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杜氏將手放到了嘴邊,“噓”了一聲,對著顧言傾搖了搖頭,并不準備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 一直以來困在顧言傾腦子里的疑惑,此時才一層層地解開,怪不得杜姨行事與趙國的女子大為不同,怪不得她幼時,杜姨便對她疼寵有加,便是顧家大火,她也是直奔著她的小院兒來。 杜姨篤信她不會死! 杜氏輕輕握著言傾的手,兩人什么話都沒有說,卻從沒有覺得如眼下這般親近過,那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將二人緊緊地系在了一起。 在這個時空里,她們才是真正的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馬車停在了寺廟山腳下,銀九和荔兒扶著兩人依次下去,一陣春風拂面而來,山野里開了許多紫云英、孔雀藍、迎春花,遠處竟還有幾株木棉花,十分碩大,有莊戶人家在放著“咩咩”叫的小羊,此處生機勃勃,與二人冷寂的內(nèi)里,截然不同。 杜氏喟嘆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絮兒,希望日后我們再相見的時候,你已經(jīng)完成了想要完成的事,可以過你自己的生活。” 這般說著,便攜了言傾的手,一起登上了寺廟的臺階。 廣元寺在趙國一直頗負盛名,眼下因著主持大師已一百一十四歲,依舊仙風道骨,身康體健,是以眾人越發(fā)相信佛祖對廣元寺格外觀照,香火便越發(fā)鼎盛,便是皇后娘娘為國祈福,來的也是廣元寺。 所幸,杜氏一行來得甚早,只有附近的幾戶人家來寺廟里日常禮佛,青石臺階上,也并不擠攘,兩人皆穿著長裙,行動間不由便放緩了步子。 到了山頂?shù)乃聫R的時候,已經(jīng)是辰時正了,杜氏上了香,又添了香油錢,便問小沙彌慧恩大師今日可在寺中。 小沙彌道:“方丈說,杜施主這些日子定然是要來廟里的,是以,并不曾外出,請施主跟小僧來。” 顧言傾跟著杜姨到了后頭的方丈室門前,原是要止步的,杜氏笑道:“無妨,一起進來吧!” 惠恩大師正在里頭看著佛經(jīng),穿著一身破袈裟,打著好些補丁,兩道白眉,腦袋圓圓的,看著頗有出家人的慈眉善目,見到杜氏帶了一個小娘子進來,笑道:“可是施主的小友?” 杜氏應道:“正是,是我新收下的義女,日后,還要勞煩師傅照看一二。” 慧恩抬眼看了顧言傾一眼,搖頭笑道:“杜施主多慮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頓了一下,又問杜氏:“可是來與老僧告別的?” 杜氏點頭:“今日慕俞去了鎮(zhèn)州,十日后,我便也走了,此番一別,不知歸日,與師傅相交多年,我記著,無論如何要來與師傅說一聲。” 實在是慧恩大師已經(jīng)一百一十四歲了,杜氏的記憶里,這般年紀的老人,已是人類生命的一個極限,至多幾年,便已是天恩了。 二十年前,她偶然在山腳下碰著了慧恩師傅,看出來她是異世人,她問可有回去的法子,他說,“既來之,則安之。”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她和慕俞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已然在這里扎根發(fā)芽了,可是,言傾又來了。 第52章 有人 慧恩大師牙齒皆已脫落, 但是談吐利落,滿是褶子的臉上一雙眼睛隱有清輝,對杜氏道:“杜施主, 陪貧僧下一盤棋可好?” 杜氏自是應允, 對言傾道:“絮兒,你去后山轉(zhuǎn)一轉(zhuǎn), 想來杜鵑花開了。” 在杜氏這里,原也不曾真的寄希望于慧恩大師幫她找到回家的路, 更多的是, 將他當作一個慈和的智者, 一個可以傾吐秘密的長輩,她來自異世這件事,便是夫君, 杜氏也沒有吐露一句。 今日在夫君別去前往戰(zhàn)場,杜氏心里原是極不寧靜的,可是和慧恩大師交談兩句后,心里便鎮(zhèn)定了下來, 此刻也是想多陪一陪這位老人,生命里的諸多遇見,也是難得的緣分。 顧言傾估摸著杜姨有話要和慧恩大師單獨說, 便跟著小沙彌去了后山。 卻見慧恩大師喊住小沙彌,交了一把鑰匙給他,不見牙齒的嘴微微張合道:“帶顧施主去逛一逛。” “是,師傅。” 一出后門, 顧言傾便見面前百米處的左邊有一塊瀑布,在日光下飛濺起來的水花,隱隱有一輪七色虹霞,下面是一個綠汪汪注水的潭子,潭子下一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湖泊,中間架了一座橋,一頭竟連著一個山洞。 后山的右邊有一堵望不到頂?shù)纳椒澹挥姓闹还┮蝗送ㄐ械纳襟w小道,斜坡上是漫山遍野開得艷麗的杜鵑花,在春風里腰肢柔軟地搖晃。 小沙彌說:“施主,此兩邊過去,皆是別有洞天。”說著,將一把鑰匙給了顧言傾,“施主許是有用得著的時候。” “多謝小師傅。” 小師傅道了一句“施主客氣”,便先原路返回了,顧言傾掂著手中的鑰匙,約莫是開山洞門的,慧恩大師希望自己去山洞? 小時候雖也和娘親來過,但是都是燒了香便回府了,從沒有往后山上來過,她以前因著自己的際遇,對寺廟總是有些畏懼,在山門里自來不敢亂逛。 這一回跟著杜姨來,心魔倒是解開了。 顧言傾想著,便帶著荔兒往山洞去,山洞入口處卻并無需要鑰匙的地方,只見山洞里十分開闊,十步左右便有一個高高的燭臺,點著長明燈,倒也不甚暗寂,洞壁上是佛雕,從釋迦牟尼的母親依著花藤生下了釋迦牟尼,到釋迦牟尼講經(jīng),遠渡中土,顧言傾看了幾眼,忽聽腳底下隱隱有溪水潺潺的聲音,心里一動,既是有暗河,山洞另一邊自是還有出口。 便棄了佛雕,帶著荔兒往前頭去,越往前走,竟又隱有光亮,洞壁也沒有長明燈,又轉(zhuǎn)了兩個彎,行了不知多少步,看見了一泓春水,風吹起的碧漾漾的漣漪。 這一處的洞門卻是落了鎖的,想來往常是不給香客過去的。 荔兒驚嘆道:“小娘子,當真是別有洞天啊!” 顧言傾也是驚喜,“怪不得要鎖呢,這處若是有香客一時起了雅興下去泅水,卻是易出事故。” 顧言傾看了眼手里的鑰匙,試著往擦拭潔凈的大銅鎖上頭的鎖眼一插,便聽“叮”一聲,竟是開了。 兩人出了洞口,見這潭也不過四十尺來寬,似乎是山的凹槽處。 忽地荔兒指著一塊六尺來高,豎起來的石頭,“小娘子,有人!” 大石后頭露出一只著了白素中衣的長腿,懶懶地伸展著,似乎是男子,顧言傾心下一激靈,正準備帶著荔兒走,忽地便見那人從后頭一躍而起,兩三個箭步躥到了顧言傾跟前,喚了一聲:“顧家jiejie。” 辨不出溫度的聲音在顧言傾身前響起。 荔兒皺了眉,并不識得此人,不由望了望自家小娘子,只見小娘子眉目平靜。 一身白色單羅中衣,寬寬松松地套在身上,猶滴著水珠的青絲散在肩后,肩胛及胸前似被水跡染濕了,隱約可見流暢的腹肌,一對劍眉下卻是一對細長的桃花眼,此刻眸子里神色難辨,顧言傾微垂了頭,沒有再打量,低身福禮道:“民女拜見大皇子殿……” 一個“下”字尚未出口,顧言傾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了起來,余光可瞥見上頭強健的肌rou,只聽頭頂上的人道:“顧家jiejie,吾說過,你不用向吾行禮。” 顧言傾怎般也想不到,大皇子會以這副模樣出現(xiàn)在她眼前。 顧言傾訝然笑道:“殿下想是記錯了,我是姓顧,但是除了昨日的宮宴,并未見過殿下。”饒是昨日大皇子拿著椅子猛砸那只小黑蛇時的暴戾,顧言傾依舊還是覺得,他是記憶里那個愛哭鼻子的小豆丁,大概年長了些,脾氣也暴躁了。 自己和杜姨是臨時決定來的寺廟,所以顧言傾并不覺得此番相遇,是大皇子或是旁人的預謀,不過是偶遇罷了。看他的樣子,剛剛應該在此處泅水,估摸是她和荔兒的到來驚動了他。 顧言傾不知道,正是她佯作不識時的坦然,讓趙慎越發(fā)堅信自己的猜測,趙慎原也沒準備一定要她承認,認與不認又有什么關系,人還是那個人便行了。 “此處風光甚好,不若顧家jiejie等我片刻,我換上衣服后,帶jiejie去游覽一番。”他聲音平和又透著熟稔,有那么剎那間,顧言傾險些就點了頭,到底在哪一個“好”字要出口的時候,生生地忍住了,搖頭道:“民女不敢勞煩大皇子……” “所以顧家jiejie是覺得,吾穿這一身中衣陪著便甚好?” 趙慎的眼里有促狹的笑意,見顧言傾愣了眼,顯然不認識他一般,匆匆穿了竹葉青的長袍子,套了靴子,對顧言傾道:“顧jiejie走吧!” 顧言傾硬著頭皮道:“有勞!” 洞口往右走,似有一片桃花林,粉燦燦的一片,這時節(jié),地上落了好些花瓣,微風吹拂過來的時候,便下起了桃花雨。 趙慎側(cè)身望著著了一身簡潔的白衣紫裙,外頭套了一件半臂及膝的藕色褙子,前襟上頭繡著淡粉的芙蓉花,粉紅的桃花瓣一片片地落在她的發(fā)間,肩上,身側(cè),猶如在夢中。 他的顧家jiejie,真的又回來了。 顧言傾望著眼前的桃花林,微風吹得異常的舒適,不由伸了手,去接花瓣,忽地覺察到右邊灼灼的視線,困惑地側(cè)頭看了過去,便對上那一雙晦暗的眼睛。 “殿下,可是言,民女臉上有東西?”顧言傾口里漫了一點血腥味,她剛剛竟然險些自稱“言傾”了,果然對著昔日的小豆丁,她好像難以設防起來。 趙慎眸中閃過輕不可察的笑意,望向了面前的桃花林,“吾覺得與顧家jiejie甚是有眼緣,不知顧家jiejie眼下可有什么心愿,吾定當幫jiejie完成。” 趙慎盯著言傾的眼睛看,他知道她回來,是為了顧家滅門的事,他希望她會向他開口,縱然他不是儲君,但是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 “心愿嗎?”她眼下的心愿,是敏敏能夠好好地從徐家出來。 “顧家jiejie不必犯難,今日想不出來,明日,后日,告訴吾也是一樣的。”說著,竟是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塊白玉龍形玉佩,“jiejie收著!” 他說得真心實意,顧言傾總覺得有些不真實,蹙了眉,盯著手心的白玉龍行玉佩,“殿下給我這個干嘛?” 趙慎望著顧言傾困惑的眼,她的眼睛小時候便很好看,像點綴了星星一樣,熠熠生輝,趙慎的眼里,染了暖意,柔聲道:“顧家jiejie,定情信物如何?” 平地驚起一聲雷! 將顧言傾震得腦子“嗡嗡”的,趙小豆丁和她說,這是定情信物?“殿下,你,你,民女是在惶恐。”十年前的顧言傾壓根想不到,有一天愛哭鼻子的趙小豆丁,和她說,“jiejie,這是吾予你的定情信物!” 天吶!顧言傾頓時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腦子里浮出來以前看過的一部日劇,賢者之戀來,感覺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了。 一直在一旁警惕地豎著耳朵聽著的荔兒,見大皇子看主子的神色不對,忙上前屈膝行禮道:“稟殿下,我家小娘子已與沈樞相有婚約!九日后便要大婚。” 趙慎冷冷地看向了荔兒,眸子又是顧言傾昨日見過的冰寒。 不過轉(zhuǎn)瞬,趙慎又恢復了剛才平和的目光,暖意融融地看著顧言傾道:“顧家jiejie,吾不過與jiejie說個笑話。” 他說是笑話,猶自從剛才被雷得狀態(tài)中沒有緩過神來的顧言傾,便也借坡下驢,笑道:“殿下若是九日后有時間,不若去林府喝一杯水酒。” 趙慎深深地看了言傾一眼,她這是抬出了林夫人,依舊點頭道了一個“好!” 顧言傾卻是再不敢與趙慎待下去了,請辭道:“民女出來許久,前頭義母怕是在找了,民女先行告退。” 她又成了與他有君臣之別的“民女”。 顧言傾又將玉佩遞過去,“此物甚是貴重,民女福薄不敢受。” 趙慎眸色微暗,淡道:“顧家jiejie若是不喜,便扔了吧!” 顧言傾怔了一瞬,便真的舉手將這枚玉佩扔到了身下的草叢里。 她知道扔是大不敬,可是若收了,也是大麻煩,溪石那邊她便不好解釋,她不愿意自己和溪石在婚前還有這些理不清的誤會。 顧言傾又福了福禮,便帶著荔兒走了。 趙慎望著那消失在山洞里的藕色背影,喃喃出聲:“顧家jiejie,果真是一點利用吾的心思都沒有,現(xiàn)在,吾倒愿意,顧家jiejie存了這份心思。” 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自幼便見慣了到他跟前來的人,各式樣的嘴臉,無外乎都是想在他身上占些便宜,或利用他。 唯獨顧家小娘子,每次見他,只是逗弄他,將他逗哭為止,但是又會拿著軟軟的糕點哄他,有時候還會從宮外給他帶奇巧的小玩意。 小時候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對顧家小娘子是一種怎樣的情感,只知道每每宮里有宴會的時候,他總是偷偷地躲在花叢或殿宇里,希望可以等到顧家jiejie從宴會上出來。 他第一次出宮的時候,是十一歲,皇宮外的西南角有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陳仁說是顧家失火了,沒有一個人出來,大概都死了。 當夜自來糊涂著過日子的他,堅硬地要求陳仁帶他出宮,陳仁拿了一套小太監(jiān)服給他,兩人扮作倒夜香的小太監(jiān),出了宮,黑夜里,西云大街上一片令人作嘔的味道,火已經(jīng)被撲滅了,是父皇讓上四軍來撲得火。 只是顧家已然化為一片廢墟,他看見了一個小郎君在瘋狂地喊著“阿傾”、“顧言傾”。 不過兩年他就在宮里又見到了那個人,原來是明遠伯府的庶子,沈溪石。 去年他聽宮里小黃門說,沈樞相自己給自己取了字,“彥卿”,他便知道,沒有忘記顧言傾的,不只他一人。 一陣風吹過,身后的桃花又落了一陣花雨,飛飛揚揚地落在了綠色的草地上,薄薄的日光下,趙慎的眼神由晦暗漸漸轉(zhuǎn)為堅毅。 半晌,趙慎捏了捏手上的碧綠色玉扳指,對著空無一人的桃花林道:“出來!” 忽地,一個敏捷的身影落在趙慎身側(cè),單膝跪地道:“爺,有何吩咐?” “下去備一份厚禮,送到沈樞相府上。” 這邊顧言傾和荔兒出了山洞,到了后山入口,才不由輕輕吁口氣。