?畢竟虞家來人了。” “那次宮宴上,別人提起虞氏的時候,你的表情不對勁,身子也是緊繃的,我那時候就懷疑你是顧言傾。” 廖氏沒有再看顧言傾,靜默半晌,再次開口道:“你不知道,你不在汴京城的那些年,沈樞相從不會多看哪個女子一眼,虞氏有次和我聊天說漏了嘴,說你那樣的小娘子,沈樞相既是遇到過,就不會忘的。虞氏是你的表姊妹,她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怎的,我就記在了心里。所以沈樞相不僅要娶妻,甚而舉破家之力置辦聘禮的時候,我就在想,大概,只有顧言傾,可以讓沈樞相這般費心了。” 廖氏待字閨中的時候,也曾對男女情感有過朦朧美妙的幻想,當她知道沈樞相拒絕那些名門貴女,是為了一個已故的小娘子的時候,覺得世間也是有有情郎的,只不過她沒有遇到而已。 所以,她對沈樞相的事,一直都頗為關注。 又有虞氏的事在里頭,廖氏估計是第一個確認顧絮就是顧言傾的。 顧言傾默然,她以為廖氏相中她,是因為和她一樣,直覺彼此可以合作,卻不想,不聲不響的廖氏,暗中一早就將她分析個透底。 廖氏略有些緊張地道:“我不會和別人說的,我,我就是覺得你心善,如果汴京城中還有一個人愿意救我,肯定是你!”顧言傾“死”了那么多年,虞氏記得她,沈溪石記得她,魏靜晏也記得她,并且一個個都愿意以性命相托,她想,即便顧言傾不愿意幫助她,也不會置她于險地。 顧言傾是她最后的孤注一擲,她的肚子瞞不住了,如果再不走,她這一輩子都陷在徐家那兩個畜生給她挖得深淵里了。 顧言傾望向廖氏摸向小腹的手,“這個孩子,不是徐參知的?” 廖氏臉上頓時火燒火燎的,眼淚忽地落了下來,“是徐三,那畜生,潛到了我房里。” 那時候她正發燒,迷迷糊糊的,沒有及時喝避子湯。 顧言傾遞了一枚棖元果兒給廖氏,“我會幫你,只是,我也可能需要你幫我。” 廖氏抹了淚,“好,如果能幫得上,我一定幫。” 顧言傾想知道顧家大火的原因。 徐二郎能在翰林院的書畫局里發現先帝的那副畫,并且知道這副畫當中的蹊蹺,可見沈溪石的身世不是只有承恩侯府才知道。 她先前一直覺得顧家的大火和沈溪石的身世有關系,是她對沈溪石死纏爛打的勁頭讓阿翁和爹爹愿意拉拔沈溪石一把,可是那幅畫的出現,讓顧言傾心里一直以來的疑惑好像找到了破口。 如果阿翁知道沈溪石的身份是禁忌,會為了她的兒女情長而置顧家一百多人口的安危于不顧嗎? 不,不會! 阿翁和爹爹雖然十分寵愛她,卻也愛阿姐、阿兄和小安川。 她一直以為是她替顧家招來了沈溪石,可是有沒有另一種可能,作為先帝的寵臣,先帝曾對爹爹和阿翁留了什么關于沈溪石的密旨或口諭。 畢竟沈溪石如果真的是皇子,他不可能一直背著沈家私生子的名頭,先帝也不可能任他在沈家人和沈太后的磋磨里長大。 廖氏在沈府并沒有多待,喝了一盞茶,重新勻了面以后,便帶著自個的女使回了徐府。 荔兒擔憂地問道:“主子,你覺得這位徐夫人靠得住嗎?”荔兒還記得當時她去徐府見敏敏小娘子的時候,廖氏還受了徐參知的命令來看管敏敏小娘子呢!可見,徐參知在心底里還是相信廖氏的。 顧言傾淡道:“她會靠得住的!”別的不說,廖氏肚里的孩子,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廖氏要是不盡早逃走,徐參知不會輕易饒恕她,便是廖家,也不會饒了她。 廖氏別無選擇。 顧言傾揉了揉眉尖,問藿兒道:“靜晏那邊可是出什么事了,怎地到現在還沒有消息?” 正問著,小福兒忽地來道:“夫人,去景陽侯府的人回來了,說侯夫人昨夜發熱,現在還沒醒呢。” “請太醫了嗎?” “請了,景陽侯今日都沒有上早朝,一直在府里照看著侯夫人。” 饒是聽小福兒這樣說,顧言傾仍是不放心,對荔兒道:“備馬車,我們去景陽侯府看看。” 前兩日她就看靜晏心情不好,侯府老夫人這些日子又有意作妖,顧言傾一想到靜晏這些年在侯府的處境,越發心里不忍,她沒有護好敏敏,也沒有護好靜晏。 **** 這邊,廖氏到家的時候,徐參知也剛下朝回來,見她回來,微皺了眉,奇道:“今日不是陳府的花宴,這時候宴席應該還沒有開吧?” 廖氏笑著過去給他換了朝服,柔聲道:“可不是,今日我剛好被安排和沈少夫人一桌,剛坐下沒多久呢,福州楊家的少夫人陳蕁,和沈少夫人針鋒相對起來,言談中提到了承恩侯府,問沈少夫人知不知道承恩侯府的嫡幼女,那個叫顧言傾的。連妾身都知道以前沈樞相對顧言傾念念不忘,楊陳氏當著大家的面提出來,不是當眾扇沈少夫人的臉!” “承恩侯府?”徐參知眼皮微跳。 廖氏應道:“是啊,還說沈少夫人和顧言傾長得十分相像呢,妾身沒見過,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廖氏話還沒有說完,手臂猛地被徐參知鉗制住,“你說沈少夫人和顧言傾長得十分相像? 第76章 顧二娘子 徐參知面上的青筋兀地凸起, 眼睛瞪得有些驚怖,廖氏被嚇了一跳,“是, 是陳蕁說的。” 廖氏剛說完, 覺得手臂上的鉗制更緊了些,疼得她皺了眉, 苦著一張小臉,委委屈屈地道:“老爺, 您捏疼妾身了!” 徐參知面色陰沉得像要滴下水來, 忽見到廖氏素來怯弱的眼里掛了淚, 才反應過來,松開了手,不耐地道:“你去端碗冰鎮的綠豆湯來。” 廖氏低低地應了聲, 隨手帶上房門出去了。 九月的秋陽不熱不燥,廖氏緩緩地往廚房去,一邊輕輕地用手揉著剛被抓疼的手臂,她按照顧言傾說的, 將容貌相似的事說了,顯然老爺很震驚。 一時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她一個小婦人都能想到這兩人之間的關系, 但是汴京城里頭,卻很少有人將兩人聯系起來,還是說他們都篤定顧家的人都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廖氏掩下心底的疑惑,往廚房去。 這邊徐參知坐在窗前, 一點點地摩挲著拇指上的玉扳指,當年顧家的大火他并沒有參與其中,但是也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先帝駕崩前,曾在病榻上召見過顧道延那老小子,顧家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先帝幼時與太皇太后的感情頗為親厚,是以太皇太后將顧家留給先帝是毋庸置疑的,先帝在病榻之時,已然不待見太后和劉賢太妃,只有楊淑太妃一人伺候在跟前,就是這般情況,也沒有任何遺詔傳出來。 新帝剛登基的前兩年,他也問過明遠伯和楚王,先帝真的沒有交代片言只語? 后來顧家夜里遭了大火,他也曾去西云那條大街上看過,有明顯的桐油味,是蓄意的謀害,可是陛下沒有動靜,坊間還傳聞出承恩侯府是通敵叛國才會如此,都以為是陛下悄悄動得手。 可他知道不會是陛下。 陛下對先帝頗有幾分濡慕之情,不會無緣無故地戕害先帝留下的肱骨之臣,要不然也不會讓承恩侯府的世子顧伯遠任翰林院承旨。 徐參知手指叩在黃花梨木的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外頭廖氏端了冰鎮的綠豆湯進來,放在了徐參知的跟前,正準備退下去,徐參知陰鷙的目光掃了過來,“你把今日陳蕁說的話再復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